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冷酷起来,当真是活阎王。
姚珍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水。
温热的甜水滑过喉咙,抚慰了她空荡荡的胃。
姚珍珠想:他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李宿生来便是皇长孙,祖母是孝慈皇后,母亲是静敏太子妃,他出身尊贵,在宫中无人能及。
生下来,他便占长占嫡,就连几位王叔,身份也不如他贵重。
可他却年少丧母,不得父亲喜爱,又得不到祖父的足够重视,只能一个人孤身在宫里长大。
所幸,他还有贵妃娘娘抚照。
即便如此,姚珍珠也觉得他比自己强百倍不止。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平头百姓,谁好谁坏,一眼便能看清。
但他偏偏长成了这般修罗样子。
为什么呢?
或者说,他从小到大又经历了什么?
姚珍珠不免对他好奇起来。
不过,这份好奇并不浓重,她甚至并不想去如何探究这位尊贵的太孙殿下,只把那份好奇压在心底。
把思绪捋顺,姚珍珠才开始打量陌生的房间。
此刻她并不在自己的左厢房,反而在一处更明亮宽敞的卧房,她睡的也并非暖炕,而是雕刻着石榴蝙蝠如意纹的架子床。
床畔边,挂着紫丁香色的紫葡萄帐幔,瞧着很是精致。
床榻之外放着四面锦绣屏风,除此之外,前面还有一张明窗。
窗下放了一张贵妃榻,贵妃榻上的小方几上还摆了一支腊梅。
这么典雅的卧房,一看就不是她那个狭窄的左厢房。
姚珍珠垂下眼眸,在她生病时,一定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听澜就回来了,她一边伺候姚珍珠净面漱口,一边给她讲这几日的事。
“姑娘回来那日就起了热,太医院来了个太医瞧,说姑娘是受惊过度,给开了药就走了。”
“殿下来瞧过姑娘,见姑娘病得有些重,有些不太开怀。”
说到这里的时候听澜的语气略有些低沉,但稍后片刻,她便笑了:“次日清晨,殿下就命人去通知尚宫局,给姑娘提了位份,如今姑娘已经是正七品的诏训了。”
姚珍珠先是有些欢喜,然后才反应过来,她为何搬来了这里。
“这是何处?”
听澜道:“姑娘,咱们搬来了后殿东配殿,如今姑娘独住在这里,倒是清净许多。”
姚珍珠点点头:“倒是极好。”
听澜又笑了。
宫里的等级森严,嫔妃之间的位份天差地别,且先不说皇帝陛下后宫宫妃位份,便是太孙殿下的后宅,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宫里最末等的便是司寝宫女,没品级,没位份,只将将沾了个边,连半个贵人都不是。
姚珍珠原来便是司寝宫女,所以这毓庆宫上上下下都称呼她为姑娘。
不过,因为护驾有功,她为此还大病一场,所以太孙殿下也很怜惜,给她提了一下位份。
她便成了太孙殿下的诏训小主。
按照长信宫规以及宗人府训,太孙并正一品亲王其妃嫔,皆有明确的位份。
太孙正妃、亲王正妃为正二品,侧妃只设两人,为正四品,以后便是良娣两人正五品,良娣四人六品。再往后,就是小主了,诏训七品不记数。
姚珍珠被太孙殿下提封为七品诏训,待到尚宫局正式给她更换名册,送来新的宫份,毓庆宫上上下下,就要称呼她为诏训小主。
到了诏训,她就正经归属于毓庆宫,正式成为了太孙李宿的嫔妃之一。
姚珍珠轻声笑了笑,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可最后却都付之一笑。
“升了位份,一切就不同了,”姚珍珠笑意盈盈,“可以住配殿,也可以多个人伺候,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
宫里的一切都跟位份挂钩,每升一位,衣食住行皆不同。
所以,后宫里的娘娘们争得头破血流,拼着抄家灭祖的惩罚,也要下死手。
为的就是永远屹立不倒,站在旁人的肩膀上,也为成为最后的赢家。
如今洪恩帝身体康健,太子殿下也正是春秋鼎盛时,宫里人似乎还没盯到李宿这个太孙身上,姚珍珠也不去想未来。
只是当下,她可以过得更好,这就足够了。
她从来都是知足人,能抓在手心里的,才是属于她的,多余的根本不用去奢望。
姚珍珠这一高兴,听澜也更高兴,见她已经好起来,便问:“姑娘要在床上用膳,还是挪去外室?”
