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都是前尘过往了。
宣家被抄,他是唯一残活下的孤魂野鬼,等后来他颠覆一切复仇后,谢重姒同他离心,戚文澜也和他撕破了脸。
第一次宣战,是他大婚那日。
说是大婚,就是立个后,稳定势力。那时各方势力都摸不清他意图性格,怕家族牵连,削尖脑袋想把女儿塞入后宫。
宣珏不胜其烦,回绝周旋,最后千挑万选,立了陈阁老的小女为后——陈阁老三朝旧臣,能压住其余人。
大典当天,戚家亲卫,从边关千里迢迢,送来的贺礼竟是两个怒目圆睁敌将人头。
婚日遇血不吉利,陈小姐吓得惊声尖叫。
而谢重姒……他吩咐玉锦宫看住,不让她来,怕大典刺激到她。更不想让她随众跪拜。
尔玉还是来了,见到红绸上的血腥,笑了起来,像是被戚文澜逗笑一般。
他余光瞥到这久违的笑,竟有幽微嫉妒,旋即又自嘲一笑,只温声道:“戚将军有心。想必年末进京述职时,更有大捷消息,朕很期待。拿下去吧。”
那时的嫉妒,和如今的迁怒,都无甚道理啊……
决定放手,就离得远点吧,否则又得重蹈覆辙了。
第10章 暗涌 宣珏沉吟:“你查过暗账没有?”……
秦风此事,搅起轩然大波。
帝王震怒,莲嫔想求情,都被毫不留情呵斥一通,险些遭到牵连。
谢重姒坐在御书房,喝着秦云杉送来的莲子银耳汤,慢条斯理的:“莲嫔娘娘,后宫不问政事。秦大人若触犯律法,自有大理寺处理,若无辜冤枉,戚家也会赔罪。您着什么急呢?”
秦云杉没想到谢重姒也在,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脸色涨成紫红。
她没心情再掰扯,说了几句就逃也似得离开,
谢重姒放下描金白瓷碗,锦帕擦拭唇角:“莲嫔娘娘慢走。银耳汤味道不错,下次放几味枸杞更清火。”
秦云杉好险没绷住楚楚柔弱的表情,背影都险些踉跄一下。
谢重姒毫无欺负人的自觉,耸耸肩,撒娇:“父皇,我来借几本兵法书。上次的看完啦!”
“都在那呢,自己取。”谢策道无奈,却也由着她,“前几日去了大理寺?治儿和我说你丢下他就走了。”
还委屈好久呢。
谢重姒站在铁梨木长排书架前,一边挑选,一边道:“嗯。戚文澜我熟,他脾气躁,打人杀敌没事,应付人精应付不过来。”
要是准备宰杀的肥羊跑了,她得郁闷死。
谢策道若有所思。墨林性急轻狂,但出身世家,也忠君为国,是不错的驸马人选。
重重十五近六,也该考虑婚配了。
谢重姒选了三本策论,扔给叶竹收好,准备离开。谢策道突然道:“七月初七将至,乞巧宫宴,有想要邀请入宫的人么?”
谢重姒还真有,不假思索:“安荣郡主!”
本以为能听到个公子名儿的谢策道:“……?”
安荣是谢策道幼弟淮北王之女,前几年随父定居望都。名为谢依柔。名字柔和,性格娇憨,挺可爱的一个小丫头。
但应该和重重没见过吧?
谢重姒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不是经常听人提起她嘛,挺感兴趣的,想见一见。”
她回望都之前,权贵文人追捧的,都是这丫头。上辈子两人刚相识,因此闹出过不愉快。
谢策道轻扣木桌:“别欺负人家。”
“不会啦。”谢重姒笑眯眯的。
疼她还来不及呢。
在叛军里杀出淋漓血路,撑着十几处刀伤来到她面前,奄奄一息地对她说“殿下,我救你出去”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父母舐犊情深,担心儿女受欺凌。但明事理的见小孩牙尖嘴利,自保无虞后,又担心小孩欺负别人。
谢策道提点完,便道:“请帖你令人去送就行。宫宴向来贵妃主事策办,你也可以跟着学学。”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叶竹手上捧着的君王策论,难得犯愁:治儿对文治武功的识习,可能还没这个妹妹多。
重重也是,喜好忒不小姑娘了!
这兄妹俩要是能换个性别就好了。
谢重姒应得敷衍:“知道啦知道啦!父皇,我先回宫啦,有空来看您!”
