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姒(双重生)——雕弦暮偶
时间:2021-05-09 08:37:22

  怕那浮云不过眼的帝姬, 也不过心血来潮逗趣解闷。
  毕竟年少人的爱慕来得快, 散的也快,轰轰烈烈昙花一现,尔后就无影无踪。
  “至于再往后……”宣珏顿了顿,唇角笑意泛了点苦涩,“更是踌躇不前了。”
  再往后,是天地塌陷, 灰飞烟灭。
  大齐世家语约含蓄,话不说太满太透, 点到为止。
  宣珏话术也一贯如此, 进退有余, 给双方都留足缓和余地。
  谢重姒却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深意。
  她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片段,那年江南归后,戚文澜看顾她不力,被家里训斥了一顿, 她本着表面嘲笑实则安慰的心态,请他在春莺啼晓听曲眺景。恰遇宣珏自楼下经过,便随手折了支价值千金的雪白牡丹, 抛下掷他。
  然后告诉戚文澜, 想让宣珏给她当驸马。
  多么天真无惧的少年人啊。
  戚文澜大骇, 憋出几句反对,说宣珏“君子心性”,让她“勿要招惹”。
  被她几句话怼了回去。
  戚文澜面色变幻莫测,在宣珏上楼前, 半真不假地说了句:“离玉这人……有时候很轴。就怎么说呢,他认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觉得他绝对不会喜欢你。他娘他姐都是温婉江南大美人儿,你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一个类型,能看上你这泼辣性子,就见鬼了。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娘的,别砸我!”
  后来,谢重姒觉得这话无庸置辩。
  有的人秉性如此。
  要么止步方寸之外,不越雷池一步。
  要么独坐亡城故土,也会苦守不离。
  她轻轻地说道:“你现在可以问啊。可以问很多,问我当时怎么想的,问我之后怎么想的。都可以。你不问还指望着我一天到晚扒拉着你说心里话吗?我还怕你会嫌我啰嗦呢。”
  宣珏失笑:“以后吧——问多了,往事翻腾,并非好事。”
  梦魇将轻,但并非根除。
  窗外扑簌的雪仍旧在落,不一会儿天地愈发白茫。
  谢重姒隐约担忧地反手摸他手腕,她探脉功夫三脚猫到极致,琢磨下论这脉象也算平稳有力,问道:“还睡得不好啊?”
  宣珏没立刻回答,一句粉饰的“尚可”刚想说出口,谢重姒打断他:“说实话。”
  “……嗯。”
  谢重姒皱眉:“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作甚,还嫌近来不够分身乏术的吗?”
  “重重。”宣珏轻声说道,“不是想起,是从未忘记。”
  谢重姒抽手,凶巴巴捧他脸:“晓得你记性好,没让你忘。但你可以试着旁观窥测,而非亲身体历啊。我偶尔还会推算重演咱俩若是不那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没想出更好的法子。哎不过说回来,你做过些什么梦啊?”
  那可就多了,但多数都是些往返轮转的回忆,尤其集中在最后两年。
  宣珏不打算和她说,却又听到言笑晏晏的一句低语:“梦里有肖想过我吗?嗯?”
  宣珏:“……”
  这话再谈下去,能歪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地步。宣珏果断扯了个谎,语气正经严肃至极:“否。”
  谢重姒杏眸睁大了些许,几分不信,但从那严丝合缝的面上难窥端倪,她失落地“哦”了声,又道:“中秋前夜留你夜宿时,早上起来看你休憩梦深,睡得蛮好的。要不……”
  “晚上还在这休息?”
  就尔玉的闹腾性子,恐怕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不得安眠”。
  宣珏刚想拒绝,就又听到她竖着手指发誓:“保准不胡来了,你尽管睡。戌时睡,睡到日上竿头我都不吵你。可行?”
  宣珏:“……”
  谢重姒又双手合十,道:“离玉,我怕黑,怕闹鬼,皇兄这地儿晚间不好升烛火,留灯又太亮招眼,睡不安稳。我好几晚没歇好了,你就留下来陪一晚呗!”
  这话纯属扯犊子——侍奉在侧的下人如此之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鬼魂给淹死。
  实在不行,叶竹还可以睡在外室榻上作陪守夜。
  只不过能得到她纡尊降贵的撒娇耍赖,实属殊荣。平日里也只会哄当今圣上。
  宣珏没挑破,无奈地道:“好。正好明日你接见王爷门客官僚,我也参与。和温老交代过了,今日是路上碰巧遇他,闲谈几句,一路跟过来的。”
  宣珏的消息比驿站快马稍快一日。所以他前一日焦头烂额,今儿反而松闲下来。
  在内室随意拨弄琴曲,由谢重姒会客时睁眼说瞎话“请了个琴师”,只在晚间入睡前问了句:“琴师?”