东配殿分里外两间,她住在最里侧的梢间,外面还有次间,可做日常坐卧待客用膳之处,确实宽敞极了。
原在家中时,她也没这么好的待遇,更不用说入了宫。
姚珍珠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吧,我总要看看新家什么样子呀。”
听澜扶着她起身,看她精神确实很好,便道:“早先尚宫局来了姑姑,道这两日就送名帖来,这个月的宫份也一并给姑娘加了,新的布料、药材和头面也会一起送来。”
姚珍珠点头:“好。”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穿了袄子,又套上衬裙,这才踩上软底鞋。
听澜小心翼翼扶着她,道:“姑娘如何?”
姚珍珠试了试,觉得腿脚挺有力气,便道:“好了,我就说我身体康健,病了也很容易好的,你不用操心。”
姚珍珠在卧房里溜达两圈,左看看右看看,还很满意:“这腊梅好看,这屏风也好,我最喜欢花了。”
听澜扶着她,道:“昨日奴婢忙不过来,都是如雪姐姐过来帮的忙,这花也是她送来的。”
姚珍珠感叹:“我还以为我只睡了一觉,原来一天都过去了。”
她又问:“我如今是诏训,你就可以升为一等宫女,是否还要再拨个三等宫女过来?”
听澜点头:“姑姑那正选着,今日大约就能送来了。”
姚珍珠不由感叹,她那日不过是下意识而为,其实并不如何存了护驾的心思,可歪打正着,却得了眼前这一切。
也不知跟太孙殿下出去一趟遭人暗杀,是不幸还是万幸了。
里间瞧完了,姚珍珠绕过屏风,来到次间。
次间里摆了一组茶桌,一个圆桌,还有一排书柜和博古架,瞧着很是雅致。
姚珍珠指了指博古架:“这上面的古董,算是我的还是殿下的?”
听澜:“……”
听澜有些迟疑:“这个奴婢不知道,回头问问姑姑。”
姚珍珠很严肃:“这个一定要问清楚,万一不小心打碎了碰坏了,殿下让我赔怎么办?”
“卖了我也赔不起啊!”
李宿踏入后殿时,正好听到这一句。
他脚步一顿,淡淡看了一眼贺天来,贺天来忙低下头来。
李宿心想:确实,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卖了你也赔不起这一屋子古董!
不过,是谁告诉他诏训小主醒来还是病弱,并未见多好转的?
瞧着精神劲儿,都开始盘算这屋子里的古董了,这哪里没见好?
贺天来低下头:他哪里知道,姚诏训身体这么硬朗?
昨日病得仿佛要死了,今日就生龙活虎,不愧是殿下看中的女人。
就是厉害啊。
第38章 殿下会保护奴婢的,对不……
姚珍珠话音刚落, 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英朗的嗓音。
“怎么,姚诏训还想卖孤的古董摆设不成?”
姚珍珠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的悄悄话竟被正主听见, 随即忙正了正神色,对刚进门的高大身影道:“殿下大安。”
李宿一眼看过来,定定望着她。
后殿是烧火龙的, 这会儿正热,姚珍珠自觉被他听见了自己编排, 也略有些紧张。
这会儿,她脸蛋红扑扑的, 额角也略有些汗。
她小心抬头看了一眼李宿,见他正沉着脸看着自己, 不由讨好地笑了笑。
“嘿嘿。”她不自觉笑出声。
李宿:“……”
李宿原本就没怎么生气,他一贯就是那冰冷冷的表情, 这会儿也做不出什么和蔼样子。
不过瞧姚珍珠的表情和动作,她见了前日那样的事都没惧怕自己, 倒是让李宿很意外。
鲜少有人,尤其是女人看到他杀人的样子,心里不会抗拒他。
李宿没往里面走, 直接在茶桌前坐下,对姚珍珠道:“坐吧。”
姚珍珠很乖巧地选了个离他最远的圆凳坐了下来。
李宿脸色稍霁。
他看了看姚珍珠的脸色, 又去看她的手臂:“好些了?”
