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第一眼,睡迷糊的沈青青真没反应过来他是孟西洲。
但她也没叫他阿洲。
昨夜之后,沈青青给自己长了个记性。
阿洲的名字,她不会轻易再唤了。
因为她不想听见,他那句冷冰冰的:我不是阿洲。
“世子。”她清醒了,对方锦衣玉冠,不是阿洲。
却又忍不住纳闷儿,他怎么会来她这儿,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娇云为何不知会她一声?
还有他眼底的黑眼圈怎么这样浓?
孟西洲坐在那,听她哑声唤他,眉头不自知地蹙了下,抬首便瞧见她红润的眼眶,心口跟着一抽。
他想着,自己的心疾、怪病,这次回京一定要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坐下吃,鱼还热。”孟西洲的话听不出喜怒,随后正回身子拿起筷子。
沈青青有点发懵,孟西洲在这当不当正不正的时辰,跑她这儿弄了条鱼吃算是什么?
“世子……是不是病了?”
想了半晌,也就这么一个解释了。
孟西洲没有回答。
沈青青见他动了筷子,鲜嫩的鱼肉露出一角,鱼汁顺着肉的缝隙滚下,瞧着既多汁又美味。
再加上方才梦里那一场桂鱼,真给她瞧饿了。
她咽了咽口水,自觉也没什么要拒绝的理由,便挺直身子,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动了筷子。
孟西洲面色冷淡,吃的慢条斯理,除了鱼肉,还有四道其他现炒的小菜,每一种并不多,似乎恰好是两人分量。
直到桌上的盘子快见了底,孟西洲都没说一句话。
沈青青其实无所谓,他不说话,她也轻松自在,这种相处模式,跟之前在梅园也差不多。
只是瞧着他一直没怎么吃鱼,盘子里最后那一小块,也不好意思碰了。
她巴巴的望了两眼,见孟西洲放下筷子,便不动声色的把最后一块鱼夹进自己碗里。
孟西洲看她终是放下筷子,心中不免长舒口气。
终于结束了,他想。
他无言起身,随后冷面离去。
少时,娇云见爷走了才进了屋。
她见盘子里的菜全空了,沈娘子衣冠整洁地坐在桌旁吮吸着鱼头,不禁疑惑问:“主子就来吃了顿饭?”
沈青青蓦地笑了,并未放下手中的鱼头,“不然呢,谁知道他又怎么了。”
娇云小脸一羞,前两日的事,她可是知道的,那夜见沈娘子迟迟不归,她便一直没睡着,后听院里传来动静,顺着窗户缝一瞧,见沈娘子长发垂落,捂着衣衫从外匆匆走来。
那时最少也是四更天了,她还能从哪儿回来呢?
翌日再见李炎时不时的瞧着沈娘子的屋子笑,还有那条被扯坏的荷叶色长裙,便大抵猜到发生什么了。
之前见她病恹恹的扛了那么久,还死活不让告诉小公爷,不就为了换取同爷出来的机会,博得爷的垂爱么。
如今事成了,她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还有昨夜她拿着信函找李哥哭诉时,爷着急的模样,娇云还是头一次见爷会为一个女人这样上心。
爷对沈娘子,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不过娇云见沈青青依旧是那副不以为然,不争不抢的模样,心里干着急,“沈娘子这次坏了好几身衣裳,等回京了,娘子得多做几件儿好看的夏装才是。”
夏装薄而透,再加上沈娘子的身段,她不信爷还能只吃个饭就走。
沈青青附和的点了点头,再不做衣裳,她的确要没衣裳穿了。
不过她哪儿知娇云的小心思,反正此刻她是吃饱喝足,准备去散步消消食了。
另一头,陆成玉浑浑噩噩的持着木匣走进大宅,直直奔向正院。
他正欲推门而入,守在门口的秦恒一把拦住。
“主子在休息,还请陆大人偏室稍坐片刻。”
秦恒是孟西洲的贴身暗卫,之前大理寺遇袭,便是他在暗处发出信号,现身同刺客搏杀。
其实平日里,他是不用露面的,只不过今日李炎不在,再加上这两日,主子作息上有些反常。
小公爷似乎失眠了。
一连两日失眠不说,连平日用膳也明显锐减。
秦恒清楚,爷自打出了京,便没有一日能睡够三个时辰的。
方才见爷从西院回来后,面带困意,直直回了主室就寝,他便暗中清理了院内杂役,守在屋外。
所以即便是陆大人拜访,他也要顶着被骂的风险,先将人拦下。
孟西洲这一睡,直接睡到了一更响。
虽然还不够久,却也足矣暂缓这两日的疲惫。
屋外的秦恒听见动静,即刻叩门通报。
待孟西洲见到陆成玉时,陆成玉也已经从当年实情中恢复过来了。
孟西洲见他眸色坚定,已是有了决断,便开门见山问:“表兄可有决断?”
