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病不起或薨逝殡天,他就会成为新帝,成为大褚新的主宰者。
李锦昶微微抬起头,李宿飞快收回目光。
李锦昶那双同儿子一般无二的凤眸淡淡扫过来,在年轻的长子脸上重重凝视,仿佛要把他从淡定的皮相里挖出来,扔在外面挫骨扬灰。
李宿紧紧攥着茶杯,他低头垂眸,面不改色。
“唉。”李锦昶突然叹了口气。
这一声没有吓着李宿,却把梅永昌吓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贵妃娘娘原本就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脸色骤变,不由冷哼一声:“梅院正,本宫和太子殿下允你给陛下施针,一个是你医术高超,另一个也看在你对陛下忠心不二的份上。”
贵妃沉下脸来:“若你不能治,就尽早说,别耽误医治陛下的时辰。”
梅永昌捏着针的手狠狠一抖。
他没再继续施针,而是把银针放回包袱里,转身跪在了贵妃面前。
贵妃挑眉看着他。
梅永昌一个头磕在脚踏上,略微发颤的身骨哆嗦着,显得异常卑微。
“臣无能。”
第50章 【二更】陪同你皇祖父一……
梅永昌如此说着, 满脸是汗,浑身颤抖。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臣无能, 无法让陛下苏醒,如今施针只能让陛下的病不会更重。”
他也是宫中的近臣,伴随圣驾三十载, 此刻却只得跪在这里,哀声求饶。
若是能治好, 能让皇帝陛下醒过来,他恐怕比任何人都高兴。
但他不能。
贵妃沉默片刻, 没有先去责罚他,只是抬头看向太子李锦昶。
李锦昶正在吃茶。
在他身边, 清秀端庄的太子妃娘娘也低着头,就看着自己纤纤玉手, 沉默不语。
贵妃直接开口问:“太子,你怎么看?梅院正束手无策, 是否要太医院给陛下会诊?另寻医治之策?”
面对这样关乎国体之大事,自然要储君金口玉言,旁人不好另做断决。
李锦昶也知道此事他必要出面, 因此便放下手中的茶碗,再度叹了口气。
他这一声声的叹气, 把人的心一瞬拽入深渊之中。
李锦昶那双一向儒雅的凤眸先是睨了一眼跪着不懂的梅永昌,又飞快扫过德妃及淑妃,最后从李宿面上轻轻一顿。
他最终看向贵妃娘娘。
高贵的贵妃娘娘即便在这样的危机中, 也沉稳从容,依旧拥有独一无二的飒爽英姿和端庄大气。
即便她的丈夫躺在床榻上生死未卜,这个国家的皇帝病重沉珂, 她也面不改色。
李锦昶那双浅淡的眸子紧紧盯着贵妃,那眼神似乎要吃人。
贵妃垂着眼眸,只看着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不顾看目光凌厉的太子殿下。
乾元宫乾元殿,皇帝寝宫中,沉默和压抑一瞬蔓延开来。
少倾片刻,李锦昶才道:“贵妃娘娘,父皇重病是大事,万不可传扬出去。”
“此时新岁刚过,还未出正月,正是合家欢乐时,百姓如何能听到这样的噩耗?”
皇帝还活着呢,他就用噩耗这个词。
李宿心中冷笑。
李锦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也很努力不让自己太过得意洋洋,可等待多年的龙椅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早在多年前,他已开始临朝听政,朝中也早就安插好人手,他这个太子当了三十年,并不怕朝臣喧哗,也不怕世家不服。
他就是储君,就是下一任帝王。
李锦昶收回自己带着欢喜的视线,他不再去看任何人。
“父皇重病,兹事体大,不得声张喧哗,以乱朝政,动摇国祚。”
李锦昶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把这句话说完。
贵妃沉默了。
在她身后,德妃也低下了头去。
只有淑妃略有些迟疑,她张了张嘴,末了看向沉默不语的贵妃,也不敢再多言。
比刚才还要凝滞的气氛蔓延开来。
梅永昌抖得更厉害了。
李锦昶在此时站了起来。
他就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看着殿中人。
“孤以为,父皇病体难愈,操心国事,以祈健康不利。”
他说话本就不算很快,此刻音调缓慢,听得人无端烦躁。
“孤以为,父皇当得去山清水秀之地休养生息,待病体康愈,方可归朝临政。”
贵妃直接起身,横眉冷淑:“你太放肆了!”
