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定柔抚摸着女儿睡梦中肉糯糯的小脸蛋儿,泪水掉不停,何嬷嬷忙拿了帕巾擦去:“可不敢哭,最伤眼睛的,明日奴婢回趟慕容府,让四夫人找个妥帖的奶妈来。”
  定柔摇摇头:“我自己奶着也行,姆妈,我的奶水什么时候来?”
  何嬷嬷道:“姑娘真要自己奶?头胎得三四天呢,姑娘多喝些汤水,孩子吃自己亲娘的奶最好,易克化。”
  到了第四天,定柔终于胀出了汪汪的奶水,小婴儿费了好大劲才吮出来,听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心里充满了初为人母的神圣感。
  李氏不曾来看过一眼。
  定柔渐渐有了力气,能抱着孩儿,摇晃着,唤着“囡囡”,等你爹爹回来,一切便好了,他会保护我们。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生守护她和孩儿,为她们遮风挡雨的,不是昭明哥哥。
  孩儿出生后的第八天,安西都督府八百里加急,带着一片血染的残甲,送来了讣闻,昭明哥哥一行在姑墨州往温肃州的路上,不慎遇上了沙尘暴,迷路数百里,闯入了大矢国的边境,惊动了岗哨,引来数千铁骑合围,六十八人皆被乱箭穿胸,横尸巴焕河畔,躺在茫茫大漠中。
  我军赶去救援的时候,尸骸已被兽群撕咬,只剩了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躯,无法辨认,只能马革裹尸,就地掘坑掩埋。
  李氏当场晕厥过去。
  陆绍茹哭着闯入琅嬛居,指骂她是,妨汉子的黑寡妇,骂孩儿是命硬的白虎煞。
  那一天的事情定柔记得零零碎碎,外头凄风苦雨,雷声滚滚,她不能相信,无法相信,成亲不到一年,昭明哥哥就这么丢下了她和孩儿,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去找他......后来便不记得了,都是何嬷嬷概述的。
  说姑娘披头散发,只穿着寝衣跑进了雨中,一直跑到府门外,脚下滑了一跤,跌下台阶,摔破了头,不停叫着昭明哥哥,她和荆儿撑伞追出来,抱着她在雨中哭了很久,何嬷嬷指骂上天残忍,我家姑娘才十九岁啊。
  后来,便是烫手的高烧,一星半点奶水也没有了。
  这样的打击,怎会还有奶水。
  家中设了灵堂,将那一片带血的铠甲入殓,又放了些生前的衣裳,只能立个衣冠冢,平凉候也回来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无人想起她和囡囡。
  帝后来吊唁。
  皇后进了内院来探望,谆谆说着安慰的话,姑娘虽睁着眼,却是呆滞无神的,不言不语,额头滚烫,水米不进。
  何嬷嬷每说到此处咬牙切齿,痛骂陆家表子里子全是乌糟,一伙子禽兽不如,平凉候也如是,还有那个素未蒙面的庶母随氏,眼见着嫡子夭亡,两个庶子即将出头,自然不容多出一个嫡孙女,将来分走陆家的产业,作为嫁妆。
  勇子媳妇饭菜中忽然多了红钒,心知这是警告,再不敢喂奶水了,匆匆来琅嬛居告知一声,孩儿从此断了吃食,哭的嚎啕不止,何嬷嬷抱着襁褓去嘉福居跪求,李氏和陆绍茹直骂,没用处的丫头片子,还不如没有,若是个遗腹子,如何如何。
  何嬷嬷只好去求平凉候,那厢悲痛之余,满眼漠视,挥了挥手,一眼都没看方出生的小孙女,交待给了身边的随氏,却是所托非人。
