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姒(双重生)——雕弦暮偶
时间:2021-05-09 08:37:22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嗓音有点沙哑:“是吗?”
  旋即又自问自答:“好像的确如此。”
  他单膝跪下,和坐在圆凳上的谢重姒双目平齐,对视而道:“所以,我该放手吗——”
  “重重?”
  谢重姒茫然地眨眼,完全分不清身处前世还是今生。
  她脑海里飘过好久以前,寒山寺的古刹老殿里,捻花跌坐的佛像前,她求卦问道。
  是走投无路时不得已的急病乱投医,她问宣珏会怎样,问他们会如何。
  她问要不要放手,是否合适再死撑。
  佛祖没给出个因果所以然。
  那天卜卦碎了。
  住持那老秃驴在旁唉声叹气,说了句人话:“殿下,遂你心意来吧。莫让自己后悔。枷锁在身,苦海悬侧,大道三千,所求者万众。不走到底,怎窥哪条是歧路还是坦途呢?”
  谢重姒不知怎的,想到这句悲天悯人到近乎冷血无情的老僧低语,她迟疑着开口,终是道:“……随着你的心意来吧。”
  宣珏低笑了声,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他伸出一只手,抚上谢重姒的侧脸,眸光深深,有压抑的隐忍,道:“这是你说的。别反悔。”
  我随心即可。这可是你说的。
  这时,他才隐约有了上辈子最后,那铁血残酷的帝王模样。
  触及逆鳞,褪去所有伪装,现出执拗疯狂。
  这样的宣珏,甚至有一两分冷戾的妖,像是妖精绘就的水墨图卷,个中人仍是黑白纯净,但神情却难免沾染上妖邪鬼魅的迷离。
  他捧住这张他上辈子最后甚至不敢细看的脸,压低声,诱哄般道:“我可以帮你,先查先皇后过世真相。等考取功名,辅佐陛下。我还可以帮你兄长,稳坐皇位,谢治有心结,解开就不会浑噩磋磨过日子了。宣家不会出事,你不用费心保下我,也不必忧心亏欠我——”
  “所以,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离玉……”谢重姒被蛊住,但刚一开口,剩下的半截话就被堵住。
  她没能反对,也没能拒绝。
  唇齿间的触感熟悉久远,温柔中昭告占有,克制里透出奢望,攻城略地,并不陌生。
  上辈子他们到最后,也只剩下了这些。
  谢重姒下意识地想拒绝,被人扼住下颚,反倒加深了这个吻,她喉间溢出一声叮咛。
  宣珏很久才放开她,拇指摸过她透出水色的唇,淡淡地道:“当殿下同意了。”
  谢重姒强买强卖别人惯了,终在河边湿了鞋,被做了次缺德买卖,还是格外不平等的契约——她都没得反对资格。
  也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吻让她有点昏沉,谢重姒反应半天,像是没想出所以然来,迷糊劲却上来。一歪头,向边上倒头闭眸,被宣珏稳稳接住。
  宣珏意料之中。
  无论怎样,谢重姒醉酒最后,都会简单粗暴地睡过去。
  倒是乖巧,不会像酒品糟糕者般耍酒疯。
  就是醒来万事皆忘,完全不记得喝醉酒时做了些什么缺德事,说了些什么让人肝胆俱裂的话。
  他将谢重姒抱回床榻,没再折腾她。在一旁和衣而卧。
  身边人呼吸还有些不匀,轻喘平复,宣珏将被子给她盖上,想到了她那五六次醉酒。
  其中有次是西域大捷后的酬宴,熟人多,谢重姒又替他摆黑脸,喝多了几杯。
  回来后什么也不做,坐在床边。他想要给她解衣洗漱时,谢重姒突然握住他的手,没头没脑来了句:“离玉,你是不是不开心。”
  宣珏当她醉酒胡说,继续解她脖上纽扣,谢重姒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要是你不在公主府,是不是会舒坦很多。无人看低你,无人欺辱你……你要是没碰到我就好了。”
  她抬头,眼里竟有泪光般,将脸埋在宣珏掌间,喃喃出一句:“或者,我没遇到你就好了。我见你这样,也好难受啊……我放你走好不好?那里就有笔有墨,我写一封和离书,或者你写一封休书,我们一别两相宽好不好。离京城远点,别在这名利富贵场里掺和了……都是群豺狼猛兽啊……”
  谢重姒说尽了她清醒时绝不会说的话。
  句句如刀,割心剜肺,将两人都折磨得痛不欲生。
  在宣珏印象里,那应当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二次彻底失态。
  他砸了砚台,止住谢重姒想拿笔的手,将她困在怀里,一句一句地重复道:“……重重,我无处可去了。你要赶我去哪儿呢?”