难得的,语气虽无柔情蜜意,却已很是温和。
姚珍珠简直受宠若惊。
李宿这么不耐烦的人, 能说出这么关怀的话,可见前日的事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
虽然并非主动护驾,也不是一心为了什么忠心护主, 但姚珍珠自己也确实受了伤,流了血,自觉为太孙殿下舍生取义过,这会儿就很理直气壮。想到她甚至还大病一场,于是就很不客气地接受了太孙殿下的关怀。
“奴婢好多了,”姚珍珠语气柔弱,面容温婉,“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谢殿下关心。”
李宿见她这般,又想起那日她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确实厌恶女人,当然,他也厌恶男人。
应该说,他厌恶身边的一切,包括这座宫殿,也包括宫殿里的人。
但他并非不知道好歹,心冷如铁,当真如同修罗一般,没有心,不懂情。
他信任贺天来、贝有福,也相信周萱娘、周铭,他更仰慕太傅,信赖从小教授他课业的教授们。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也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从不会嫌弃、厌恶甚至抵触他们。
被他归为自己人的人虽然不多,却也能数出些许人来。
而贵祖母则是他的亲人,是他唯一的,全心全意放在心里感恩的至亲。
但现在,虽然同姚珍珠相处不久,他也觉得可以把姚珍珠划入他的圈子里。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对自己的脑子很清楚,也信任他身边的禁卫们。
他们调查出来的一切,连带着他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都足以说明姚珍珠值得信任。
前日那一场刺杀,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姚珍珠却挡在了他身前。
瘦弱的小姑娘比他矮了半个头,纤细的腰不盈一握,却那么奋不顾身,那么一往无前。
怎能不令人心中翻涌,令人难以忘怀。
在那样的情境下,人的迅速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无论姚珍珠是为何去保护他,她都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并且为他受了伤。
他并非天生冷血,心底里也不由有些动摇,看到她生病高烧不退,甚至心中还有怒气。
这种怒气,源自于那些人无休止的刺杀,也源自于自己尚且不够强大。
他身边的人被连累,被伤害,甚至被夺去性命,还要到什么时候?
这两天,李宿想了很多,也改变许多。
贵祖母说的是对的,无论他对那金灿灿的宝座是什么想法,他所表现出来的,都要让旁人畏惧。
李宿收回这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复又看向她。
“姚诏训,”李宿道,“孤给你升位,就意味着你以后只能是孤的人,你可明白。”
原来还是司寝宫女时,姚珍珠还可以离开宫中,自由自在生活,现在都不可能了。
现在的姚珍珠,身上已经刻上了李宿的名讳,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
即便李宿愿意放她走,姚珍珠恐怕也不敢离开,她一旦离开李宿的羽翼,迎来的便不是自由,而是一切的结束。
姚珍珠早起怔忪那一会儿,就是在想这件事。
但她心大,决定了的事就不反悔,当时她选择来毓庆宫,一是为了保命,二也是为了选一条更好的路走。
李宿是个好男人吗?他必然不是,但他并非不是个好东家。
一旦姚珍珠为他努力,他便千百倍赏赐回来,绝对没有让她吃半点亏。
就连对女人如此不喜的情况下,还是接二连三过来看望她,说明在他心里,自己为他挡的那一下,已经改变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她成为了自己人。
姚珍珠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开心。
“殿下,其实宫里宫外都一样,”她笑眯眯说,“原来奴婢想出宫,是为了去宫外找哥哥,但奴婢出宫一定能寻到哥哥,重新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吗?没有谁能给奴婢肯定答案。”
她声音还带了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如同涓涓细流一般,缓缓流入李宿心底。
她继续说。
“留在宫里多好啊,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还有殿下这么好的……好的贵人,”姚珍珠斟酌了一个词,“其实比出宫要好得多,生活也更安稳一点。”
虽然经历过暗杀,但姚珍珠依旧认为宫里生活更安稳。
“即便有前日那样的事,但奴婢相信,殿下会保护奴婢的,对不对?”
她如此说着,又用那双琉璃眼眸去看李宿。
李宿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总归有些别扭,便挪开视线,只盯着她手臂上的纱布看。
“那是自然,”李宿清了清喉咙,“孤会派人寻你哥哥,你不需要担忧。”
“还有,你以后不是奴婢了,不要再自称奴婢。”李宿道。
姚珍珠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贴心,不由感动道:“殿下真是大好人!我就说我之前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一激动,便直接说了我,说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
她这笑声还挺逗趣,李宿也不由勾了勾唇角:“嗯,待尚宫局送了腰牌和份例过来,你挑个时候去拜会一下贵妃娘娘,因你病了,她还亲自垂询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