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不远处从船上下来的人, 明显是一家人的样子,男人提着行李,女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 小女娃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整个人被宽大的雨具罩着, 就露出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抓着帽檐,眼睛透过缝隙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新世界。
方年年看了好生羡慕,她怎么就长大了呢, 如果一直小小的,是不是就能够一直被娘亲揣在怀里。
“想什么呢?”娘亲的声音。
方年年回过神来,“没什么。”
“那快走, 早点进船舱里,早点暖和。”塔娜催促着。
方年年轻盈地诶了一声,加快步子跟在阿爹的身后。地上有些滑,她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差一点滑一跤。
始终留心着女儿的方奎手疾眼快地扶了一把,“当心。”
方年年心有余悸地抓紧爹爹手,“地上太滑了。”
“走的人多了。”方奎扶住女儿,放慢了速度,他继续说:“等冬天过了,到春天的时候会征调民夫来这儿修路。”
因为有高祖的横空出世,土法水泥的制作方法出现在了科技生产力还不发达的大齐,水泥被大量使用在基建建设上,码头便是如此。但使用时间长了,经过千万双脚摩擦过去,路面变得光滑,必须人工开槽,增加摩擦力。方年年这般想着,已经不知不觉上了船,站在甲板上看陆地,心头弥漫上奇怪的感觉。
她的手捏着袖袋里的东西,无意识地摩擦着。
忽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视线。视线很轻、很快、很锐利,几乎是扫过自己就挪开了,但那一瞬间的感觉她像是被猎人盯住的猎物,如芒在背。
张皇地看看左右,方年年没有在岸边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不是说冷嘛,怎么还不来。”娘亲喊着。
“来了来了。”方年年忙不迭地回应,抱着手炉就小跑着去船舱。
甲板上湿滑,她这么几小步就和溜冰似的,幸好距离不长。走进船舱内,方年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真吓人。”
“怎么了?”方奎上前给女儿解着蓑衣。
方年年说:“感觉有人看我,不,不对,不是看我,就是视线扫过我,总之是很可怕的眼神,我一下子就起鸡皮疙瘩了,差点儿叫出声。”
“夸张,狼的眼神都没有这么可怕的。”塔娜倒水,热水氤氲出暖意,仿佛一下子温暖了凉冬。
“才不是,被看一眼就知道了。”方年年挠挠头,难不成是自己太敏感了,“好吧,有可能是刚才是一阵冷风。”
“过来喝热水。”
“来啦。”
一家三口在船舱内取暖的时候,沈其在外头吩咐着尽快开船。这是一艘小型的客船,眠桅一层,从虹桥底下慢慢过去,就可以把桅杆竖起来,挂上风帆,顺风而行,无风时自有人力。
但,船刚刚起锚就听到了喝止。
岸上有郎官大声喊着停下。
沈其顿住,没有违抗,因为他看到一群厢兵走来,穿着府尹卫兵的衣服,但打头的那个他认识,是宫中禁军。
第130章 一点分担 我也能做点什么!
客船不是特意准备的, 是到了码头临时租用的,船上诸人悉数不认识。船老大带着众伙计就是在码头讨口饭吃,小本生意, 最怕遇到那些不讲理的客人。
这明摆着是管家巡查,不配合肯定吃挂落,船老大已经做好了挨客人骂的准备也要放下船锚, 等待检查过了再起锚。好在客人是个讲理的,没有为难他们这些小人。
“郎君, 这怕是一时三刻也开不了船,这……”船老大哈着腰, 笑着和沈其说话。
沈其拉了拉自己的斗笠,“那就等等, 咱也不急。”
“那好,那好。”船老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客人明理,知道轻重缓急, 遇到那些急眼的,现在就囔囔吵起来了。
“官差来了随便他们检查就是,不需要任何阻拦。”沈其吩咐。
“那是那是, 民不与官斗,咱还是顺着点这些大爷。”船老大在河上行走, 迎来送往、走南闯北的,小二十年里也是见了不少人的,打眼一看就知道今日载的客人有些不一般, 具体哪里不寻常,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不能够得罪。官差不得罪, 客人更不好得罪,难哦。“郎君,可要让厨房里做些吃的?”