  唯君方寸之侧,有我栖息之地。
  宣珏就着这五味杂陈,挨过一晚。翌日谢重姒比他晚几刻醒来。
  她果然不记得前一晚发生了什么,看到睡在旁边的人,大惊失色:“……离玉?”
  宣珏将胳膊一抬,恶人先告状:“殿下昨夜牵着我不放,实在无奈。”
  谢重姒低头一看,半截袖子还死死拽在她手里。
  人证物证具在,她百口莫辩。
 
 
第41章 进退   “昨晚我喝多了,没乱说冒犯之语……
  昨夜那酒是店家自己酿的米酒, 初尝甘醇爽口,头脑清明,她还以为度数不高, 多喝了几口。谁知后劲绵柔, 回房后反而上了头。
  谢重姒喝酒不撒酒疯,更不会砸物骂人耍脾气,加之酒醉后基本是宣珏照顾,对她所作所为闭口不提。
  所以,谢重姒当真没听别人提及她醉酒后的德行。
  她心下忐忑,生怕稀里糊涂地失言失德——
  失言还好点, 她最多最多嘴瓢下前世的痛苦沉浮,反正宣珏也是一头雾水听不懂。
  失德的话……
  那场面不敢想象。
  她干笑着赶紧放开攥紧的衣袖, 连道:“抱歉抱歉。”
  眸光偷偷摸摸地打量宣珏, 重点在于耳垂颈窝侧脸等部位, 确保没有奇怪的可疑痕迹。
  突然谢重姒心里一个咯噔。
  宣珏嘴角有点红肿破损,配合他垂肩的长发,活像被人糟蹋过的大姑娘。
  “大姑娘”神色目光闪烁,不敢拿正眼看她。
  谢重姒又看了三四眼, 死心了——她没看错。
  宣珏嘴角的伤,总不至于是他自己咬出来的吧?!
  谢重姒犹豫试探:“……那个,昨晚我喝多了, 没乱说冒犯之语, 乱做失礼之事吧?”
  宣珏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然后才道:“未曾。”
  他起身,接着道:“殿下回房后就睡了。我去下面叫个早点,问问林敏夫妇行程安排。我们换马购车要一天,最好和他们错时离开。”
  谢重姒:“……”
  她支支吾吾地应了, 待宣珏走后,捧了把冷水洗脸,努力回忆。
  还真给她翻出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唇齿纠缠里,宣珏神色压抑,也不知是怒还是惊。
  谢重姒头疼欲裂,一整天都有点躲着宣珏。
  林敏早年流连花丛,一眼看出不对劲,挤眉弄眼,凑到谢重姒耳边打听:“哎?和你夫人吵架啦?”
  谢重姒面无表情:“喝酒赌博,罚跪一晚上搓衣板了。”
  林敏咂舌,没曾想看着温婉柔和的,私下管教严苛。
  还是自个儿媳妇好,刀子嘴豆腐心。
  这么想着,他又花孔雀般,大摇大摆地找他夫人去了。
  临走前还过来人似的拍拍谢重姒肩膀:“男人嘛,就是要哄媳妇的。出门跟从,命令听从,指示服从;要说得,等得,舍得,忍得。别倔别嘴硬,等她们开心就好啦!”
  谢重姒:“……”
  好在林敏夫妻找医馆安胎,歇息两天后,就又启程离开,林敏那摸索出来的“三从四德”没能给她言传身教多少。
  等林敏夫妻走后一天,谢重姒便也准备上路。
  她换了两匹马,撂下马车懒得要,随意将发束成长马尾,短打箭袖,做成个江湖少年郎的扮相。
  已是十月末,宣珏身上烧伤已无大碍,也不需要再待在马车里。他换回男装,芝兰玉树,仍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宣家三郎。
  谢重姒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心乱如麻。
  情随境异。
  苦劣悲惨里,人心浮动暴躁,狠毒乖戾。
  而温和情愫里,人心平柔慈善,对不顺之事都能多一两分宽容。
  上辈子一切面目全非成那个模样,情境使然,冲突使然,谢重姒能理解,也将前后两世完全分割开来。前世恩怨皆清,不可能再迁怒到如今。
  可她还是有所顾忌。她怕。
  心有余悸的那种怕。
  一怕宣珏无法入仕,重蹈覆辙;二怕情感毁于一旦,美好支离破碎;三怕……
  说回来也算可笑,她呢,直到窥见收于长盒之内的一幅旧画,才敢信宣珏是爱她的。
  那幅画上是她,红衣烈马,提箭射鹿,落款“太元五年中秋 珏笔”——几大家族倒台的前两个月。
  而她发现这幅小心翼翼珍藏于卷轴的画,是……在这十年后了。
  尘封十年心意,久颓卷轴之内。他不提及,她也不问。
  到头来再捧出赤诚之心,纵是当年模样,也无人敢信。
  三怕她再没有当初年少时怦然心动,奋不顾身去招惹一个人。
  她若不主动点,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细水长流的欣赏喜爱,和烈火炙热的年少爱慕,区别甚大。她心里能余下前者,但实在没力气胆量,再去挑战后者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君子之交,也不用担心冒犯折辱他。
  谢重姒抱着这种心思,一路上谨言慎行,隔三差五犹犹豫豫,和她平时利落洒脱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但微妙的是,和她上辈子冲动之余难得羞涩扭捏的神色,倒是几分相似。
  宣珏没吭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快到苏州时,两人在官道附近凉茶棚里歇脚,他才问了句:“你师兄师姐靠谱吗?”
