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忧思随发落,落在身下人颈项、脸颊、眉梢,甚至唇角。
“呀!”下人们羞着笑着遮了眼,匆匆退下。
谢重姒有些呆愣,知道以宣珏的性子,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便笑着将落入脖间衣领里的发丝拨开,道:“离玉你起来啦,压疼我……”
下一刻,谢重姒瞪大了眼,因为宣珏低头,吻住她的唇。
一点点舔舐开唇缝齿间,轻柔和缓,甚至于不带多少情|欲,只像是在流连人间最后一点儿温暖。
吻一路向下,虔诚执着,最终在她锁骨处停下,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宣珏没再继续,只轻声道:“……尔玉,让我抱一下。”
庭院之中,万籁俱静,冬日雪松枝桠,被风一吹,簌簌而响。
像极了此刻在乡野村舍里,听到的麦浪稻谷声。
晚间豆灯跳窜,谢重姒发觉她也有点想啃一口那道锁骨后,果断移开了目光。
……又不是鸭脖子,馋什么。
忽然,宣珏轻轻抽了口气:“嘶。”
谢重姒这才注意到,她不小心用力过度,扯断了几根发。
她手忙脚乱地赶紧回神,欲盖弥彰地将梳子一撤,道:“抱歉抱歉!!!我的错!!”
宣珏哭笑不得:“无事。殿下慢慢来即可。”
他随意谢重姒动作,盯着那三套装扮,神色复杂。
这……倒是新奇走一遭了。
谢重姒不再走神,很快就将发半挽半松,留下些许披散,算是个男女都会用的发型。
又将在市集上采买的易容妆品,一股脑倒腾出来,挑挑拣拣地道:“没材料,做不了皮面具,随意帮你修一下……”
她顿了顿,对着宣珏得天独厚的一张脸,委实下不太去手。
到最后也只将他眉色抹淡,再敷了层脂粉,谢重姒就转身出门,道:“你自个儿换身衣服,我去牵马车。”
给宣珏阖上了门,顺手拽出了尚在架台上闭目养神的锦官。
锦官这几天勤俭持家,日出而作,附近的屠夫猎户都上赶着要它打下手……勉强赚够了自己的口粮。
多余的散银大概五十左右,二十两购置了马车,十两都砸进了给宣珏的购置上,剩下二十两——
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重姒难得发愁对锦官道:“要是实在没钱了,把你卖了挣顿酒饭吧?”
锦官抗议地张开半边翅膀。
谢重姒:“当你同意了。”
锦官:“。”
谢重姒将马车牵至院口,正准备进院喊人,木门缓缓推开。
她脚步微顿,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宣珏穿了身颜色最净的素白连襟长袖衫,形制略像男子的广袖长袍。腰间束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他的双环羊脂白玉佩。
初七的月已半圆,冷辉铺盖在乡野农舍的后院里。
乍一看,有佳人独立,近半未高束的长发垂落两肩,眉长入鬓,双眸若荟萃镜湖云泽,透彻温和。
像是京中百年世家,才能养得出的高岭之花。
无人可堪折。
谢重姒没忍住,摸了摸下巴,半真半假地调戏了句:“夫人美甚。”
宣珏抬袖掩唇,微微压低嗓音,声线里带上男女莫辨的沙哑:“夫君谬赞。”
谢重姒:“……”
宣珏若是害羞逃避,谢重姒绝对蹬鼻子上脸,再嘴贱几句。
可他只垂眸敛目,并无不自然地接过话茬,浑身难受的就是谢重姒了。
她“哎”了声,不敢再口无遮拦:“你去车上坐着吧,我去和王伯和大娘告声别。”
两位老人早知谢重姒要走,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分外不舍。
王大娘塞了好些馕饼和果子给她,还嘱咐道:“和你哥出门在外,要小心哩!”然后抻着脖子望道:“他是上了马车吗?”
马车上没有哥,只有个“媳妇”,谢重姒不敢让宣珏露面,笑着道:“是呀!不过他不舒服,就……”
她话没说完,宣珏就隔着侧边车帘,对两位老人道:“近来叨扰了,多谢您二位。”
两位老人笑呵呵地摆手道:“不麻烦哟,不麻烦。身子不爽就莫要吹风。一路顺风!早点回家吧!”
