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心小九, 却对医术不甚了解, 干着急又帮不上忙, 便拦住赤月, 起身去找正院里一直照料拓拔穆的胡大夫。
拓拔穆自打入了图尔苏部,就没下过床, 之前的疹子溃烂一片, 伤及肌理,不容易恢复, 后在当地又水土不服,身子便一直病着没好。
溥洪去到正院时, 拓拔穆正在同下人折腾, 他听闻小殿下去了向春巷,还受了伤,一定要去探望殿下, 见溥洪来了,便耍赖抓着不让走。
溥洪同他是旧识,但溥洪为人孤冷高傲,不太瞧得上拓拔穆这种靠门楣蒙荫挣得一官半职的纨绔子弟。
听拓拔穆是铁了心要去见小九,为免麻烦,他便让下人弄了个轿辇真给他抬去殿下所在院落。
沈青青见到拓拔穆时,颇为意外。
由大夫看过,冷敷上脚踝后,沈青青才得空跟拓拔穆说两句话。
她瞧得出,拓拔穆消瘦的厉害,不由得蹙眉,让赤月去嘱咐厨房为他多做些滋养的饭菜。
谁知拓拔穆听了赶忙摇头,“多谢殿下好意,大夫说我现在不可食滋补品,到时候药性相冲,性命堪忧……”
说着说着,他红了眼,抽抽噎噎道:“殿下,卑职怕是同图尔苏部命中犯冲,若不是有殿下为卑职祈祷,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沈青青默然,眸底一沉,问:“小将军这番话让我有些难处理了,要不小将军启程回普尔图木吧?”
“那殿下呢?”听到贺兰卿提到普尔图木四字,他眼中燃起希望,自是顺杆爬了下去。
他想回家,想阿爹阿娘,想拓拔家的兄弟姐妹,仆从侍女,反正只要不是这里,他都行。
他快受不了了。
沈青青淡淡一笑,“赈灾之事尚未办妥,我不回去。”
拓拔穆眉尾一压,“咱们粮食也都送到了,施粥也都做了,殿下还留在这……”
“等着我金元百姓不再挨饿,不再民怨载道,揭竿而起时,这场赈灾才算结束,到时候,我才会离开。”沈青青话语镇静,缓缓道。
若秋水潋滟般的美眸中映着摇曳烛火,既温柔又坚定。
听到这句时,沈青青没有留意到,屋内的所有人都看向端坐在圈椅上的女子。
这一刻,没有人再去关注她身份到底是如何尊贵,更多的是,被她这一席肺腑之言所触动。
相反的,拓拔穆的肤浅被完完全全反衬出来。
“是……卑职想的太过简单了。卑职愿意留在阿兰诺城,守护好小殿下的安危。”
沈青青面色如常,不喜不忧,只含着笑意道:“拓拔小将军安心养伤就好,到等这件事一结束,我们就回王都,你且放宽心,一定让你在普尔图木吃上除夕的团圆饭,不会等太久的。”
溥洪闻言,默默看了她一眼。
看来九殿下这次去时椛馆确有不小的收获。
送走拓拔穆,溥洪知夜色已晚,知她折腾一夜乏了,准备请辞离开,却意外被她又留了下来。
窗台剪影成双,屋外月色正浓,寒风萧萧,孟西洲盯着人影,捂着嘴巴闷声低咳起来。
守在另一处屋檐上的萧应听到风中卷着细微的异响,他回首一瞧,果然是主子在咳嗽。
他确定周围几处暗哨都被迷晕,便回到孟西洲身旁,“主子,咱们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不如回去吧,不然让霍大夫发现了,他又要发脾气。”
萧应会同意带主子来,只因他也希望能见青青姐一面。
可以现在的情况,他二人只能对着那抹不知是谁的窗边剪影吹凉风,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再等等。”孟西洲忍着咳嗽,沉声说着。
他想冲进去,想知道他们此时离得那么近到底在做什么,说什么。
可却不能。
他盯着那,耳鸣阵阵,视线中的房顶、树影、弯月渐渐旋转、扭曲,像是染坊里混杂的颜料,混在一起,凝成一个绚丽的涡旋,让他能短暂的逃离片刻真实。
孟西洲察觉到那个不可控制的感觉从脑海深处扯着他一路下坠。
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会是个什么可能。
所有的谋划或许要功亏一篑。
残存的理智,支撑着他起身,好在有人扯着他往回走。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忍住,还不到时候。
直到平躺进被子中,萧应熄灭了灯,他还在默念着。
等到时机成熟,青青会看到他的诚意与真心的。
*
