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已经快要到不惑之年了。
李锦昶十岁就被立为太子,时至今日,他已在东宫住了二十六年,自他三十起,偶尔洪恩帝去玉泉山庄避暑,宫中的政事便会由他代为主持。
这一代主,就是六载。
李宿站在大殿之上,前方是悠扬而空灵的唱念之语,眼前是袅袅而升的福香,身前站着的两位如同高山一般,挡住了他的视线。
从小到大,他从未想过跨过他们,越过所有人走到香炉之前,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看清楚香炉上雕刻的一切。
可现在,他却有一瞬有些明悟。
他自己不想,可别人呢?
约莫两刻之后,祭台上的赞者才终于停下。
洪恩帝接过福香,对着香露遥遥一拜:“愿我大褚,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永世不息。”
身后所有人皆跪拜于地,异口同声道:“愿我大褚,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永世不息。”
如此,祭天便算结束了。
太极殿中,众人起身,准备前去太庙祭祖。
就在这时,洪恩帝身形一晃,差点从御台上一头栽下来。
因是祭祀,黄门大伴都不在各位贵人身边,此时洪恩帝身边只有李锦昶和李宿两人。
李锦昶离洪恩帝最近,一见他身形晃动,立即一把扶住了他:“父皇!”
他一着急,这声呼唤便格外响亮。
洪恩帝同李锦昶父子背对着李宿,李宿看不到两人表情,却也能知道,现在太子殿下脸上一定很是焦急。
他默默跟上前来,轻轻扶住洪恩帝另一只手。
一时间,太极殿里安静极了。
洪恩帝好半天才缓过来。
随着年事渐长,他越发有力不从心之感,但因保养得宜,又一直勤加锻炼,是以他总觉得自己身上并无老态。
若非这两日心气不顺,又未曾好好安寝,也不至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突然露怯。
洪恩帝毕竟问鼎经年,在龙椅上稳稳当当坐了三十载,他从不惧怕任何事。
此时的他刚一缓和下来,便让儿子和孙子松开手,都退后。
洪恩帝自己稳稳当当站在大殿之上,他缓缓挺直腰背,目光炯炯,在满朝文武的脸上扫过。
那目光如同晴天霹雷,威风凛凛,天威浩荡,让人心中惧怕。
洪恩帝深吸口气,道:“祭天已成,即刻前往太庙,行祭祖大典。”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隆隆降落人心。
刚刚心中略有意动的朝臣们纷纷低下头去,跪拜行礼:“是,吾皇万岁。”
文武群臣异口同声,声音荡荡,震彻九霄。
洪恩帝面容略缓和下来,他手中轻轻一晃,大太监韩九立即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洪恩帝定了定心神,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身形很稳,一步一定,如同过去的每一日那般坚定有力。
长子长孙跟在他身后,一个三十几许,消瘦斯文,如同平常的文弱书生,身上并无多少威仪,反而很是和善。
在他身后,是年轻单薄的太孙。
太孙李宿身量很高,比之洪恩帝和太子都要高出半个头,看起来却孤僻冷傲,同威仪天成的洪恩帝和和善慈祥的太子都不太一样,面容也多了几分冷峻。
但他很年轻。
一头乌发又黑又亮,被太平冠束着,因还未及弱冠,后面的长发披散,随着走动波光粼粼。
那是洪恩帝或者太子殿下身上再不会有的青春年少。
李氏皇族祖孙三人一起出了太极殿,其余天潢贵胄也一起跟上,一行人直接上了马车,准备赶往太庙。
李宿沉默地上了马车,透过车帘,他看到太子李锦昶回过头来,遥遥看向大公主李长生。
隔着数十人,两人却准确寻到了彼此。
李宿觉得碍眼,放下了车帘。
兄妹情深啊。
————
姚珍珠来了月事,一下子就犯了懒。
她只想窝在床上,抱着暖炉睡觉。
初一这一日姚珍珠就这么睡了过去,待到初二清晨,姚珍珠再醒来时,就觉得整个人都复活了。
她来月事并不十分辛苦,加上十二月一整个月养得好,平日里不是吃就是睡,这一次的月事就格外轻松。
到了第二日,就不难受了。
人一舒服,那必然不能再躺着。
姚珍珠坐在妆凳上,等着听澜给自己梳头,开始琢磨今日吃什么。
吃是人生大事。
姚珍珠坐在那面沉似水,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听澜就问:“小主在想今日的午膳?”
姚珍珠:“……”
我这么容易被理解吗?