“来一些你们拿手的点心就是,到了中午,就做你们的看家菜,别省,料要用最好的。”
“肯定肯定,小的哪里敢拿咱吃的糊弄客人,那肯定是最好的东西最用心地做,郎君保管放心。”船老大就差拍胸口保证了。
沈其点头。
他嘴上和船老大说着话,视线一直落在岸上,注意力若有若无地放在了那些伪装成厢兵的禁军身上。宫内禁军轻易不会出动,除非宫里面某位主子吩咐了,他们一向直来直往,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穿着那身皮与天子多近似的,鼻孔都快朝天喽,让这群少爷兵伪装成厢兵……沈其垂眸,能够这么命令的天下唯有一人。
他看了一会儿,果断转身往船舱那边走。
船老大正说在兴头上,厨房里的掌厨人是他的浑家,做了一辈子的水上菜,最拿手的就是清蒸鱼,别看是普通的清蒸鱼,经过浑家的手打理,做出来的鱼又嫩又香,还一点点腥味都没有,拌碎了和米饭一起吃,那个鲜的咧,不要太美哦。
“中午就让浑家给客人们做,昨儿个打上来的好鱼……”
客人走掉了。
船老大意犹未尽地砸吧嘴巴,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他背着手转转身走着,也不往船舱里头去躲雨,就站在外面,时不时看两眼岸上的情况,就怕官差突然来了,没有及时迎接,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客舱里,脱掉蓑衣的沈其和方奎说岸上的情况,将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没有多做分析,当人随从的没有给主子分析的道理,只要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出来就好,多年的经验之谈。
方奎坐于桌边,手轻轻地扣动桌边,手边是一杯暖茶,在清寒的空气里氤氲着热气。
方年年坐于一边,思量着说:“要不要易容?”
和船家借点儿东西,她很快就能够让一家三口换个样子,不说改头换面吧,熟人认不出来还是可以的。
方奎摇头,“不用。”
塔娜说:“想什么呢,就你这么点儿三脚猫功夫还想在外人面前班门弄斧?”
“沈宥豫都说我弄的好。”
“那是他哄你的。”
方年年,“……你们也太小看人了,我还是有点本事的。”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凑热闹,爹妈在,大事儿我们做。”
“我也想给你们分担点。”
第131章 一只眼睛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靠……
方年年感觉自己被爹娘排挤了, 他们两个在一边头碰头嘀嘀咕咕,压着嗓子、轻者声音,就怕她会听见一样。她几次凑上前, 都被赶了出来,再一次凑上去,还殷勤地倒水、端茶点、拿瓜子, “琥珀核桃很好吃。”
腆着脸,甜甜的讨好的笑。
琥珀核桃外面裹着的糖壳呈现出非常漂亮的琥珀色, 把没有去衣的核桃仁严实地裹在里面。吃一口,核桃仁的香和糖的甜在舌尖缠绵, 间或夹杂一点点核桃衣淡淡的苦,渲染出复合多变的味道, 心灵鸡汤上头的话能够感慨地说:这就是人生。吃货能够接二连三地吃,才不管什么人生哲学的大道理, 有满足舌尖欢愉重要咩?
“这孩子怎么老是过来,快到一边去, 去去去。”塔娜不耐烦地摆着手,就和在家吃饭,雪球那家伙却喵喵喵地靠过来, 在脚边绕来绕去,为了一口吃的撒娇卖萌, 她就摆手去赶一样。
方年年,“……”
她不想走,死气白咧地说:“好吃的。”
“知道了, 知道了,我们吃,你给我到一边去!”塔娜转头看着女儿, 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到一!边!去!”
方奎在一旁点点头。
方年年知道自己是改变不了爹娘的一意孤行了,噘嘴转身,负气一般往回走,走到靠窗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坐下后还不高兴地巴巴地看了爹娘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写满不高兴的背影。看到女儿这般孩子气,塔娜和方奎笑了,是紧绷面孔下舒心的微笑,两个人看了看彼此,继续说着话。
禁军乔装而来,所谓何,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为的就是他们。
方年年靠在窗边,俏皮负气的样儿在脸上荡然无存,出现的是与年龄截然不同的沉静怅然,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抵在窗边,轻轻地推了一下,窗户好似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嘎,其实就推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
外面下雨,京都的冬雨湿冷寒凉,推开一条缝隙,就有风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
方年年没有关,就往旁边侧了侧身躲了躲。
手无意识地剥着瓜子,脑子里东想西想,各种纷乱的消息在脑子里盘旋,一开始乱成麻的消息在不断整理慢慢变得清晰,条条框框地在脑子里规整好。
首先,爹娘背着自己盘着大计划,与现在京城的暗潮汹涌有关。
其次,爹娘假死脱身的事儿,其实做的并不周密,当年那人没有拆穿娘亲,现在会吗?
