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谢策道冷笑了声,看在谢重姒面上,倒也不阻止,由那小宫娥小跑着去了。
谢重姒知道她爹为何冷笑——
银草金月,云纹环绕,这是鬼谷的独特标识。
别说什么《江南织样图》了,就算把整个大齐翻腾一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书册上都不可能有这等纹路。
果然,不出片刻,小宫娥一脸惶然地奔了回来,倒头跪下:“小主,婢子找遍了屋,都没找到啊!您再想想,是放在哪里了不成?”
李美人就算再愚钝迟缓,也能明白过来有人要她性命!
但她没得罪过什么人啊……就算有黄妃撑腰,也谨言慎行。
“可、可臣妾真的得过这本书啊!前些日子江贵人来时,还见过臣妾看,江贵人……你能作证的!”李美人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膝行至江贵人面前,“娘娘,您还记得吗?”
江贵人静默冷漠地撇开脸,团扇掩唇:“没甚印象了。”
谢重姒静静地看着这一出乱戏。
以前,她就是觉得这群人太吵太乱了,心眼细如针,动辄撒泼暗斗。
身处其中时,才发现都是无可奈何。
她出身高贵,有不入凡尘俗局的资本,等底气烟消云散,她也会化为□□凡胎,七情六欲皆具——就像也曾挣扎过的上辈子一样。
“阿心昔日常服,都在未央宫收着。唯有那日紫衫,染血不详,挂在祠堂别阁。”谢策道也觉得是一出闹剧,“李江蘋,你前些时日可是告诉朕,近来抄诵佛经,有月余都待在祠堂足不出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的确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地方。
李美人逐渐绝望,她恨极了,又不知该恨谁。突然,她听到立在她身侧的少女俏生生地问:“……父皇,这衣裳样式,和母后的相仿么?”
谢策道:“不错。她穿过。”
谢重姒眼珠一转,落下泪来,似是伤感。她这位金贵的小殿下哭了可是大事,特别是谢策道还在这,满屋子的人都赶着安慰,一时间嘈杂一片。
就连谢策道都想上前摸摸女儿的头,以为她是想母亲了。没想到谢重姒哽咽道:“母后一直教导女儿慈爱容让,儿臣在熙茗谷为国祈福时,也谨遵母后温良宽善的为人,有些感慨。”
谢策道刚抬起的手又放下:“……”
怎么感觉这小丫头片子话里有话呢?
“要是母后知道,为了一身她的衣裳罢了,弄了一出闹剧,以她的性子,会不安的。”谢重姒止住眼泪,“父皇,依儿臣所见,这事算了吧。”
谢策道:“……”
就说哪里不对劲。
但谢重姒为他铺好了台阶,还抬出尘心来说情,谢策道乐意就坡下驴:“看在重重的面上,此事罢了。李江蘋。”
李美人捡回一条命,慌忙抬头:“多谢殿下!陛下……”
“去祠堂闭关三月,替皇后抄经颂念。”
“是是是,臣妾本分。”李美人道,“臣妾定当尽心诚心,多谢陛下!”
谢策道本是顺路送戚贵妃,再看看谢重姒,宣布此事处理结果后,就又去前朝商讨国事。
而这出惊心动魄的闹剧后,众人赏景吃茶的兴致乏了不少。
秦云杉更像是活活吞了只苍蝇。她是真看不透这小殿下了。
说她冷心冷肺吧,方才哭得眼泪汪汪,一开口就佛光普照、广渡世人。
真说她纯真良善,这怼人的言辞也是说来就来啊。
“莲嫔娘娘不舒服么?”谢重姒忽然道。她能猜到是谁搞得鬼。
秦云杉就是个疯子。
一般人,损人要利己,被伤方报复。
秦云杉不一样,无冤无仇都会自损八千,以伤人一百。
上一世,她亲眼目睹皇兄身死后,被宣珏送回公主府。途中,秦云杉出现在半路拦她,想看好戏。
不过没看成,那些侍卫们看她看得牢,也不知是怕她寻思还是怕秦云杉挑衅,愣是没让秦云杉碍她的眼。
“夏风太大,熏得头疼。”秦云杉收回目光,“改日这亭廊可布点儿珠帘。”
谢重姒笑道:“绸缎帘幕也不错。娘娘家是经营布锻丝坊的吧,可有推荐?”
秦云杉这次布局费了心思,没想到谢重姒不仅不添油加醋,还泼了瓢冷水,心烦意乱,强打起精神回她:“轻纱即可,若是绸布,反倒遮了景色。”
“那……”谢重姒吹了口热水,渺渺升腾水汽里,她似笑非笑,“若是以鸟翅羽毛缝为串,效果可相同?”