其实孟西洲并不完全确认,他手上的这份实情,能将他拉回汴京这潭深沼之中,只不过陆成玉的为人与履历,恰好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他只能一试。
陆成玉并未直接回答,反倒是平静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表弟这次来涠洲,为的就是拉拢我吧。”
“是。”孟西洲不遮掩。
他要陆成玉成为他的心腹,便要问无不答。
“这份证据,怕是在表弟手中攥了许久吧。”
孟西洲颔首,“从西北归京前,属下偶然抓住一个四处骗财的郎中,听他带汴京口音,便扣下细细查问,此人经不住拷问,不过多时便交代了为东宫制.毒谋害性命之事,其中一份毒药,便是送入了当时的陆府。”
“东宫……何故如此阴毒杀我妻儿。”陆成玉垂首扶额,悲痛万分。
颖儿中毒时,恰是刚刚怀上身孕。
当时他忙于春闱准备,颖儿病来的太快,不出一个月,便小产了。
女子小产,身子本就虚弱,故而起初陆成玉并未考虑到下毒的可能,再想查时,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表兄师从太师,时任礼部侍郎,深受陛下赏识,辅理春闱,日后不可限量,春闱是各方势力培养门生之地,东宫志在皇权,又怎么会放任春闱不受控制。”
陆成玉掩面低泣,孟西洲没再多言,少时,听陆成玉强忍着抽噎,起身对着端坐在上的孟西洲跪了下去。
孟西洲并未起身,眸色微沉的看向陆成玉。
“鸿砚愿为少卿大人效犬马之劳。杀妻之仇,鸿砚必报!”
孟西洲起身,步至陆成玉身前,将他扶起,“表兄且在涠洲耐心等一段时日就好。”
送走陆成玉,孟西洲坐在案前沉思片刻,那股子困意,再次席卷而来。
他兀自抚了抚心口,想到这两日的异常,不由得蹙起眉头。
不知为何,那夜碰了沈青青后,脑海中便一直浮现出她想吃鱼的诡异念头。
像是中了什么降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直到今日,他实在扛不住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亲自带了鱼给她。
待亲眼见她吃完,一切才消停下来。
孟西洲刚起身准备回去歇息,倏地,一个诡异念头又冒出来了。
第30章 030
三月初三, 许是因为春雨绵绵,回汴京一途,孟西洲没再着急赶路,而是放缓车程, 走走停停。
沈青青意外看到了苏冉的身影。
她的马车行在车队最后, 甚至是在行李马车后。
这让沈青青稍稍放下心。
不过途中总会停下, 跟着苏冉的老嬷分领了粮食便去送给去立在人群外的苏冉。
小丫头依旧穿着亮色夹袄襦裙,头戴红绳, 笑盈盈的看向旁人,那满面天真烂漫的样子,让沈青青有种错觉, 仿佛那夜发生的事都是假的。
晚膳之时,两人四目相对, 苏冉竟对着沈青青满是笑意的挥了挥手。
让她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
沈青青不知孟西洲有什么考量, 要把苏冉带回京。她从李炎那听来, 这次案件的卷宗上, 只填了霍段一个凶手。
后来,沈青青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为苏冉身份不简单, 她是静贵妃亲哥哥的唯一血脉, 况且小孩行凶这种事,说出去应该没人会信。
但她隐隐觉得, 一向掌控全局不容有失的孟西洲,不会真的放过这个小丫头的。
可她似乎错了, 翌日一早, 其他几名大理寺的官员,在回程的第二日,不知什么原因, 提前往京城赶了。
他们一道带走了苏冉。
车队的人忽然少了大半,只剩下显国公府这一行人。
三月初五的汴京,烟雨蒙蒙。
今日下了早朝,文武百官面色皆是惨白惶恐,阒然无声地疾步离开正殿。
慧王谋逆之后不到一个月,皇帝再次在朝堂上龙颜大怒。
刑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郎官鲍殊刚递上去的折子不过片刻,便被皇帝重重扔了下来。
折子内容有关此次主考官礼部侍郎赵亭煜春闱舞弊,协同其他副考官,移花接木了糊名卷考生的个人信息,进而提拔自家门生或好友子女。
不过短短数百字的折子,却含了一张长达近百人的名单。
这一次,还未会审,皇帝便直接让负责此次春闱的礼部侍郎赵亭煜下了狱,交由大理寺负责。
太子疾步离开正宫不久,远远跟在身后的几人见四处无人,凑了过去,张内官眼疾手快,将几人拦在离太子树十步的地方,低声道:“各位大人请留步,隔墙有耳,殿下吩咐了,等半个时辰,在东宫一聚。”
仁明殿内。
获知皇帝殿前震怒时,赵皇后正在用膳,听内官来报,手一个没拿稳,瓷勺“啪嗒”一声落了地,一分为二。
赵亭煜是赵皇后兄长元平侯的嫡子,属于太子一系,年方二十九,入仕以来,一直在礼部任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前些年上一任礼部侍郎陆成玉辞官归乡,他才被扶了上去。
朝内无人不知,赵亭煜是太子的人,更是权倾朝野赵家的人。
如今不经宣判便诸直接下狱,可见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怒。
“去,传嬴儿来见本宫。”
服侍赵皇后的徐嬷嬷是个老人,虽颔首应下,又小声提醒道:“皇后娘娘,殿下上次提起过,让娘娘遇到大事不要立刻传唤殿下,只需耐心候着,殿下自会派人来传信如何应对。”
赵皇后猛地拍桌,“陛下都直接拿我们赵家人开刀了,还怎么耐心候着,不行,你亲自去请,若是请不来,捎几句话也是好的,嬴儿一向最是聪慧有主见的,绝不会坐以待毙。”
徐嬷嬷颔首,听赵皇后又问:“今日初几?”
