杀!
李宿童年坎坷,少时便双手染血,一路从血海里挣扎出来,从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好。
宫里人都说他暴戾、冷酷,杀人不眨眼,根本没有心。
他也毫不在意。
但此刻,他突然想要问一句姚珍珠。
你可怕孤?
在看到凶狠残暴的一面之后,你是否还愿意捧着刚做的糖,问孤:“殿下,吃吗?”
这种情绪不过如同风暴一般,从他脑海中席卷而过。
眨眼间便风过无痕。
李宿闭了闭眼睛,直接脱下沾满血的靴子,踏步上了马车。
他不需要情绪,也不需要知道别人如何想他。
他自己活着就好。
第36章 姚姑娘是个好命人。……
姚珍珠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梦。
除了那些仿佛预知梦一样的梦境, 姚珍珠平时显少做梦,可今日,她却很清晰觉得自己在做梦。
在这个梦里, 她一下子回到了家乡那个小村庄。
她生长的地方离盛京很远很远,在她儿时的记忆里,盛京只不过是王城的称呼, 她从不知盛京在何处。
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上面有个哥哥, 下面还有个弟弟,家中对她视若珍宝, 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平静的小山村下。
那时候, 姚珍珠以为她今后的人生也会围绕着村子,不会远离。
然而在她十岁那一年, 接连的暴雪打碎了农人们过年的喜悦。
她家的村子就在山脚下,那山叫灯笼山, 不高,看起来圆圆滚滚的,很敦实。
暴雪接天蔽日, 天地间顷刻便白茫茫一片。
外面太冷了,无论去哪里都能冻掉手指, 一家人便围在家中,用木柴烤火。
姚珍珠家中人都是乐天知命的性子,她父母感情极好, 总是笑脸迎人,平日里也从不争吵。
无论遇到多难的事,一家人都是相互扶持着, 笑着去面对。
可那个冬天太可怕了。
姚珍珠至今还记得,从不低头的父亲,也经常皱着眉看窗外。
一天深夜,姚珍珠被母亲抱在怀中,正睡得香甜。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震彻山谷,姚珍珠一下子被惊醒,这才发现母亲抱着她飞快往外跑。
从门内到门外,是两个世界。
外面的冷风一下拍打在姚珍珠的面容上,她冻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睁开的眼睛被迫闭上,一连串的泪珠不自觉便淌了一脸。
四周都是哭喊声,奔跑声,以及叫骂声。
待到姚珍珠冻得快没知觉,母亲才停下来,用薄被紧紧裹着她。
梦境里,姚珍珠就这么被人抱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跑个不停,似乎被什么野兽追赶。
她动了动,想去摸母亲的脸:“娘。”
她干涩的嗓音响起,在寂静的卧房里回荡。
听澜猛地睁开眼睛,一下从床边坐起来,探过来给姚珍珠擦脸上的汗。
“姑娘,姑娘,”听澜轻声唤她,“姑娘你醒醒啊!”
听澜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就在这时,贺天来的声音突然传来:“殿下驾到。”
守在外间的如雪忙上前打开房门,冲李宿福了福:“殿下大安。”
李宿脸色不太好看,他沉着脸进了门,皱眉道:“还未醒?”