宫宴还有十来天。正好,她润色下书信。
待文澜进宫,便让他寄往鬼谷,托查几件事。
上一世,母后遇刺身亡一事,明中暗里线索,直指黄家。
皇兄三哥本有龃龉,年少时被三哥陷害,困顿大梁数月。再加上这个消息,简直气炸了。甚至没告诉她,只和父皇商讨后,就以苏州齐家为刀,将黄家在内的至少四个家族彻查严办,一月内雷霆问斩数千人。
宣家是被牵连的几个家族之一。
后来,宣珏掌权之后,也曾顺着蛛丝马迹继续查证下去,得出的结果截然相反。
黄家虽插手朝堂过于嚣张,但这事上是无辜的。
他将证据摆给谢重姒看,不含情绪的眸清漓淡漠。
谢重姒边提笔写信边想,她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那时,她刚失去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冷冷地回他:“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有多可怜的吗?”
谢重姒写完书信,已是夜半三更。
夏夜清凉,未央宫烛火魑魅,有宫娥脚步匆匆,对谢重姒道:“殿下,兰妃娘娘来拜访。”
兰妃是四哥生母,出身一般,最是低调。女儿过世后,心神不属。
深夜而来,是她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了么?
已经开始怀疑到秦云杉头上了?
谢重姒有她的思量,打算晾几日再说,她道:“回她本宫歇了,让她改日再来。”
兰妃这把好刀,要用在刃上。
等要扳倒秦云杉时,再伸出橄榄枝也不迟。
送走兰妃的,是叶竹。次日她回想起来,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位娘娘飘着走,昨儿真是让奴婢瘆得慌。”
谢重姒在替戚贵妃看宴席餐品和落座次序,坐在窗边光线明亮处,提着毛笔圈圈画画,回她:“可怜人罢了。若非走投无路,只有我向她示好暗示,怎会来投靠我?”
叶竹:“嗯?”
“她好歹还有个顾家。”谢重姒丝毫不觉得是在提伤心事,“我和皇兄呢?不就一个父皇。母后没家族,儿幼时托身鬼谷,后来也是一人远嫁帝京的。”
这话叶竹接不了,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有陛下一人的恩宠,就抵得上全天下啦!”
谢重姒笑笑,没当真:“算是吧。”
忽然她眉头一皱,疑道:“咦?安荣那丫头又不来?请帖送到了吧?”
“送到啦!”叶竹道,“奴婢三天前亲自去淮北王府邸上送的。娘娘给您的册子上,没郡主的名吗?”
“没有。”谢重姒道,有些失望地准备划拉掉预留座位,又想到什么,笑了笑,“过会儿去打听下她这次是什么借口不来。估计是风热不适。到时候让御医去淮北王府上一趟,保管药到病除。”
这丫头经常装病。
叶竹反应过来:“装、装病的?”图什么呐?
“嗯。”谢重姒倒也自信,“怕见到我呗。”
叶竹:“……”
谢重姒三下二除五排布好座位次序,又对叶竹吩咐道:“下午出宫跑一趟吧。”
不逼一下,明年都不知能否见一面。
“哦对,还有顺便去下大理寺卿府,将这几个名单给卢大人。”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从一边拿起一张红笔写了字的纸,折了半折递给叶竹。
叶竹有些纳闷哪有名字用朱笔写,不吉利啊。就听到谢重姒道:“是秦风小儿子秦晋,强抢欺压,最后闹出人命的几家民户。都是姑娘家。”
说到这,叶竹明白了,义愤填膺,拍拍胸脯道:“保证带到。那奴婢先走了。”
她是个爽利人,拿了宫禁牌就去戚贵妃宫中,戚贵妃刚好在殿前回廊下修剪花枝。
叶竹客客气气请了安,问清楚安荣郡主告假的缘由,果不其然是推脱有病不适。她为殿下的料事如神咂舌,又去太医院领了个专治风热风寒的老御医,一块去淮北王府,在安荣郡主的一脸菜色里为她医治。
御医:“……臣为郡主开几味药吧,下月初七前,定能痊愈的。”
他也不好直白了当说这是装病啊!