“回娘娘的话,今日三月初五。”
赵皇后冷嗤一声,“我说怎么最近心神不宁,原是洛家那人的祭日要到了,怪不得犯冲!待你回来时,去钦天监寻样安神的法器回来。”
徐嬷嬷颔首,小步离开。
*
一行车队压过湿滑的青石板,映出斑驳倒影。
马车有节奏的晃晃悠悠,沈青青终是抱着书卷看乏了,倚在马车一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场景与人,沈青青都没有见过。
世界像是褪了层色,泛着灰。
应是盛夏炎炎,百花盛开。
一位少女踮着脚尖,正仰头用鼻尖轻轻扫过开绽的芙蓉。
少女容貌脱尘,带着些许稚嫩,一身华丽的丝质襦裙衬着腰肢纤弱,肩身如刻,第二眼,沈青青便知道,这女子必然出身不俗。
倏地,花园中假山走出一人,少年身姿挺拔,浓眉大眼,清隽俊美,绝对是个招女子喜爱的皮囊,他一身华服加身,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与贵气。
沈青青见那人从袖笼中掏出个小桥精致的布袋,悄声走向专心赏花少女。
不知怎么,沈青青忽而觉得,孟西洲的气质同那男子有些像。
少年走到少女身后,笑盈盈的拎着布袋悬在少女面前。
“懋哥哥?”少女一直在等他,见到布袋的那一刻并未被惊吓,反而是漾着笑意转身。
“瑜儿妹妹在做什么呢?”少年笑着,看她额间满是汗珠,先是递给她个干帕子,后从腰身又解下一只水壶递过去,“是我不好,让妹妹等了这样久。”
“没有,瞧那芙蓉开的多好,夏日就属这时最喜人了。”少女将腰间的兜子解下递给他,里面沉甸甸的,半只弹弓露了出来,随后她接过水壶饮了一口,擦了擦嘴问:“可是老师课业繁忙?”
“不忙,就是拖了会儿堂。”少年领着少女走去树荫下坐着,继续道,“有东宫那位哥哥顶着,太师怎么都不会为难到我的。”
少女捋了捋发丝,不知是不是天气太过炎热,脸倏地红了起来。
两人聊了片刻,少年终是耐不住性子,拎起方才那个布袋,问:“瑜儿妹妹就不想知道袋子里放的是什么么?”
少女圆眼微眨,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
少年将布袋猛地塞进她手中,而后红着脸飞快起身,“你、你打开就知道了,这是你的生辰礼物,我先去校场了,一会儿晚了又要挨骂。”
少年身影如风,一眨眼的功夫,就剩个虚晃在花草中的点。
少女解开布袋一瞧。
一对翠的发亮的翡翠手镯映入眼帘。
“沈娘子!快醒醒!”娇云满是急切扯着沈青青,见她终于睁开了眼。
沈青青睁眼的一瞬间,耳边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混杂着马儿痛苦的嘶鸣。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沈青青抬手撩开幔帘一角,数十步外,黑压压的一片人正刀剑相搏。
一地的血、残肢、落叶。
沈青青脑子嗡的一声。
眼前恍恍闪过个画面。
那个梦。
她在林间拼命地跑,身后有许多人在呐喊,搜寻。
她深吸口气,回神暗道不妙。
当下这情况,怕是孟西洲又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