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闻言颔首:“派了。老人家性子独,死活不要人把守,我便安排人驻扎她家园四周的府邸了。”
到底鞠躬尽了瘁,要让田姜得个善终。
宣珏“嗯”了声,还是担忧江州司或许无意会透出破绽,让谢重姒察觉,轻声说道:“我陪您一块前往吧。还未拜访过老夫人,多少遗憾。”
谢重姒不知他打的算盘,爽快应了:“行啊。等老夫人回话,到时候直接去宣府找你呗。”
与此同时,望都城西,宁静的府院里。
屋里点了孤零一盏煤油灯,不明亮,四处暗沉。房舍布置典雅庄重,主人以礼相待,但没什么人气。
即使屋里正中,坐了个老妇人。
她皱纹遍布,像是深宅老院里被困余生的怨妇,在逐字逐句读着信。
除却信,还有手边的一封拜帖,是宫里殿下昨儿送来的。
老妇正是田姜。
她喘不过气来般,缓了又缓,读出声来,仿佛要这样,才能逼自己看清看懂信上的字句。
信写得随便,带着浓重恶意:“没料到你活着出了漓江,恭喜啊。家叔疯魔,家母投井,都赖你手笔。虽然我在冷宫是宰不了你了,但我知道你女儿在哪。别惊讶,她没死。当年你让儿子带着她走,家里派人追杀,回来禀报的消息是,兄妹俩都死了对吧?可我母亲告诉我……”
信翻了个页,田姜迫不及待地嘶哑声读道:“……找到的尸体,只有男孩,并无女孩。她不在。好歹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有那么一段时日,我心里有愧,过意不去,就打听寻找了番。你猜这么着?她还真没死,被家世代杏林的郎中家救了,一直当亲闺女养着。想要她活的话,杀了宫里头那位。她最近有事找你吧?”
无头无尾无落款的一封信。
田姜却咬牙切齿,从喉咙缝隙里挤出几个字来:“秦云杉……”
她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天色,将信撕了烧掉,走出门去。保护她的侍卫凑上来,问道:“夫人可有吩咐?”
田姜摇了摇头,苍苍白发在夜风里乱颤,她哆嗦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不用跟着我。”
侍卫顺从点头,后退,隐没入了黑暗里。
宫里,谢重姒也在一直等田姜消息,这一等,等到了四天之后。
这时气候又暖和不少,宣府上,白棠在院里替宣珏收拢棋子,道:“主子,偶尔也要出去走走。前几日兰木去寒山寺烧香,还说主持带话,让您去回个愿。”
他纳闷主子什么时候许愿求的佛。
看这模样,是成了?否则也不至于要“回愿”。
“还未成呢。”宣珏淡淡地道,“主持十有八九,是念我之前许给他的白玉棋盘,在库房收着。下月清谈,我亲自送给他罢。”
白棠颔首,又道:“您也不需过于忧虑。朝堂之事,您做的很好了。”
宣珏笑了笑:“我做?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星辰轨迹,山河川流,万物皆有定踪。框体在上,凡夫俗子游迹期间。你也知道,旧制破除、新序建成,便是一遭新生轮回。而兴盛衰亡,日月轮转,乃千古定律。可引冲突化解,循规矩改进,但无法可解时——”
他将黑白两枚棋子夹在拇指食指间,用力碾过。两枚石子上,因为浅弱的外力和对方坚硬质地,竟是裂开三四道隙缝!
“就将两败俱伤。到时候新的体系由混沌转规整,在前人垒垒尸骸上,建。”宣珏低笑了声,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白棠,氏族该灭,但它在建国伊始,功不可没。你可知道为何?”
主子不常讲经纬捭阖,但每次都会让他受益匪浅,白棠追问:“为何?”
“大齐初成之际,南疆西域,北匈东燕,都等着中原内乱,好分一杯羹。这个时候,有能力豢兵养人的氏族,能安民代统,防御守卫。”宣珏淡淡地道,“可你看如今,成了什么模样?迭代更替,弊端皆显,恶果一轮接着一轮。”
“……那有破解的法子么?”
宣珏将棋子扔开,意味不明地道:“倒也有,很多。毕竟症难只一种,法子百变万千。可每种……”
他叹了口气,道:“都有每种利弊啊。还是那样,万物更迭,顺其自然罢。”
白棠也去过寒山寺烧香拜佛,看过那金身塑成的佛像,抬指捻花,举止威严。
可有那么一瞬,白棠觉得,比之高供台案的金龛,宣珏更似堪破尘间万物的无情神佛。
有的人天生比旁人聪慧堪透,旁人年幼时,他们窥破人情世故。
再往后来,更是洞察规循规因果到近乎冷心冷情。
宣珏起身,立在松树下,接着道:“白棠啊,有的事情……”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树梢那边有人喊他:“离玉!”