秦云杉心不在焉:“大差不差。”
与此同时,一个坐在角落、幽魂般的妃子,抬头望了过来。她脸颊瘦削,皮肤惨白,只有眼珠子间或一动,才不至像尊僵尸。
正是兰妃。
诞下过她四哥,还有两年前夭折而亡的小妹妹。
这个孩子有喘喝【注1】之症,秦云杉在她的衣服上下过手脚。一串缝合羽毛围袄里撒了食物粉末碎屑,被婴儿吸入,自会引病发作。
兰妃保留了孩子所有的遗物,但悲伤过度,不敢睹物思人,后来快死时,才发现端倪。
这次,她只要有心,回去查查就能找到真凶。
谢重姒眼里带了笑:“啊,那不如按照这个来吧。”
借刀杀人——谁不会啊。
*
李美人李江蘋,是黄家远戚,同谢治这兄妹二人本应敌对。
但怎么说,也是上次谢重姒替她解围。李江蘋感激不尽,亲自做了好些糕点,让下人送来来未央宫。还说礼佛出祠后,亲自来未央宫拜见。
“收起来吧。”谢重姒笑眯眯的,“父皇气在上头才动怒,等过这三月就好啦。李小主还等着要晋升贵人吧?”
来送糕点的宫娥心下欢喜:殿下这是要替小主美言不成?
当即感激涕零道:“册封推迟了。不过承殿下的福,还会照办。”
谢重姒不怕和秦云杉撕破脸,但鉴于这人的狠辣和背后氏族势力,她不打算即刻对上。
有一两人替她周旋最好。
这样,她能从前朝开始入手,前后围剿。
她这个念头升起很久了,等宫娥走后,谢重姒倚雕栏晒太阳,继续逐一清点各方势力。
大齐由□□皇帝开辟立国至今,已有四代,国富民强,正值兴盛。
但遗留的问题也不少。
一个是西域大梁、西北匈奴和东南擅巫蛊的燕国,这三国,对土地丰饶的大齐向来虎视眈眈;
一个是□□他老人家起兵于微末,大肆借助氏族势力,导致尾大不掉,如今江南五大氏族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
第三是朝中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如什么贪腐日益严重啦,军饷克扣得多啦,法令不严看人下菜啦——全是梁木上的小蛀虫,迟早要将大齐腐蚀殆尽。
这些不归谢重姒管,她也没权利插手,但事关国运……和她小命。
“殿下在看什么?”和风暖徐,叶竹还是怕小殿下受冻,提着件朱色薄罗长袍给谢重姒披上。
见她手里攥着纸,上写人名、官职封号,人名之间细线相连,有朱色有墨色,交错复杂。
而殿下打量这些名字的眼神……叶竹莫名想到她爹娘,在养了肥羊的北漠草场上,琢磨选哪头牲畜宰杀下饭。
“京中大人们的花名册,还有嫔妃、氏族和重要的地方官。”谢重姒就是在挑选值得动手的年货。
终于,她咀嚼着一个名字:“秦风。”
秦风领太仆寺卿一职,向来负责朝廷马匹供应。
捞过不少油水。
戚家军的马匹,在他手上出过大问题。
第8章 秦风 拿秦风开刀啦!
拿秦风开刀,好处颇多。
秦风擅钻研,有钱,别看职位不高,府里金银珠宝胜过很多一品大臣,查办后能大补国库;其次,谢重姒看秦氏不顺眼,借机敲打莲嫔,打得越狠越好,最好能攀咬一串人。
不过谢治不知道。
谢重姒趁着修沐日,来到太子府上,谢治正给他那只白毛花斑猫顺毛。
太子爷不知是脂粉看腻了,还是龙阳也没有俊过自己的,从无世俗的欲望,后院里没个体己人,唯一年轻貌美的雌性就是这只猫。
猫小姐平日里养得娇贵,被谢重姒不小心踩了尾巴,还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想挠她。
谢重姒不轻不重捏住小畜生后颈窝,笑道:“哥,在忙呢?”
并无多少上进心的谢治:“……”
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接过妹妹扔过来的毛团子。那猫吃了个哑巴亏,察觉谢重姒并不好惹,一溜烟从墙头蹿走了。
谢治搂了个空,只得把象牙小梳放到一边,起身道:“没忙。有事吗?”
谢重姒点头:“有。”
说着,拽着她哥去了书房里,将查办秦风的打算简要说了遍。
谢治茫然听完,有些发懵:“重重,他家惹你了吗?”