再次,血莲子已经交给了沈宥豫,但江湖的纷乱没有停止,依然有人在大做文章,引无数人入京城,搅浑着本就浑浊的水。
然后,沈宥豫与自己的未来。
最后,自己羽翼丰满,才能够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方年年长吁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剥了一盘瓜子仁,可爱饱满的瓜子仁堆在一起,好像在唧唧咋咋地喊着:快吃掉我们,快一口吃掉我们。
她莞尔,正准备动手大快朵颐。
眼前出现一片黑暗,方年年下意识看过去,先是平视看到窗户缝隙里出现了一片蓝黑色的衣料,随即视线上移,是方正的下巴、厚唇,再然后是一只下垂视线的眼睛。
方年年吓了一跳,没有啊地出声,但人本能后仰,身后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扶住了自己,不然她肯定后脑勺着地摔得特别疼。
“嘶。”
方年年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她知道外面是什么人了,是那些乔装的禁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窗户。
第132章 一段麻花 原来,爹娘做了那么多。……
方年年向身后看了一眼, 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
“不对,你怎么来了?”方年年奇了怪了, 沈宥豫不是去宫里了,因为刺客一事,皇帝心头肯定不爽, 哪怕脸上没有半点儿痕迹,心里面还是窝火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那么大,皇帝顾及不到边边角角是情理之中, 京城之内却有刺客,这就是活脱脱的大巴掌甩在了皇帝的脸上, 更何况是水榭之内有刺客,那就更加了不得了, 简直就是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他心里面能够高兴?不高兴, 那肯定就要彻查、彻查、彻查……不知道多少人因此会受到牵连,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京城百姓以及混在京城内的魑魅魍魉别的不说,感知一定是敏锐的, 盛世太平表面下的暗潮汹涌肯定是感觉到了一二,京城空气中已经悄然弥漫起了紧张和压抑。
这个时候, 正是宫里面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被传唤入宫的沈宥豫肯定是要随侍在侧,怎么就出宫了?
沈宥豫浅笑,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窗户缝隙外的人,那人眉头微皱,欠身行礼后让开, 他只是不看着窗户里了,并没有离开。
沈宥豫说:“阿父有事处理,留我们在一旁候着。我待在偏殿喝茶吃点心,实在是觉得没趣。你是不知,我那个大哥带着嫂嫂亲手做的麻花吃,红糖味儿的,上面撒了芝麻,我说给我一个尝尝,他竟然小气地挑拣了一番从中挑了一根断的零碎给我,我好端端一个弟弟,就只配吃点零碎?嫂嫂做的,比你做的差远了。”
东宫夫妻肯定不是情投意合才走到一起的,为太子选妇当然要综合家世、背景、根脉、人品、才情、相貌等等,是一国储君之妻,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因此夫妻二人婚后相敬如宾、客客气气,谈不上伉俪情深、情比金坚,甚至因为一些挑三挑四和东宫新人产生间隙……之所以有了麻花这事儿,还要归功于沈宥豫和方年年。
那是沈宥豫第一次离开小茶馆。
那时二人情意还未说明。
那时一个不断往小茶馆送礼物,一个不断往京城送吃的。
就有那么一次,沈宥豫吃着紫苏嫩姜,太子过来蹭吃。太子心思敏锐,看弟弟护食儿的样儿就知道紫苏嫩姜不是府中厨娘做的,回家后和客客气气的太子妃吃饭,不免就拿了这件事情说了起来,言谈间有些许羡慕,如果他不是太子,应当也可以像六弟那般任性纵情、追寻所爱吧。
太子妃也是心思灵巧、端慧文静的人,何尝听不出太子字词间隐藏的情感。她也想缩短和太子的距离,就从娘家那儿寻摸来了一些制作吃食的方法,自己捡着闲暇之余,悄悄地学习做了,做出来的东西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就给太子……东宫夫妻之间的你来我往就不多说了,看现在和谐的样儿就知道发展的不错。
沈宥豫说了一些大哥的事儿,原来红糖麻花不是第一次,他还见过阿兄吃独食——酸甜萝卜、酥皮花生、梅菜馅饼、蝴蝶酥、甘梅酥皮蛋糕……
“我觉得都没有你做的好吃。”沈宥豫下了最后论断。
方年年:“……你可别给我拉仇恨,树立未来的敌人。”
她听了觉得耳熟,这些吃食是简单,但其中有几道菜绝对不是现下会有的,是只有她家会出现的!心思微动,想到之前自己被困在宫中,父母找的人帮忙,其中就有太子妃的亲眷。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爹娘的布局很深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