他们目送着谢重姒跳上车辕,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野小路,跌跌撞撞奔赴向命运的下一站去了。
谢重姒出门时,就去户部那边,找熟人要了好东西。
是两块能随意改名换姓编样貌的路引。
寻常路引,上书的人名籍贯和主人外形,都是刻好后涂上墨粉,难以更改,动辄毁坏引牌本身。
谢重姒这俩块不是,只要用酒便能擦去,再用米水兑墨水,又能编写。
她一直揣在身上。这下倒是又派了用场。
三下二除五,编出一对扬州小夫妻的身份。
她倚着马车木门,控着一头老瘦的高马,把玩那两块路引,对宣珏道:“离玉啊,先睡会儿吧,等到下一个关口,得天亮呢。”
宣珏半真半假地说了句:“睡不着。”
谢重姒以为他是说颠簸难眠,抬头看了眼浩淼星空。
许是只有二人相依为伴,谢重姒态度亲近柔软了不少,对宣珏道:“那给你讲故事呗。和你说说鬼谷——我中寒毒后,在那呆了三年呢。那地儿……啧啧,真不是人待的。”
宣珏知道,谢重姒席地幕天也能安然入睡,对衣食住行并没有寻常的贵女那般挑剔上心,很有可能就是因着这三年经历。
“首先啊,吃得太素了。我每天嘴里能淡出一排丹顶鹤来。”谢重姒控诉道,“也不是不给你打猎,给,训了鹰,还能带着他们一块儿冲锋陷阵。但是打来的猎物,都给附近的村民,回去还是要吃素——美其名曰,修身养性。我在那里一千来天,桌上有肉,就没见超过十顿,八次是在过年时节,一次是谷主生辰。”
宣珏:“……”
这些事儿,他上辈子没听谢重姒提过,还真不知道她过得如此清苦。
谢重姒接着道:“还有,一个俩个的,做事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靠谱的时候吧,一个人就能解决沟渠设计,或是猛兽骚扰民众,又或者是守城攻国。但是……”
她欲言又止。
宣珏便问:“不靠谱的时候怎么样?”
谢重姒像是被问住了,她捋了捋罄竹难书的“罪行”,最终挑出比较有代表性的:“把我埋在土里过,说是沙疗,搁在正午阳光下暴晒。那是三伏天。”
谢重姒顿了顿,接着道:“然后我中暑了。这是大师兄的主意,他被其余的师兄师姐暴揍一顿,再没机会接触我的病情。”
宣珏:“……”
鬼谷神秘莫测,但这个名字又如雷贯耳,甚至是不少百姓的信仰。
他知道个中弟子亦正亦邪,性子桀骜不定,但没想到这么随心恣意。甚至于可以看出,他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寒毒如何解,从零开始尝试摸索的。
宣珏搜肠刮肚地勉强找了句正面评价:“……都说鬼谷护短,名不虚传。”
两人一说一回应,很快天边紫气初升,快要天亮。
谢重姒晚间赶车不敢睡,加之也到了官道上,平整开阔,不担心马匹乱窜,她便靠着车门微阖双眼。
见外头话声停了,宣珏轻轻掀开车帘,将一条毛毯盖在睡意上来的谢重姒身上。
谢重姒没睡太久,很快就到第一个关口,人声嘈杂了起来,检查分外严苛。
不少商旅或是游人,等得不耐烦,破口大骂:“娘老子的,磨叽啥呢?驴都比你们快!”
官兵充耳不闻,有的甚至还用□□指了指,威胁道:“按照规矩办事的,闲话少说,都把路引拿出来备好,要一点点盘查的。”
官爷亮出兵器,本还想再吼几句的也果断成为闭嘴鹌鹑,耐下性子等待检查。
等终于到谢重姒他们时,谢重姒跳下车辕,递过路引,道:“官爷,我家娘子病嘞,我带他去城里看病。”
官兵皱眉,道:“她人呢?让她也下来!”
谢重姒歉意地笑了笑:“这不是风寒,受不得吹么。您看通融则个?”
“风寒也跑到这来问医,又不是快生了——”官兵骂骂咧咧地掀开车帘,手指一顿。
车里,清冷端雅的白衣女子正持卷看书,一打眼没看清容貌,但从气质来看,就知这人长相不差。
官兵看谢重姒的眼神顿时暧昧多了,要是个穷酸小子取到这种媳妇,别说风寒了,估计人劈个指甲断根发丝,都得心疼死。
他拍拍谢重姒的肩,挤眉弄眼道:“小子,可以啊!”
谢重姒倒是怕他看出什么异样,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半侧身挡在官兵面前。
第38章 梦境 我就算被父皇打死也得把你娶回去……
好在那官兵也是穷苦出身有家室, 以为谢重姒不喜媳妇被人看去,呷醋护食,笑着拍了拍她肩膀, 道:“行, 走吧。”
又对前面还准备再盘查一遍的其他官兵道:“和上头要我们留意的人差个十万八千里,一个俩个的眼睛往哪瞄呢!忙其他的去!”