不出沈青青所料,南璃与耀云这些米粮商人,早已被阿兰若城现有的中间商压榨的够呛,一旦放出拓拔穆这条有权有势的钩子,很快便有人搭线合作。
这就像是被网兜圈住快要翻肚的鱼,只要有一个口子出现,便会争先恐后的窜跑。
溥洪动作很快,他来阿兰若城这大半年来,第一次干预了除暴动之外的事,这也给裘飞一个措手不及。
裘飞不想交出米粮的特许经营权与采买权,但对着大君亲自书写的旨意,他又不得不低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意了。
但同意的前提是,图尔苏部的米粮采买与售卖流程必须同之前保持一致。
这就意味着,中间商必须继续存在。
裘飞本以为溥洪这一招仍被自己的规则钳制,无法真正撼动当下图尔苏部的米粮交易。
却不想交出经营权与采买权的第二日,总督府的后门门槛便要被踏坏了。
裘飞没想到,溥洪手中还有一张他不知晓的王牌。
一位神秘的巨贾。
第一日,那位新加入的巨贾便以巨大的采买额,将交易坊中所有现存的米粮全部吃下。
当日下午,米粮价格暴跌。
倒也不是所有米粮铺子都是这般情况,只有溥洪在城东城西新设的两家,才有这样的价格。
那一日,排在米粮商铺门口的百姓都快排出了城。
往日拥挤的施粥摊子前,反倒是寥寥无几。
众人争先恐后的抢购,直到最后一人买完时,商铺仍有不少存量。
第二日,米粮价格进一步下跌,那位神秘商贾,依旧以全包的口气,吃掉了所有供货商的存粮。
其他几家中间人实力虽然同样雄厚,却因手中现银委实不够,又达不到人家这般购买量。
最终,在交易行里只能干看着对方搬出一叠叠的通汇银票,连句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日下午,几位主要的中间人便悄悄摸去了总督府的后门。
这些中间人大多是阿兰若城内有头有脸的富商,之所以同总督裘飞能搭上线,拿到这个参与米粮采买的生意,都是通过裘飞妻子楼氏的弟弟楼元邬。
楼元邬自然而然成了所有中间人之首。
总督府,后院正堂。
楼元邬蹙眉急切问:“姐夫,您怎么就把采买权放出去了,咱们这些中间人,可是把银子都交到后年了……这样下去……”
“你以为我想?!溥洪是大君钦点的赈灾大臣,是刑部二把手,是三大贵族之一溥家的幺子,又有大君手谕,何人敢不听?”
裘飞的脸色没比楼元邬好到哪儿,他这两日也在留意交易坊的动向,事态的发展明显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那新入的中间人是谁?我让你打探,可是知道了?”
楼元邬点头,“是这次跟九殿下一同来此的拓拔家人。”
“拓拔穆?”裘飞有些意外,按理说拓拔穆此行目的是护送小殿下,带这么多银子在身,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难不成是大君授意?
裘飞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如若是大君,随意一个调令或圣旨就能把图尔苏部的米粮现状解决,绝不会是大君。
此人这番举动,在他看来,倒像是特地来阿兰若分一杯羹的。
“你怎么知道是拓拔穆的?”
“他生了疹子,脸上水泡都化脓了,来交易坊一直缠着绷带。起初还觉得奇怪,后想到您前段日子说王都来的小将军病的厉害,大抵猜到后又找了个相识的耀云供应商问过,这才确定是他。”
“知道了。”
“可他一个外乡人,怎么敢参动咱图尔苏部的生意?这是不是溥洪的主意……”
“溥洪来此又不是第一日,若是有这般打算,早就下手了。”裘飞思忖良久,突然道:“此事等等看,先告诉那几个中间人,他拓拔穆就是再有钱,也不能日日包圆所有的米粮货源,昨日我已遣人去信耀云的那位大人,相信不日便会有更多的商户来此售卖,到时候我不信他拓拔穆还能全部买完!”
*
一连十日过去,阿兰若城内再也看不到排队买粮的场面,目前城内粮食供给稳定,价格一下子回落到七八年前的米粮价格。
交易坊内,从耀云赶来的米粮供货商,拉来了千百旦米粮,一见今日挂牌价,差点晕过去。
合计着搭上从耀云运送至阿兰若城这一路劳力,卖的价格比耀云境内还便宜!?
觉得上当受骗的耀云商人,直接怒气冲冲的跑去总督府家的后门狂敲,非要这位诱他们来此的总督大人买单不可!