宣珏和白棠同时抬头看去,就见火红的身影,不知何时翻到树上,双腿晃悠,笑嘻嘻地招手,然后跃了下去。
白棠看着主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冷心冷情的“神佛”从云端被拉得坠入人世,落得还颇有些语无伦次。
宣珏近乎手足无措地接住谢重姒,一迭声儿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正门不走总是爬树?也不怕摔着?这都有一丈高了,万一落地有石头怎办?”
第92章 田姜 小俩口端午约会游玩儿√
(前章有剧情线)
谢重姒小心避开宣珏未痊愈的右臂, 毫不避讳地勾住他脖子,道:“这不是有你在嘛,摔不着的。没伤到你肩膀吧?”
宣珏:“……”
她倒还记得他有伤, 基本没往他身上着力, 也平安落了地,可宣珏还是眼皮发跳。
瞄了眼墙,又瞥了眼树,心想修剪墙外丛树还不够,改日要把墙推砌矮些,将院里为数不多的几棵树也换为低矮灌木。
“嗯?”谢重姒踩地, 担忧地问道,“弄疼你了?”
宣珏摇头:“无碍。”
白棠在一旁鼻观口、口观心, 觉得自己活像个多余摆件, 正要悄无声息退离, 就听到谢重姒喊他:“白棠。”
白棠站定了:“殿下何事?”
只见谢重姒掏出两个香囊,朝他轻轻抛过去,道:“端午安康,给你和兰木的。”
不日端午, 到处涂鸭蛋、系红绳、戴香囊。
那香囊针线齐整,但规格别无二致,一看就是宫里统一缝制, 谢重姒顺手拿来赏人赠人的。
白棠慌忙接过, 道:“谢过殿下。”
又觑了主子, 心虚地退出院去,刚走出门没几步,听到主子问道:“殿下,可有我的?”
白棠:“……”
他莫名觉得这俩香囊烫手, 一溜烟跑远,墙角都不敢听。
心说要是主子您没有,可别抢我俩的,这可是兄弟俩第一回 收到庇佑保平安的佩饰呢。
院里,谢重姒手臂伸展,道:“喏,空空如也,宫里统一缝制的就拿了俩,没了。”
宣珏:“……”
无奈地笑了声,道:“殿下啊……”
谢重姒早料到他这种反应,转了圈,道:“行啦,你从来都不佩挂香囊,不是觉得熏得慌么?这几日宫里都有艾草熏炉,我被腌入味了。今儿一整天都挂在你这里,驱虫祛害,行了吧?”
她裙摆绽起,恬淡草药味扑鼻而来。
宣珏果然满意了,看了她半晌,才问:“殿下今儿来,可是田夫人应了请帖?”
“是的,下午申时。我告知了师姐。”谢重姒蹦豆子般说了今日安排,“所以,咱们上午可去漕河看龙舟,附近广生堂新上了菜品,午膳去尝个鲜。然后顺路去同济堂找师姐,伴她拜访田老夫人。”
宣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重姒说得好听,一整天“挂”在他身上,实则还是他劳心费神地看着人——
漕河两岸拥挤,凑热闹的民众摩肩接踵,可能被踩踏,还有跌落河中的风险;广生堂更是富官贵人来往颇多之地,一不留神就能碰到熟人,毕竟圈子拢共那么大。
但今儿很是凑巧,没看到熟识面孔。
厢房里,菜品佳肴,半清淡半辛辣。轩窗清风徐来,远处呐喊鼓劲声仍旧未绝。
宣珏实在忍不住,用膳毕后,试探问道:“……殿下不怕遇到熟人么?”
谢重姒:“放心啦,不会的。广生堂一席难求,我提早问了何人预定,岔开来了。”
更何况,就算有熟人又如何?
大不了提早戳破在父皇那儿,还省却她琢磨开场白。
可惜宣珏没听到她心底的后一句话,眸光沉了几分,沉默开来,等见到了江州司,才颔首致意:“江师姐。”
江州司平素江湖打扮,干练挺直,今日却难得正装几分,短打变长服,但无论怎样着装,她仍旧是红尘不过眼的冷淡神情,桃子代她道:“宣大人,师妹。”
便再没了后话。
乃至于通报后,走入田姜居住的内院,江州司才皱眉手势道:“老人家也太僻静了,一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谢重姒无奈:“……这不是她不要仆从么。”
又对里头喊道:“田夫人,前来拜访,您可在里头?”