  谢重姒倏然正色:“驸马。”
  宣珏失笑,低声道:“睡罢。”
  或许是今日提到往岁过多,又或许是鼻尖氤氲缭绕了点她发间爱用的熏香,午夜梦回时沉陷的低迷,是那年的御书房。
  应当是个午后。年中刚打了场与东燕相交的胜仗,边关境内诸事大定,百官庆贺。
  “氏族这最后一支军队留作对付燕军,真是神来之笔。”田阳叹了句,“然后咱们再上,打得那群东燕鬼子哭爹喊娘,爽啊!”
  宣珏不置可否,半听不听,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将领或真情或假意的奉承,然后将话题转到他们自己的功绩和行迹上,夸赞总结再提点几句。
  出神的缝隙里,他眼神往屏风后飘去。隐约能听到徐徐纸张翻页声,细如春蚕啃噬桑叶,几乎微不可闻,这群向枕戈待旦,对风吹草动都洞若观火的将领们也未曾察觉。
  他却听得清楚。心想:四分之三处。
  盛世文臣,乱世武将。
  大齐虽有猛将,但之前除却虱子般到处惹个乱的土匪,勉强算是国安无乱,再者江家压制,百年来除了戚家异军突起,这群良将几乎无法冒头。
  众人兴奋难言,隔了许久才想到告辞。
  等最后一个来报的武将恭谨告退,宣珏才走到屏风后。
  夏末炙热的光自斜窗洒进,榻上的人半撑螓首,慵懒地翻着书页。那本书就剩几页,快看完了。
  近来和她龃龉颇多,宣珏冷着脸,好一会没说话。然后才缓了几分声问道:“我给你拿下册吧。”
  说着,他走到金丝檀木书架前,对着浩瀚如烟的书卷,凭借记忆准确找寻到隔间一角。
  谢重姒却懒洋洋地道:“不了,我自个儿拿。”
  又道:“别动,你拿过的我不想看。”
  宣珏抿唇,不再自讨苦吃。那本书很高,以她身形踮脚都不能直接够到,宣珏背过身向外走时,就听到小木几拖沓的声音,许是她将木凳挪来,垫在脚下。
  忽然啪嗒作响,像是抽书时用力过猛,木架倒下。撞击在各处,噼里咣当惊天动地。
  素来宁静的御书房内,都仿佛激起了层灰,在室内寻绕起伏,缥缈不定。
  宣珏猛地停住,向后看去,只见角落里的书果然洒落一地。甚至有一本飞到了他脚边,是《易经》。
  至于其他的珍奇孤本、寻常书籍,都摊作一团。
  宣珏心头一跳——
  谢重姒茫然地陷在一堆书卷里。最面上,是一盒长匣,匣中的画卷同样半落在外。
  她先是摔疼了般“嘶”了一声,搓了搓红肿的右臂,像是对画卷有些好奇,伸手去拿。
  “别动!”宣珏阻脱口而出,却还是迟了一步。
  谢重姒已经缓缓打开卷轴,然后不敢置信般,呆愣地看他:“离玉?”
 
 
第105章 默允   (前世)心知肚明
  宣珏知道那幅画作内容——秋猎骑射图。
  毕竟他亲手所作, 亲手所封,搁置在书架尽头高处,既近在咫尺, 又遥不可及。
  最早是在太元四年落笔完成。不巧被戚文澜撞破后, 他留了个心眼,没敢放在家中,寄存在画庄长林院。后书斋先生齐舟受罪下狱,再加上他自身难保,也未有精力取回。
  再说取回来放哪呢?公主府里惹她怜惜郁结么?
  直到望都云雨翻覆时,宣珏怕画卷遗失, 才命人去寻,封存在了身边。
  他甚至没有打开看过, 不知十年光景后, 画作是斑驳脱落, 还是鲜艳如新。
  只是落锁封就,放在了最远又最近的地方,就抛之脑后。
  旁边的宫人乱作一团,忙着要寻太医来看。
  谢重姒却只是在杂乱的书堆里, 眸光软和几分看他,轻声问询:“画上的……是我吗?”
  宣珏脑海里同样一团乱麻,死命压住上前查她跌伤的想法, 没作答。
  冷沉着脸命令:“请太医来。收拾一下。”
  宫人们瑟瑟不语。
  明明是温和情境, 却处处透着荒诞诡异。
  他们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都屏气凝神,低头做事。
  倒是赵岚在侧,极有眼力见地扶谢重姒起来,瞄了眼画上的挽弓少女, 夸张地道:“哎哟,这张图画得就是您啊!飒爽英姿的。看这笔触构图,勾线上色,细节留白,非大师手笔不能及……”
  “赵岚。”宣珏淡淡地道,“退下。”
  赵岚后知后觉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惴惴不安地告罪了声:“哎!奴婢多嘴,多嘴!该打!”