一时间,裘飞前有中间人,后有供货商,左右应付不暇。
梨园内,从岳枫口中知晓了今晨交易坊中,刚拉来千百旦米粮的耀云商人见到当下阿兰若城内米价面价的反应后,沈青青忍不住笑出了声。
坐在一旁的溥洪面色如常,眼底泛起的喜色不易察觉,他低眼见见小殿下手中的茶盏见了底,兀自给她悄悄满了一杯。
沈青青喜上眉梢,讲话都比平日更欢快几分。
“裘大人这次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今银子充裕,岳枫你遣人去盯好这几人,他们花费这么多力气运来,自然不会再花一次时间与精力把米面运回去,如今肯定在找下家接盘。”
岳枫一听,赶忙道:“那卑职现在就去接触那几人,把价格谈好……”
“不急,除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囤积粮了。”
岳枫挠挠头,不解道:“卑职愚钝……既然价格比平日采买还要低,为何他们不买啊?”
一旁的赤月忍不住说道:“岳侍卫白跟了主子这么久,一点都没学到啊,您想现在主子囤了这么多粮食还买不出完,那些人手中存着的旧粮也未售卖一空,眼瞧着米面价格一日比一日低,谁又敢在这个时候买入这么大一批粮食呢?”
“不错,赤月说的都在点上。”沈青青笑笑,抿了口茶。
如今局势,她一家做大,交易坊内的其他中间人,已经错过了离场的最佳时机,完全被套牢了。
她想到这个天上白掉的大馅饼,就忍不住漾起笑意。
“千万旦的粮食,足够整个图尔苏部的百姓撑到明年的了。”
溥洪看到她手中攥着的那本账册,早已生出的敬佩与欣赏此刻蔓生出其他的情绪。
他望着她欢喜的模样,自己也跟着不由得开心起来。
溥洪素来寡淡,多年来受困于溥家小儿子的身份,摸爬滚打历练出来,只想为自己挣得个荣耀。
但今时今日,同小九重逢后的这段时间。
心中所求,似乎多了一些。
岳枫盯了那批耀云商人没两日,对方托人来梨园与他牵上了线。
最终,这一批粮食,以极低的价格购入,随后沈青青吩咐溥洪用军队将粮食分批护送至图尔苏部各城镇,以稍高于阿兰若目前的价格进行出售。
就当沈青青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自己也终于看到了回王都的希望时。
向春巷内出了人命。
三名耀云粮草商惨死烟柳之地。
一时间,交易坊内的米粮供货商,少了一大半。
案发第二日,孟西洲叫来秦恒,正欲下令时,听他汇报道:“主子,楼元邬死了。”
今晨一早,楼元邬被发现死在自家门口,似乎是重重摔了一跤,恰巧撞在了身后的楼梯尖上。
待人发现时,九月阿兰若的天,已经把人冻僵了。
同样收到消息的还有正分派押送米粮任务的溥洪,得知楼元邬死的那一瞬,一直掩于心底的疑惑与猜疑,冒了出来。
这段时间,阿兰若城内米粮价格控制的事发生的太过顺利,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着九殿下的计谋。
即便是运筹帷幄的溥洪,都无法预计或确保所有的事都会向最优的方向发展。
起初溥洪将其归为九殿下的运气,毕竟金元无人不知她是受天神眷顾的人。
但如今……
溥洪隐隐觉得,这一切顺利的背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溥洪思忖良久,冷声吩咐道:“运往兰里镇的米粮先暂缓几日,留一批精锐在阿兰若城,三日后九殿下要启程去神庙祭祀,到时候就由他们护送。”
“是,属下遵命。”
三日后,是金元秋日祭祀的大节日,沈青青的车架在城中万千百姓拥簇下,缓缓驶出城门,向着东方数十里外的神庙行进。
因是金元的大节,总督裘飞率图尔苏部就近城镇的官员一同陪同。
溥洪帅军走在车队的最后。
早在出发前,他便将探子派了出去,密切监视着周围的情况。
图尔苏部东部是一片山区,远远看去,白雪皑皑,平添了几分威严
再往东不远,便是同南璃与耀云的边境。
此地虽是九月,却已是天寒地冻,马车压在不平整的官道上辚辚作响。
沈青青掀开幔帘一角,寒风灌入,吹的她神思更加清晰。
今日,希望能把一切解决干净。
第63章 063
山区将近, 官道突然变的平坦许多,赤月打了个哈欠,掀开帘子,目及之处, 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 似若荒烟。
“殿下, 今日的天真是不好,像是要下雪了。”赤月喃喃着, 唇角却漾着笑意,她放下幔帘,“快到了, 奴婢已经能看到相迎的神官。”
“嗯。”沈青青垂首理了理裙摆,指尖碰触之处, 发出些许清脆声响。
少时, 车队停下, 听岳枫在外禀报已经到了神庙外, 沈青青不动声色的接下赤月递来的皮氅披上,缓缓走出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