姚珍珠轻咳一声:“有点想吃烤肉。”
薄薄的牛肉片带着漂亮的花纹,直接往刷了油的烤盘上一放,刺啦一声,香味瞬间钻入鼻尖。
喜欢吃辣的,夹出来蘸辣椒酱,喜欢甜口的,可蘸烤肉汁,单纯喜欢吃肉的,只要撒点胡椒,就能嫩的咬掉舌头。
姚珍珠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听澜见她如此,浅浅勾起唇角:“前几日汤圆还说,小厨房里弄了新的烤盘炉子,小主若是想吃,中午咱们就侍弄这个。”
姚珍珠点头:“很好。”
她来了月事,自然不好自己动手,于是用过早膳就叫来汤圆,细细叮嘱。
“牛肉要肥瘦相间的眼肉,略锤松切成薄片,用胡椒腌制。鸡翅打上花刀,用糖、盐、少量的辣椒粉调汁,再加蒜、圆葱与酸果汁,一并腌制好。白虾洗净便可。”
姚珍珠如此说着,又吩咐:“其他略准备些脆骨、五花肉、黄花鱼便可。菜品的话,我爱吃蒜头、香菇、茄子,看看你们两人喜欢吃什么?”
姚珍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汤圆眨巴眨巴眼睛,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想了想,小声说:“小主,奴婢喜欢吃烤地瓜。”
姚珍珠轻轻捏了一下她圆润的小脸:“咱们汤圆真节俭。”
听澜没怎么用过烤肉,便没加菜,只吩咐汤圆再要些新鲜果子,给小主做果汁喝。
这么一说完,中午又是自己想用的烤肉,姚珍珠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一下子便愉悦起来。
她坐回书桌前,道:“几日没写字,手有些生了,今日得把课业赶上来。”
她就学会几个数字,又只能勉强认得王、丁、甲这类很简单的字,写起来更是七扭八扭,不成样子。
但姚珍珠很有耐心,这一练就是一上午,练到手腕都有些痛了才停下来。
她看着自己写的厚厚一摞大字,还挺有成就感:“指不定我以后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大书法家。”
听澜特别能捧场:“小主这么勤奋,一定可以。”
主仆两个也是脸皮厚,吹捧起来可使劲儿,刚走到门口的如雪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澜听到外面的动静,过来瞧一眼,忙迎上来:“如雪姐姐怎么过来了?快里面坐。”
如雪同姚珍珠也有过侍奉情分,过来很自然同她行礼:“小主安好。”
姚珍珠从桌后起身,过来坐到贵妃榻上,让听澜搬个绣墩给她。
“这大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
如雪把手里的笼盒放到膝盖上,打开盖子给姚珍珠瞧。
“姑姑昨日知道小主挂红,便让人开了库房,找了些许香露给小主。”
她如此说着,还解释一句:“毓庆宫也就这月才有司寝宫女,这东西不是很好找,刚刚才翻出来。”
姚珍珠有些意外:“难为姑姑惦记我,还忙这么一场。”
姚珍珠的月事是三个人里最晚来的,楚拂晓在荣馨园,许久没消息,但另外两人之前是挂过红的。
周姑姑却只对姚珍珠如此照顾。
这是人情,也是世故。
姚珍珠自然不会不懂事,她忙道:“不过是小事,哪里值当姑姑为我如此操心,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雪浅浅笑了:“小主,您瞧,这是一枝春,咱们毓庆宫一共就存了两瓶,都给小主送来了。”
姚珍珠定睛一看,就看笼盒里放了两个圆肚白瓷瓶,上面塞着红木塞子,很是雅致。
如雪道:“小主,这一枝春用数十种花露调制,放了最能温养女子的益母草,小主每次来月事时都用此香露泡脚,能通经活血,排污除秽,三月方能肤白颜正,精神百倍。”
这是宫里的旧方,也是早先贵妃娘娘所用。
“每次泡脚只用一滴便是,多了反而不妥。”
如雪细细说来。
姚珍珠很是惊讶,这一枝春如此名贵,周萱娘倒是舍得把两瓶都给她。
这一惊讶,就显得有些犹豫迟疑了。
如雪见她如此,立即道:“奴婢来之前姑姑就说,毓庆宫不缺这些,往常只是没什么需求罢了,若是小主用得好,她再让尚宫局备一些来。”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姑姑有心了。”
如雪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枣木锦盒,放在了方几上:“小主,这是融养丸,若是小主月事时腹痛难受,心情烦闷,可以用一颗,坚持用半年大约就能好转。”
怪不得周萱娘让小黄门找了小半天,这两样确实都是好药材,这刚找出来,就巴巴给姚珍珠送了来。
姚珍珠很明白周萱娘为何如此,但她这份体贴,还是让姚珍珠十分感动。
她想了想,道:“刚虽说了,现下还是要再收一遍,多谢姑姑惦念,一会儿中午我这里吃烤肉,不知姑姑可否愿意过来一同过年。”
如雪微微一愣,随即便起身福了福:“是,谢小主,奴婢这就回去同姑姑说。”
姚珍珠让听澜去送她,特地给了新年红封,然后便用了一颗融养丸。
这一小盒不过十颗,倒也能用上大半年。
听澜送了如雪回来,对姚珍珠道:“刚如雪姐姐说,让小主明日身体好些了,可以去御花园看看景。”
去御花园赏景?