谢重姒闻言心想:“果然京口也被氏族把控。”
江南一带,势力盘根错节,路上还是要谨慎小心。
京口是个渡口城池,隔岸滔滔江水,顺流而下, 四五天即可到达苏州。
是矣,这座古城中枢要道, 往来车马川流不息。
谢重姒不打算乘船下苏州, 一来船运忒贵, 她现在实在穷得慌,二来,船只就那么巴掌大的地儿,人挨人, 暴露风险更大。
但她得在京口歇个脚,不眠不休赶了一晚,疲乏困倦。
谢重姒数了数剩下的银两, 不忍心住客栈, 将吱吱呀呀的马车停在北固山边。
北固山高耸挺立, 秋末仍绿意翡然,文人墨客们扯着嗓子在这吊唁,写出狗屁不通的诗句,也都敢糊在纸上, 再贴在墙树上。
她随意扫了一眼,乐了,读出来:“远看北固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北固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哪位兄才?有才。”
她乐完,还对宣珏念了几句,才掀帘进了车内,困倦地道:“我歇会儿,你要是闷得慌,下去转转。这边人挺少的。”
锦官太打眼,被她丢入了马车里,被迫和宣珏同处一室,这鹰差点没奓毛。
最后老老实实夹紧翅膀,缩在角落的木架子上。
此刻见到谢重姒,亲切地像见了救星,火速朝她扑来,被宣珏抬手拦住,只得灰头土脸又抓回原处。
宣珏放下手,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小巧刻刀,在雕琢一块半成品的原玉籽料。
那晚虽然走得匆忙,但他在玉器店购买的锉刀刻刀,谢重姒在卿月司得来的玉石,都贴身带着。
“我磨完这一块。”宣珏道,“你睡吧。”
他做事很有耐心,神态专注地削刻这块原石,指尖轻轻捻去粉末碎屑。
谢重姒看他雕了一路,逐渐成型,本来还想凑上去看看到底塑了个什么东西,但实在发困,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半跪着趴在宽椅上,阖上了眼——
车内空间狭小,就算只有一人也不够躺的,还不如这样舒服。
简陋的车帘遮不住细碎阳光,落在谢重姒紧闭的眼和鸦羽般的长睫上,眼尾狭长的弧度轻佻明艳,让人无端想起盛春里,绽开的浓丽桃花。
宣珏指尖顿了顿,不小心走了神,尖刃失了准度,将玉雕的树上,一抹叶片拉得有些长。
他收回目光,想了想,将那片格格不入的桃花叶,划转勾勒,改成两条系在树上的丝带,随风缓飘。
树下,盛装打扮的女子背对而立,抬头望着纷落的桃花,繁复的宫装里露出一截纤细修长的脖颈。
美如梦境。
谢重姒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胳膊酸麻。她直起身,察觉有什么从身上滑落,回头一看,才发现是王大娘之前硬塞给他们的一块棉毯。
据说是她亲手织的,上头鸳鸯和龙凤纹路栩栩如生。
倒是又美观又暖和。
谢重姒清楚她身体受不了冻,又有些睡醒后的惺忪,谢过宣珏好意后,没头没脑地来了句:“离玉,若你真是个女子,我就算被父皇打死也得把你娶回去。”
谢重姒纯属胡侃多了,碰到哪家漂亮亲切的贵女趁她心意,都会这么打趣两句。
毕竟贴心有分寸,小意温柔,知书达理的人,无论男女,谁不喜欢呢?
说完这句后,她清醒了过来,好险没把自己舌头咬一口。
扮为夫妻,甚至是调戏两句,和这种明显有所意向的图谋是两码事。
哪怕是对戚文澜,她也不可能大大咧咧说这种话,更何况是对宣珏!
饶是在车上,宣珏也坐得端正,闻言看了过来,欲言又止,像是在沉思。
谢重姒生怕宣珏一个不高兴把她掀了。
宣离玉这个人,坦荡朗怀,温润有礼,但内里比谁都骄傲,涉及底线,不会退步分寸。
男扮女装,本就是事从权急,估摸是在他底线边境蹦跶着,她再这么往里一跳——
要完。
没想到,宣珏沉思片刻,也只是淡淡地给她解了个围:“殿下玩笑了,陛下怎可能同意你娶女子为妻。”
谢重姒灰溜溜地嗯了声,像锦官一样怂得溜走了。随意吃了顿晚饭,继续赶路。
这天以后,她再也没敢嘴贱一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她多想,谢重姒总感觉和宣珏之间氛围,也变得不大对劲。
尴尬地让她想以头抢地,特别是有一晚她做了个梦。
梦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鞭炮嘈杂震耳欲聋,来往宾客恭贺欢庆。她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红服,锦绣纹路和昔年成婚的时候,并无二致,只是……好像哪里还有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