  然后急速后撤告退,生怕再惹宣珏不快。
  谢重姒还在看那幅画,然后抬头,再次问他:“画上的是我吗?之前我有再问过你,那日文澜撞破你的画上到底是什么,他说是狗,你说是花——就是这幅吗?”
  宣珏看她茫然惊慌的神色,倏地心软如水,他上前一步,俯身要从她手里抽走画卷,淡声道:“很久以前的画了,殿下。”
  指尖扯到画纸一角,没抽动,谢重姒仍旧紧紧捏着画卷,不死心地第三次问他:“是吗?!”
  宣珏:“是我画的。”
  再次想要抽出画卷,同样也未曾抽动。
  谢重姒死死望着他,杏眸浮光掠影,隐约有泪意轻泛,化为尖矛利锐,将宣珏击得溃不成军。他缓了缓才道:“是你。”
  索性和盘托出:“太元四年中秋所作,至今十余年。”
  “我……”谢重姒像是手足无措,“你从没给我看过……”
  宣珏没作声,垂眸看她。
  未曾展现于她眼前的数不胜数,包括这一件。
  没必要尽现人前。
  而有的事,面目全非,不能再现人前。
  这次画卷抽了出来,他眼神没有施舍在昔日作品上,快速卷起,命宫人收起。准备离开时,蓦然一顿,因为谢重姒拽住他的长袖,嗓音里出现了点哭腔:“你从没和我说过,离玉……你为什么不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早在那几年给我看的话……多好啊……”
  宣珏彻底乱了方寸,僵硬着任由她抱住,隔了很久才撩起她侧袖衣衫。胳膊上肌肤白皙,青紫遍布,严重的几处地方渗出血迹来。
  毕竟是被书架当头砸下,拿臂格挡,伤成这样已属轻微。
  太医却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给谢重姒上药,然后嘱咐些“不要再碰蹭”、“小心勿沾水”等无关紧要的问题。
  谢重姒看着那幅被宫人拿走的画,忽然道:“我要那画。”
  宣珏:“……给你画张新的罢。”
  谢重姒置若罔闻,言辞已是把那幅画视为己有,命令道:“送到我宫里去。”
  宣珏皱眉:“我……晚间给你送去。”说着,又对宫女道:“放朕桌上。”
  谢重姒像是气到了,不再做声,又像是沉思萎靡,发了会愣就径直离开,只说:“记得送来。”
  御书房静了下来,唯独宣珏,走到桌前,抬指抚上画匣上薄薄一层灰。
  锁也搁在一旁,被磕断了,裂作两瓣。长匣木质,黑漆面光。犹如深藏海底沉冷的蚌壳,口中含住昔日凝结的珍珠。
  经历那番折腾动荡,颠簸落地后的匣上灰烬也散淡不少,但仍有黏附的薄灰。凌乱着宫人和她的指印。都是摁在灰上。
  只有……
  只有角落处的数枚指印,更像是灰落在指印上,隔了数月,又结了一层鲜血淋漓的痂。
  宣珏像是在问身边人,又像是在自行回忆:“尔玉今年来御书房,都是些什么时日?”
  赵岚蹲在殿外反省,乍一听到宣珏发问,急忙快步走进道:“不甚清楚娘娘来是具体什么日子什么时辰了,但奴婢印象挺深的是,她上半年经常来,隔三差五就在看书解闷……”
  宣珏没指望他,轻声道:“二月廿七,三月初一,三月初五,三月初六,三月初八,三月初九,三月十二,三月十五,三月十六……之后便到了六月中旬,可对?”
  赵岚讷讷心想:这我哪里记得清!起居舍人都不会记录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旋即又担忧地道:“陛下,您问这个作甚啊?”
  这事赵岚也解答不了,毕竟他不涉朝政,宣珏摆手:“去把白棠叫来。”
  “哎!”赵岚点点头。
  白棠来后,宣珏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验证,缓缓道:“尔玉那派势力,安分下来……是在三月中旬之时么?”
  尔玉手上有暗线人马,但构不成威胁,翻不起波浪。
  宣珏一直视若无物,未曾处理。倒不是对这些前朝忠臣于心不忍,也不是故意留下麻烦,而是……
  她需要这些,以作慰藉。
  真斩断全部羽翼,骄傲如她,会凋谢得更快。
  白棠嗫嚅道:“……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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