如雪也跟着熬了一天一夜,这会儿眼底青白:“今日上午原本好些了,不过一直没醒,听澜勉强给姑娘喂了些粥水,没吃进去多少,下午的时候又开始烧了。”
如雪往后退,引着李宿进里间。
若是姚珍珠还醒着,此刻便会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左厢房中。
李宿刚一进里间,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姚珍珠已经昏睡一整日,到了现在都未醒来,太医开的药吃不进,瞧着人都要烧糊涂了。
床边的方几上还放着药碗,显然姚珍珠没吃下去多少。
听澜正在给她擦额头的汗。
李宿这会儿心里生不出什么别扭或者嫌恶情绪,他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直接来到床榻边。
他垂眸看着病容憔悴的小姑娘。
姚珍珠睡得特别不安稳。
她做了噩梦,回想起怎么也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又看到了曾经的至亲。
她蹙着眉,紧紧闭着眼睛,嘴唇泛着浅白,可脸颊是潮红的。
她动着嘴,不停说着什么。
李宿微微弯腰,才听到她带着哭腔说:“娘,珠儿冷。”
“再加个火盆来,”李宿起身,对贺天来怒道,“没听见她说冷。”
贺天来那张冰脸都苦了。
“殿下,屋里已经烧了火龙,还摆了三个火盆,再加烟气太重,姑娘会喘不上气来。”
这屋里都跟夏日似的炎热了,再加个火盆,回头人病没好,再给热中暑。
李宿顿了顿,这才意识到屋子里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他低头看了看姚珍珠,转身从卧房走出去。
来到外间,他对如雪道:“让你们姑姑再去请太医,记得要叫周铭,务必把人治好,治不好的话……”
李宿冷冷哼了一声,一掀门帘,大步走了。
如雪这才长舒口气,跟听澜说了几句,便去请太医。
这么一折腾,太医周铭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再过几日就要过年,又已经交课业,上书房便关了门,等待明年皇帝陛下御笔朱批开年大吉,再重新开课。
太孙殿下不去上课,昨日便领着颇为喜欢的新宫人出宫玩赏,结果回宫路上就遭到袭击。
这种事李宿从小到大遇到太多次了,每次都是按规矩上报给护城司、仪鸾司及直隶总督衙门,最后都是抓三五个没什么用的小角色,砍头了事。
因此,这一次李宿也不瞒着。
不过这一次李宿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还有新宠姚宫女,而姚宫女又忠心护主,为了保护李宿身受重伤,至今重病不起。
周铭跟在周萱娘身边,叹道:“其实姚姑娘的伤不重。”
昨日他不当值,是同僚王三七过来看的病,今日也同他说了脉案。
周萱娘却道:“姑娘细皮嫩肉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这一受伤可不就有些凶险,大人当要仔细医治。”
她顿了顿,又道:“殿下那头可是担心的。”
周铭跟周萱娘是同乡,都是盛京以南耀城周家堡人,同周萱娘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因此他进入太医院后,便得了李宿的赏识,多为毓庆宫当差。
不用说姚珍珠护驾有功,已经被封为七品诏训,便她依旧是司寝宫女,周铭也得好好诊治。
这可是太孙殿下如今最宠爱的宫女,若是当真出了差错,他也不用再来毓庆宫行走了。
“得嘞,”周铭拍了拍自己的药匣子,“表姐您放心,姚姑娘这病我一定能治好。”
周萱娘得了他的包票,这才松了口气。
周铭家中世代行医,别看他年轻,如今只是个太医院的医正,但手上的功夫却很到家。
比太医院那些白发苍苍的院使也不差。
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整个毓庆宫都有些风声鹤唳,小宫人们害怕,不敢出门,这会儿回廊里也就只他们两人。
周铭冲周萱娘挤眉弄眼:“表姐,殿下真的情窦初开了?”
那跟个冰块一样的青年人,无情无欲,冷心冷肺,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一天?
周铭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不过这接连两天急召太医,无论到底为何,总归姚姑娘的命太孙殿下是很在乎的。
周萱娘白了他一眼,这会儿心情也缓和许多。
“若是以后有机会,你同姚姑娘多说几句话,你就知道为何了,”周萱娘边说边笑,“那姑娘讨人喜欢着呢,不说殿下了,就连我都喜欢。”
周铭挑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待来到后殿,周萱娘便说:“姑娘如今安置在后殿的东配殿中,中午过后又开始烧,药食不进,大人可得好好看看。”
待周铭报名得进东配殿,来到了床榻前,便看到姚珍珠满脸的汗。
这会儿配殿里有周萱娘、如雪和听澜,都是宫人,周铭是不需要特别避嫌的。
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隔着手帕给姚珍珠诊脉。
不多时,他又看了一眼姚珍珠的面色,这才收回了手。
“姑姑,”周铭道,“姑娘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现在看并未发炎,不过……她受惊过度,寒气入体,这才发了热。”
周萱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姑娘药食不进,这可如何是好?”她随即又皱起眉头。
周铭顿了顿,道:“我可以给姑娘行针,可以暂时把热症退下来,待醒来再用药调理便是。”
周萱娘忍不住道了一声佛偈。
待到周铭给姚珍珠行针之后,她很明显不再梦呓,眉头也渐渐松开,恢复成安睡的样子。
周铭写了脉案,又开了方子,叫醒了再开始用药,这几日吃食也要清淡些,如此这般叮嘱了听澜几句,听澜都认真记下。
待从东配殿出来,周铭忍不住看了看周萱娘。
周萱娘:“怎么?”