李锦昶太嚣张了。
他不叫太医院会诊,全力医治皇帝陛下,甚至让他挪宫,去行宫养病。
且不提这一路如何颠簸,就说洪恩帝到了行宫是否等同于圈禁,是否会无生无死在行宫崩逝,答案几乎都是肯定的。
当了一辈子孝子贤孙的李锦昶,终于在洪恩帝病重之时露出了自己最锋利的爪牙。
贵妃如此气愤,德妃和淑妃也跟着起身,一起立在了贵妃身后。
李锦昶看着她们三个妃娘娘,又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儿子,突然笑了。
此刻的他,已经是胜利者。
他不怕任何人。
“贵妃言重,孤也是为父皇着想,贵妃娘娘也不希望父皇早早殡天吧?”
贵妃的凤眸冷冷扫过来,同太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对上。
平静的湖水之下,确实渗人的波涛汹涌。
————
贵妃入宫多年,膝下无子,除了苏氏嫡女和孝慈皇后堂妹的身份,她没有更多的依仗。
但她坐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敢于轻慢与她。
无论谁做皇帝,又或者宫中权利如何更迭,都不会惊扰她半分。
她手捏着戍边军的虎符,而云霞七州还要靠戍边军来守护。
在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宫变之中,她根本就不用去拼搏,就已经是赢家。
无论结果怎样,对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变化。
她依旧是贵妃,是后族在宫中屹立不倒的旌旗,是苏氏一门的表率。
然而李锦昶根本就不想动云霞七州,他全无收复失地的决心,只想守住大褚中原富饶之地,守住自己的仁慈名声。
但戍边军毕竟不好得罪。
他并不那么需要贵妃的支持,却也不会同她闹僵。
李锦昶现在“好声好气”同她商量,也不过看在“虎符”的脸面。
若说怕,天底下他只怕一人。
还轮不到贵妃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贵妃深深喘着气,她看着一脸自信的太子殿下,紧紧攥着拳头。
她目光微偏,落在不远处的李宿身上,但见他眉目舒展,垂眸不语,很是一派淡然。
李宿不害怕,也不担心即将发生什么。
贵妃的心也渐渐跟着稳定下来。
她低声道:“太子殿下,你不怕言官弹劾?不怕朝野沸腾?不怕御史死谏?不怕礼部参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
李锦昶听到这话,居然轻声笑了笑。
他面容清隽,气质儒雅,颇有几分仙人之姿,如此笑意盈盈的样子,若是平时,定会让人心生好感。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的亲生父亲,大褚的一国之君就这么孱弱地躺在病榻上,他还能笑出来?
此刻再去看太子殿下和煦的笑容,众人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眼中没有半分愧疚很煎熬,没有丝毫的担心和困扰,唯一有的,却是令人心寒的得意洋洋和高傲笃定。
“贵妃娘娘,孤为父皇尽心尽力,父皇重病孤痛彻心扉,特地把父皇送去玉泉山庄,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全力给父皇医治,这份孝心,又怎会让世人摒弃抨击?”
李锦昶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坦荡冷静,又如此霸道强硬,实在令贵妃没有想到。
便是德妃、淑妃两人,几乎算是看着太子长大,也不知他还有如此面目。
在场除了李宿,就剩太子妃陈氏还坐着不语。
他们两人仿佛只是正殿里的摆设,从始至终没有言论。
李宿低着头,看起来特别安静,也似乎没有任何心思。
他安静聆听着每一个人的话语。
就在这时,德妃娘娘开口了。
她深吸口气,道:“太子殿下,您是储君,是大褚的未来,这个宫中上下,满朝文武,甚至坊间百姓都很清楚。”
“但是……”德妃一字一顿道,“但是陛下重病在床,中风不醒,确实兹事体大,臣妾以为不能以殿下一人之计为策。”
“此事满朝文武不知,宗人府也不知,甚至宗亲贵胄亦全无消息,”德妃道,“依本宫来看,此事当得国之栋梁一同商议,才好定论。”
德妃娘娘洪恩元年入宫,至今已三十一载,年纪比几位妃娘娘都大。
她娘家为衢州氏族,出身显贵,又诞育有三皇子,也就是寿王殿下,可谓荣宠不衰,多年来屹立不倒。
就连皇帝陛下也对她爱重有加,从不会随意斥责。
同贤妃娘娘一样,她也是高门贵女,不过她一贯慈和,从不为难宫女小主,在宫中口碑是极好的。
她开口,不仅仅代表自己,也代表已经出宫开府的寿王殿下。
同贵妃一样有分量。
德妃这一反对,李锦昶脸上的欢喜就被冲淡,他沉下脸来,显得分外凌厉。
“德母妃,”李锦昶眼眸中的寒光犹如淬着毒,让人不寒而栗,“孤倒是忘了,三弟也老大不小了。”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在德妃身上,也砸在在场所有人身上。
德妃张了张嘴,难得气急,脸都红了。
“太子殿下,”德妃深吸口气,“本宫并未有不臣之心。”
李锦昶轻飘飘看她一眼,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
李宿垂着眼眸,刚好看到德妃紧紧攥着的拳头。
显然,她对于今日这一出意外分外不甘心。
谁能想到,一向身体康健的洪恩帝会突然倒下?