然后又自问自答:“哦听说秦风儿子跋扈好色,难不成冲撞你了?哥替你收拾他去。”
直接以朝臣开刀……阵势太大,谢治没消化过来,根本没当真。
谢重姒眨巴眼:“不是啊,我没见过他儿子。是秦风啦,秦风。这家伙中饱私囊好几年,只要差大理寺卿去查,肯定有所获的。”
谢治既想问你如何得知,有想说多管闲事,有空胡思乱想,比如去做几件漂亮衣裳。
问题太多,太子爷皱眉半晌,慢吞吞地吐了句:“大清早的,用早膳没?新来个扬州厨娘,药膳清粥一绝,搞点给你尝尝?”
谢重姒绝倒:“……”
抚额:“我的兄长啊……”
谢治,整个齐国最大最华丽的花瓶,不学无术极了。上辈子父皇死后,才勉强支棱起来——谢重姒有不能指望这位的觉悟。
于是,她趴在桌上,下巴撑着红漆桌案,开始卖惨:“半旬前,有人借母后在宫中害人了。”
谢治:“?”
谢重姒半真半假胡编乱造:“就有个李美人,穿了一件紫衫,图样和母后遇刺时的一模一样。父皇也来宴会上看到了,大怒,想要治罪,被我阻止了。你想哪会有人那么蠢明知图案,还照着搬惹父皇生气啊?”
她又抽了抽鼻,像是忍住悲伤:“就……我就想嘛,要是母后在就好了,就没人敢这么利用她了……不就欺负她过世了么……我好难受啊……”
“……”谢治愣神,下意识急道,“诶重重你莫哭啊。是谁动的手脚?秦家?”
“我猜是秦氏那个女儿莲嫔……”上次谢重姒是卯足了劲,才费劲巴拉落下泪来,这次看谢治这么死脑筋,谢重姒实在假哭不出,干脆掩了面干嚎,“她家江南的,还是搞纺织丝绸的——我就知道她请我没安好心!”
谢治急了。
谢重姒小时宠得无法无天,揪少傅胡须、涂谢策道奏折,拿石头砸她不喜欢的妃子。
与之对应,很少落泪。
爬树摸鱼跌伤了,都一声不吭爬起来。
真哭了,绝对是委屈至极。比如父皇当年把她送去鬼谷。
鬼谷规矩古怪,不准外人入内。破格收了谢重姒医治,也是看其母出身鬼谷,她算半个鬼谷之人。
谢治送她过去。谢重姒只身一人、浑身冰冷地被抱入谷中,隐没阵法内。没出声,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下坠。
从那以后,谢治最见不得她落泪,当即心疼无奈地拍拍谢重姒后背:“行,这事我斟酌去办,先把情况和我说清。从三品官员,非战时,马匹管理不是朝政重点,为兄总得找个由头提出来。”
谢重姒抬头,喜道:“真的?谢谢哥!你最好了!”
明媚的面容哪见半点泪痕,生动形象给她哥演了出“川闽变脸”。
谢治:“。”
他安抚的手顿住,不假思索敲了敲她脑壳,虎着脸:“驴我呢?”
亏他还心疼半天。
“不敢不敢。”谢重姒讨好卖乖,“这不是出发自朝政大局,又兼报私仇嘛!”
谢治瞪她:“我尽力办,不过这事急不了。直接让大理寺突查,无凭无据,于理不合。说回你——”
谢治眉头一皱:“大齐官僚贪污严重不错,但你是怎么想到秦风头上的?”
谢重姒信口胡诌:“机缘巧合啦。之前不是去草场吗,我见到域外马群暂放此处,可是养得瘦弱不堪。”
她分条缕析仿若亲眼所见。尽管那日,谢重姒根本没拐去牧马场。
说完后,谢重姒目光飘忽。
的确,大齐贪腐日重,她父皇下令严整,也不能消除。
宣珏登基后,处理得却堪称完美。
只颁布了两道法令。
一是鼓励百姓平民上京状告官吏,即使没有文引,各地关津渡口、城池门禁也不准阻挡,立刻放行。阻挡者会被定上“邀截实封”的罪名,也就是扣押皇帝奏章——这些遭遇不公的百姓们,就是一道角度真实的奏折。【注1】
二是查处贪官时,只要查到,立刻允许候补官员上位顶替,许多未能晋位的官员等这一天等了数十年,自然拼命去查甚至检举——反正自己顶替上去,只要将前任账目查清,就绝不会被这些贪污枉法的官吏牵连,还能升官,何乐不为?【注2】
两法一出,人人自危。
再加上削弱和平衡的举措,皇权集中到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