周铭低声道:“表姐可知道,咱们家世代行医,却也有一门从不外露的绝学。”
周萱娘心中一紧,她左右瞧了瞧,道:“我家只做药材生意,同本家离得远,并不太清楚。”
周铭就说:“我只学了一分,不过也能看出大概来。”
行医者,望闻问切。
观其面,便知其症,亦或者能推其命。
周萱娘不叫他继续说,待回到她的卧房中,她才道:“你刚才看了姚姑娘的相?”
周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是故意看的,只是要切脉,自然要去看一看病患的气色,捎带脚看了一眼。”
他这本事,大多也只能行医问药的时候予以辅助,那些什么神乎其神的八卦易学,他一概不会。
周萱娘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长信宫中,天子在侧,所有人的面相都不好判断。
不过周铭还是道:“这位姚姑娘,从面相上看是个开朗之人。她额头饱满,眉目舒展,耳朵后贴,足见其心宽体胖,心胸豁达。”
这其实是以面看性格。
周萱娘点头:“正是如此,性子活泼开朗,从来不计较小事,且热心又友善,是个好姑娘。”
周铭琢磨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看不出她的命途,不能得知她后半生如何,却能看出她命带富贵,衣食无忧。”
对于一个宫女出身的宫妃来说,命带富贵,衣食无忧,已经是极好的命格了。
就连周萱娘都感叹:“姚姑娘是个好命人。”
陪着太孙殿下出宫一次,便舍命救驾,因此受伤。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不是个好命人吗?
第37章 不愧是殿下看中的女人。……
周铭肯定道:“是的, 虽然我功夫不到家,但隐隐觉得,姚姑娘是我见过这么多病患中, 命格最好的。”
刚刚许多话,周铭都没有讲出口。
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这是多少人的愿望?
周铭出了毓庆宫,回头又瞧了一眼这偏安一隅的宫室, 心中却想。
不知道自己半吊子算命功夫,这一次准不准。
不管周太医如何想, 他的针灸术确实极好。
到了前半夜,姚珍珠的烧便退了下去, 整个人也安静下来,不再梦魇。
次日清晨, 姚珍珠在一阵鸟语声中醒来。
她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所有的沉疴都已消散, 留在身上的只有畅快。
大病一场,如同隔世重生,有种不真切的恍惚之感。
姚珍珠撑着手肘坐起, 顿时觉得自己腹中空空,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听澜正趴在床边, 一听到动静,立即醒过来:“姑娘!”
她一看到姚珍珠坐起,眼睛便亮了。
“姑娘可是好了?”听澜忙起身, 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
姚珍珠浅浅喝了,干涩的喉咙得到抚慰:“好多了,辛苦你了。”
她声音还有些哑, 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嘶哑,但面容温婉,嘴角带着笑意。
这一看,便知道病痛好了大半。
听澜这才放心下来,过来给她后背塞了个靠垫,又把蜂蜜水放入她手中。
“姑娘且等等,我去传膳。”
听澜原本多稳重的人,这会儿因为心底里真切的高兴,瞧着也活泼不少。
姚珍珠看着她跑了出去,抬了抬受伤的左手,看到上面严严实实裹的纱布,不由叹了口气:“受伤了啊。”
她垂下眼眸,盯着手里的茶杯,不由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她是经过八年前青州大灾的,年少时见过的惨状数不胜数,锻炼出非一般的心性。
那一年中,青州先是雪灾,因气温极寒,山雪滑坡,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寒冷的冬日里成了流民。
好不容易挨到春来的流民,又再次经历了大旱。
那一年,青州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易子而食,卖妻鬻子,烧杀抢掠,自缢残杀之事不计其数。
姚珍珠早就不怕死了,她甚至不怕那些血腥与残暴。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以稚龄苟活下来?
所以,当日李宿那般残酷暴虐,她其实并不害怕。
但她还是会觉得冷。
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么多血了,血泊之中,站着玉面修罗,这个人刚刚还在她说话,虽依旧冰冷,但他到底是个人。
可是那一刻,姚珍珠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鬼。
姚珍珠不由打了个寒战,终于知道宫中人为何如此惧怕太孙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