德妃深吸口气:“太子殿下,陛下毕竟健在,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吧?”
李锦昶没有看她,只是偏过头来,顺着窗楞往外瞧。
因洪恩帝突然病倒,此刻整个寝殿的隔窗全部合着,只能看到外面幽幽的宫灯。
刚刚众人还未注意,此刻跟着李锦昶往外看,他们才突然发现,外面多了好多身影。
那些人影影影重重,黑压压一片,就如同天边的乌云,笼罩在乾元宫之上。
无人可跑,无人可逃。
德妃脸色骤变,就连一向柔顺的淑妃和淡然自若的贵妃都变了脸色。
李宿抬起头,也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乾元宫已经围满了人。
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是属于哪路禁卫,寝殿之中的众人暂且不知,他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听从于太子李锦昶。
娘娘们都以为今日事出突然,在看到外面的“守军”之后,她们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李锦昶早有准备。
那今日皇帝陛下突然中风昏迷,究竟是不是意外?
德妃压下心口的火气,同淑妃对视一眼,两人最后一起看向贵妃。
贵妃的目光也在外面那些人影身上。
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你是否心意已决?”
李锦昶听出了贵妃语气里的妥协。
即便再高贵,再统领六宫,再位同副后,她手里无一兵一卒,根本不足为惧。
李锦昶笑了:“贵妃娘娘,还是您聪慧,懂得进退。”
贵妃冷冷看他一眼:“陛下是你的父亲,多年来对你可谓是荣宠有加,甚至早早就让太子殿下入朝听政,太子不会不顾念父子之情,妄图弑君杀父,篡夺大统吧?”
李锦昶脸上的笑略收了收。
他望向一脸病容,昏迷不醒的皇帝陛下,最终道:“孤不会。”
洪恩帝即便醒来,也会成为一个废人,对于他来说根本不足为据。
只要他有耐心,就能熬到他病死的那一天。
如今他已经掌控住整个长信宫,朝堂上一多半的朝臣都是他的人,其他这些小瑕疵,根本不需要他去操心。
李锦昶看了看贵妃,又看了一眼德妃和淑妃,最终的目光落在李宿身上。
“孤愿意当个好儿子,那么孤的儿子呢?”
李宿放在袖中的手紧紧一攥,他不去看贵妃的面容,也不看李锦昶,只是低低回答:“父王请讲。”
李锦昶看着这个已经快要比自己高的儿子,心中毫无波澜。
“父皇重病,需去玉泉山庄修养,孤要临朝听政,不能给他老人家尽孝。”
“宿儿,便由你替为父去一趟吧。”
李宿从踏入乾元宫,大抵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李锦昶已经翻身成了乾元宫的主人,即便他依旧只是太子,即便洪恩帝还未殡天,但他却不想继续忍耐下去。
放着这个最不喜欢的儿子在眼前,还要想尽办法废掉他的太孙之位,还不如把他跟洪恩帝一起赶出长信宫。
只要到了玉泉山庄,只要他彻底消失在朝臣眼中,只要他不能再回长信宫,那么这个太孙,废不废便不那么重要了。
李宿知道他心意已决,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挽回局势,便也想顺水推舟,张嘴应下。
但他还未开口,便听贵妃带着怒气道:“太子殿下,宿儿是你的嫡长子,是先太子妃的独子,他自幼便被陛下封为太孙,身份贵重。”
“他怎么擅自离宫!”
李锦昶没看她,却重新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宿儿怎么会擅自离宫?是孤让他去给父皇侍疾,替孤尽孝,他既为太孙,便是皇孙们的表率,理应承担起这份责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贵妃无处反驳,也无力去反驳。
她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气,也努力让自己不去跟李锦昶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