  正巧小二上了茶,他用手背试了试温,见热度刚好,一边倒了两杯,神色自然地推了一杯给谢重姒,一边道:“怎么还未见他们。”
  谢重姒想了想,诚实地道:“不靠谱。但真有能出来加餐的机会,他们一个俩个肯定会踊跃的。而且,在扬州城和东庄之间,落水那段路,我没能留下记号,很可能会跟丢,得找会儿。”
  宣珏点了点头,端起茶水抿了口:“如此。那之后在苏州,你有什么打算——齐家人多数为官,不似楚家经商为主,做事也更谨慎小心,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明哲保身了几十年,明面暗里,都很干净。”
  要不然以宣家作风,也不会和齐家交好。
  谢重姒了然。
  他们落水得救后,讨论过那晚刺客与大火。在扬州城敢这么肆无忌惮,不怕善后的,唯有只手遮天的楚家。后续查封变严,和与城兵的闲言交谈之中,更是得以证实。
  楚家起势没少假借三教九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乖张泼辣。相较之下,苏州齐家则含蓄收敛得多。
  或是“初心永存”的祖训在,又或者是名字里挂的这个国号太沉重,他们生怕一时不察“齐”字就砸下来,谨小慎微惯了。的确没什么值得拿捏调查的。
  但也存在例外。
  谢重姒将茶杯一放,不动声色地道:“三哥前阵子,调了几个齐家人入京,补空缺闲职。很是看重。你说,齐家是否也有意交好,甚至起了别的心思呢?”
  宣珏微微一怔。
  在谢治的衬托下,三皇子谢温,可谓是进退得度、礼贤下士,朝野呼声不小。
  势力在朝的氏族,自然心思活络——从龙之功,能换来丰厚回报。
  齐家上一世的确有这个心思。只是隐蔽很好,就算是三皇子调动的几个人手,也不是自己出面,而是调到他极隐蔽的势力手下,等待时日伺机上爬,于两方都有益。
  可尔玉是怎么知道的?谢治告诉她的?
  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开窍变早了么?
  宣珏没问,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也有歇脚客人在唏嘘:
  “这是又洗劫一个村子了?”
  “是啊,这群南华山脉一代的土匪,什么时候才能剿干净哦。”
  宣珏和谢重姒同时蹙眉。很有默契地没再开口,听对面桌上的两个农耕归来的老人家闲谈。
  “伤人多吗这次?”
  “老样子,给钱不杀,没钱就砍几刀,能不能活下来,听天由命咯。”
  “官府也是,年年剿匪,土匪窝年年还在。”
  “话也不能这样说,每年不也都剿了些匪盗么?我看呐,就是那群贼人好吃懒做,也怨不得官兵头上……不过,唉,总是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等今年收成完,我和老太婆去儿子家住,搬离这边。”
  谢重姒嗤笑了声。年年剿匪,年年还在——
  那是因为官府根本就没正儿八经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呀!
  否则,这些地方拿什么借口,让朝廷出银拨兵呢?
  戚文澜那根棒槌,还真玩命打杀进匪窝过,结果大胜的第二天,江南的几个官员就捏着鼻子请他回家。
  扯了一堆之乎者也奉承话,主旨为“小将军挂了彩他们惶恐受不住”,实则是怕他杀心上来,真的把江南匪贼一窝端干净了。
  听到谢重姒这声嗤笑,宣珏抬头看来,问:“笑什么?”
  谢重姒耸了耸肩,骂道:“一群尸位素餐的东西。”见宣珏失笑,来了兴趣,托着下巴问他:“离玉你怎么看?文澜和你说过他之前被‘请’回京城的事儿吧?”
  宣珏颔首:“嗯,他提过。剿匪一事么,朝廷有求必应不如坐视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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