姚珍珠略一想,立即明白过来。
她抿了抿嘴唇,浅浅勾起唇角:“娘娘们的动作可真快。”
听澜同她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不一会儿就到了午时。
小厨房派了几个熟面孔,特地给姚珍珠送来红罗炭和烤炉,还送了刚煮好的青梅果酒,说是让小主配肉吃。
姚珍珠让汤圆把烤炉放在明堂里,三个人一人一个绣墩,围在烤炉前。
烤炉上面有烤盘和烤网,边上是摆放整齐的菜品,每一样都很新鲜。
姚珍珠粗粗一看,还发现了鱿鱼,眼睛立即亮了:“没成想还能吃上这个。”
小厨房自然知道姚珍珠手艺了得,于是给配了二十来种调料,让她自己发挥。
姚珍珠取了蒜蓉辣椒酱,让汤圆先把鱿鱼腌制上,然后搓了搓手:“开吃!”
她话音刚落下,就觉得眼前一道阴影,遮住了门外的天光。
姚珍珠抬起头,李宿那张严肃的俊脸便出现在眼前。
姚珍珠:“……”
为何太孙殿下每次都如此准时?
每当她要用膳,他一准过来打扰,难道这是太孙殿下的乐趣?
姚珍珠心里腹诽,脸上却挤出欢喜来:“殿下怎么这会儿过来?可用了午膳?”
李宿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烤炉,又看了一整桌的食材,冷声道:“没用。”
姚珍珠:“……”
姚珍珠仰头看着李宿那张冷脸,从他淡漠的眼神里,竟硬生生看出些许馋意。
她觉得自己可能太饿,失心疯了。
“殿下若是不嫌弃,可否赏脸一起用烤肉?”姚珍珠道。
李宿的目光从烤肉上挪开,落到姚珍珠的脸上。
他不知姚珍珠正来月事,只看她脸色略有些发白,也不如以往精神,一下就想到她之前生病。
李宿略皱了眉头:“身体不适还用什么烤肉。胡闹!”
姚珍珠:“……”
就是因为不适,才要吃肉啊!
姚珍珠略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凑上前去,只能用特别小的声音说:“殿下,臣妾没有生病,只是……只是来了月事。”
她声音太小了,李宿完全没听清:“说话不要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姚珍珠险些没撇嘴。
她发现同李宿关系亲近也有不好之处,太孙殿下活得一本正经,看她这般散漫,总想教育几句。
若是寻常人,姚珍珠就凑过去低语几句,但李宿脾气实在不好,姚珍珠又不能靠近,也不能大声嚷嚷,这会儿憋得脸都要红了。
“这有何不能说?”李宿声音越发冰冷。
他甚至觉得自己屈尊降贵,过来陪她一起用午膳,已经是格外恩宠,怎么她平日里都乖乖巧巧的,今日却如此别扭。
李宿垂眸看着她,不知她为何死活不肯说。
两个人一下子就僵持在那了。
听澜和汤圆早就跪在姚珍珠身后,此刻都低着头,感受着屋里骤降的温度,觉得脊背发寒。
太孙殿下生气,确实让人害怕。
也就贺天来机灵,瞧见他们这般,立即上前两步,在李宿耳边说了几句。
李宿的眉头渐渐松开,脸色却还不是很好。
他略有些迟疑道:“月事是什么?”
贺天来:“……”
姚珍珠:“……”
姚珍珠本就心绪不畅,这会儿见李宿这么明晃晃说出来,身后又跟着贺天来和贝有福,外面还有几个小黄门,脸比刚才还红。
她低下头,觉得委屈极了。
如此这般,她自己也挺嫌弃自己的,她从来不是矫情人啊?为何会如此!
李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