门落了锁,里面没有回应。
田姜坐在桌前,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跳窜烛火——
昨夜一直续到现在的蜡烛。
前一支燃完,再用火苗续上一根,桌上已经有五个空荡荡的烛泪桩了。
不过四日,她满头白发更沧桑几分,佝偻背脊也被命运压垮地直不起来。挣扎半晌,踉跄起身,走到锁上的木门前,郑重地跪拜俯身,道:“殿下,我在里头。”
“老夫人在呀。”谢重姒松了口气,“那快开门吧,我师姐来了。之前说的,要引荐给您,有事相询的那位。”
“殿下,您听我说。”田姜的脸不讨喜,走在大街上,没有孩童胆敢靠近。
日积月累的仇恨苦楚,把她塑成面目全非的尖酸刻薄,少女时也曾清亮的眸光尽是浑浊。
不过依旧坚定。
她轻轻说道:“恕老妇无法有力气迎接您和客人了。”
说着,她唇角溢出鲜血,带着黑色。
她刚服下前几日买回的毒药,如今这毒也该发作了。
谢重姒在屋外,听她虚弱的语气,脸色一变,敲门喝道:“田姜!本宫命你开门——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啊……”田姜笑开来,皱纹仿佛也张开不再,“不能决定怎么活,还不能决定怎么死么?殿下,有人想杀你,但实则是想看我死。老妇想了想,您赠我复仇之机,全我仇怨之路,给我容身之所,恩将仇报的事儿,老妇真做了,岂不是死后得下阿弥地狱,再见不到我那两个苦命的儿女?”
谢重姒听她遗言般的祷告,早就瞳孔一缩,对院外喝道:“来人撞门!!!”
尽职尽责守在院外的侍卫,井然有序地奔进,按着谢重姒吩咐,二话不说开始撞门。
但毕竟是皇家置办的宅院,除了制式没有那般庞大雄伟,构造工艺,和宫闱几无二致,牢不可破。
沉重厚实的楠木大门,在两三侍卫合力撞击下,堪堪晃动。
谢重姒脸色愈发铁青,宣珏在一边眯了眯眸,不动声色上前,安抚般握住她手指。
田姜实在没力气说话了,听着面前震响,顿了顿才道:“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啊……琪儿伤成那样,哪个杏林世家,能救得活呢?秦云杉……”
说到最后,她不再是说给谢重姒听了,只是呢喃地说给自己听:“在骗我,在踩着我的心蹂|躏插刀啊……”
本来快要被刻意忘却埋葬的事情,再被翻滚挖掘出,还假借着希望借口。
这种心惊胆颤的活,她受够了。甚至害怕,她真的寻求这一线生机和希望,会对这位助她良多的殿下出手。
在买药时,她满脑子都是将药水下在茶里,然后端给谢重姒的画面。
不能……不能见谢重姒。
所以,田姜选择了将那毒药混入水里,自己喝下。
掐算毒发的时日,挣扎爬到房门前,忏悔那恩将仇报的狠毒念头,说道:“……殿下,请您尽快除去秦云杉吧,她不能留。”
又是秦云杉——
谢重姒咬了咬舌尖。
关在冷宫里还不老实?!又搞幺蛾子弄鬼名堂!
是她疏忽了。只令侍卫看守,防止刺客之流害人性命,就算老夫人上街,也让暗卫远处跟随。
可她着实没料到冷宫那位,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来出“攻心计”。
这谁能防得住?
成了恶心人,成不了也没甚损失。
谢重姒冷下脸,浑身都煞气蔓延,削薄下颚紧绷,侍卫窥她神色,愈发满头大汗,可这门就是结实,里头落锁松动,但死活坚守撞不开。
忽然,谢重姒一愣,低头看袖口遮掩处。
宣珏指尖在她掌心勾了勾,像是试图让她平静舒缓。
谢重姒冷静不下来。
这种棋差一着,眼睁睁看手下人被算计,性命堪危的滋味。
她心道:找死。
谢重姒转头对江州司道:“师姐,你的臂刺可能用?”〔依誮〕
“不好说。”江州司抱臂立在一旁,见侍卫撞门,里面人又生死未卜,也有些不耐烦,左臂一张,尖锐的铁刺从臂弯射出。
桃子不用她吩咐,尖着嗓子道:“闪开!闪开!闲杂人等退散!”
侍卫慌忙四散避开,金属铁刃精准切插,令人头皮酸麻的摩擦声后,钉入了缝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