等淮北王也搞懂发生了什么,按着女儿头答应进宫参宴后,叶竹才领着太医离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医上了马车回太医院,再去卢家拜访。
这时,太阳已然西斜了,忽然,叶竹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戚文澜。
骑在快马上,飞驰而去,胸口鼓鼓囊囊的。手里拿着只剩一半的大白馒头,正狼吞虎咽。
叶竹怀疑,小戚将军胸前,也都是他的口粮。
她本想打声招呼,但见马速飞快,戚文澜也目不斜视,只得作罢,转而麻利地去卢府拜访了。
而戚文澜,也没瞧到叶竹。
他这几日晨起晚睡,踩着打更准时到达大理寺,比他家那只红冠公鸡还尽职尽责,只为跟进。
可没想到,太仆寺账目查过,滴水不漏,并未有异样。仓库里囤积的草料,也是一等一商品。总之,记录在账的流水,毫无问题。
卢阳沉声和戚文澜说了情况。戚文澜忙前忙后一天,陡然听到这话,坐不住了,立刻回家去后厨揣着几个馒头,就去找宣珏。
毕竟晚膳时辰,宣珏在府上,下人不敢借口推脱,引着戚文澜进了宅院。
“离玉!”戚文澜喊了嗓子,还准备再喊,陡然小了声。
宣琮也在,不怒自威地侧头扫了他眼。
又看到宣家长女宣琼后,戚文澜彻底不敢吭声了。
宣琼正在绣鸳鸯织莲叶花蕊图,没宣侍郎可怖,是个弱柳扶风的大美人。但就是身子骨太脆,病得一波三折,耽误几次姻缘,明年才打算和乔家二郎成婚。
戚文澜怕他再喊一嗓子,吓倒这位娇弱病西施,担待不起。
宣琼温柔地道:“小戚来啦?你们有事聊,我先回院子。”
把地儿给他们腾了出来。
戚文澜扭扭捏捏叫了声“二公子”,挪到宣珏旁,迟疑片刻。
宣琮一掀眼皮:“秦太仆的事?”
戚文澜不自觉站直:“是的。”他觑着宣琮脸色,想说又不敢说,还是宣珏替他解了围:“何事?”
相较他哥,宣珏温和得简直像是菩萨,戚文澜热泪盈眶,倒豆子般将情况说明。
宣珏沉吟:“你查过暗账没有?”
第11章 初七 乞巧节见面
“……暗账?”
宣珏道:“一般经商店铺,为避官府税赋,会准备明暗两本账簿。明里的账目,和暗里的账目,都能做到平衡,但内容却全然不同。秦风可能早就做了准备,大理寺才扑了个空。又或者有人替他掩盖了。”
戚文澜不明所以:“可是查到购置马具、粮草、药物、居所配件这些东西,都没有问题。数目上对应得起来。”
宣琮忍不住插嘴:“查过供应商铺了么?以及与秦风有所往来的商贩?粮草购入,还可以再卖,马具可以抬价,药物也可以以次充好——秦风府上所入远大于他应得俸禄,只要记住这点,你就能顺着痕迹查下去。”
“……”宣琮“恶”名远扬,戚文澜小时被吓唬过,听他开口就得抖,忙道,“好好好,我晓得了,这就去摸查秦风别的房地宅院,看看能否找到账本。”
戚文澜来去匆忙,不敢懈怠,别了宣珏:“连夜去卢大人那拜访了,回见。”
宣珏颔首:“嗯。”把他送到长安巷口,又折回来。
宣琮仍在,面前摆了张纸,是望都地形图。
他用笔圈画几处地,听到脚步声,不咸不淡地道:“阿珏,我之前替陈岳跑腿时,有接触过秦风。这几处地产是他暗地置办的,可以让小戚将军去碰个运气。”
宣珏不着痕迹地皱眉。他没想到兄长会插手。
已经蹚浑水蹚得够深了,宣家不宜再图谋出策。
“我会告知的。”宣珏含糊应了,将地图收走。
正准备回院歇息,宣琮又喊住了他:“哦对,今儿陛下随口提了嘴,让你初七宫宴时入宫同他下个棋。”
宣珏一愣,后知后觉。半年多闲居京城,隔三差五去墨韵楼,天梯排名比之前提高了三四十名。谢策道好棋,偶尔会邀棋手入宫对弈——这是被他看中了。
比前世提前了半年。
得想个法子推脱。
这个念头刚起,宣琮就觑他一眼,神情严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以往宴会能躲就躲,我当你喜欢清静。但这次陛下亲口点的,你必须入宫。”
宣珏无奈至极:“是,兄长。”
*
夏日里阳光正盛,半上午时,未央宫长院内就溢着一层暖色。
谢重姒懒洋洋地窝在回廊荫处不想动弹。廊边是木质宽椅,铺了软绒和竹簟,靠在半弯的栏杆上,能听到下方小池塘的潺潺流水和附近柳树上的蝉鸣,还有从远处吹来的带着木叶清香的风。
廊檐挂了铜铃,叮当响着,催人入睡。
谢重姒都快睡着了,还是叶竹把她刨起来,喊道:“殿下!今儿初七!宫宴!!!”
叶竹比正主还急,大清早就起来挑选衣物、首饰,想着束发盘形,要怎么搭配才合时令又衬场合。结果忙活了大半天,谢重姒人不见了,再一看,她在这偷闲。
小猫似得慵懒倚着,睁着杏眸看宫殿檐角上的走兽出神发呆。廊下溪水折射的粼粼波光,给她镀了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