  荆儿跑回慕容府禀告了温氏,温氏那时得了噩耗也病了,卧床不起,选来一个奶母,第二天奶母吃的汤饭中飘着一只被毒死的幼鼠,吓得魂飞魄散,这差事是要命的,连赏钱也不要了。
  随氏成心要饿死襁褓中的小婴儿。
  还有陆绍茹,算计着琅嬛居的嫁妆。
  灵堂上两人大打出手,争抢帛金,统一战线的是,买通丫鬟们在李氏面前嘀咕,少爷成亲不足一年就亡故,怕是因为少奶奶美貌非常,少爷消受不起,才折了阳寿。
  李氏当即恨的咬牙切齿,要剥了儿媳妇的皮。
  三五个小厮闯进了琅嬛居,带走了定柔,拖到后院柴房,这里成了刑场。
  何嬷嬷说,琅嬛居被封了门,她和两个丫鬟锁在屋中,孩儿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吃奶,哭哑了嗓子,一直等到第四天夜里,是怜娘来了,带来消息,少奶奶被动了重刑,锁在柴房,昏迷不醒。少奶奶对她们母女的恩德,到了要报答的时候。
  怜娘告诉她们,前一夜卜姐夫跳窗进去,险些糟蹋了少奶奶,是她长了个心眼,跑去叫来了陆绍茹,破门而入,少奶奶鞭痕累累的衣服已被褪下一半,卜姐夫裤带都解开了,被陆绍茹抽了一顿鞭子。
  那夜,雨终于停了,等陆家上下沉睡之后,怜娘收拾了包袱,带着裹儿,打碎了琅嬛居的玻璃,放出了何嬷嬷三人,和襁褓里的小婴儿,到后园柴房,砸开门锁,荆儿背起仰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从陆家后门开闩,跑了出来。
  怜娘宁可当逃奴,也不愿伺候那对禽兽夫妻了。
  夜里各坊宵禁,她们躲在一处偏僻的小过道,等天亮了才敢去慕容府,温氏病着,家中一切事务皆是王氏做主,将奄奄一息的月妇和小婴儿挡在了门外,小厮们不敢违抗,无人去通报慕容槐和温氏。
  “哎呦,十一妹妹是出嫁了的女儿,生死自有婆家操持,我们该致祭该吊丧自有礼数,哪有这寡妇新丧进娘家门的,她又是月妇身上带血污,冲了我家的运势怎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嬷嬷清楚的记得一字一句。
  慕容家也是没人味的。
  何嬷嬷这样评价。
  是以后来大封贵妃,王氏被荫封诰命,何嬷嬷心中大是不服气,每次见到王氏都要冷嘲热讽一番,吓得王氏不停的巴结。
  那一天,荆儿和小艾轮换背着半死不活的女子,何嬷嬷抱着哭声无力的婴儿,又回了那个小过道。
  何嬷嬷出去挨家挨户乞讨奶水的时候,荆儿身上有些散碎细丝,想着换些被褥,姑娘在月中,不能一直这样受风,小艾趁这时候跑了,不愿再跟着生死未卜的主子受罪了。
  何嬷嬷和荆儿回来的时候,姑娘独自躺在小过道,躺在湿冷的石板上。
  何嬷嬷这一辈子,在这一天,看遍了世态炎凉,人情浅薄,所幸,上头有眼,这时候,皇上来了。
  带着披风裹在姑娘身上,抱起来,带着她们到了一处宅邸,有热被褥,有热饭汤羹,有婴儿的奶水。
  定柔每次听这些,都觉得是拟话本子里的苦情戏码,不是自身所经所历的。
  皇帝告诉她,边关急报送来的时候,他在帝师方骞的府上,回到宫中才知,兵部已经先一步去陆家送了讣告,他便开始担心她。
  第二日去陆府吊唁,看着满院的跪拜,他满心想着那小女子如何了,坐在前厅,皇后去了后宅,平凉候与他说话,他完全心不在焉。
  皇后出来告诉他:“是个坚韧要强的女子,也不怎么流泪,拉着臣妾的手说没事,想来时日久了,就过来了,日子总要走下去,还有孩儿呢。”
  “那就好。”他便坐上銮仪走了。
  那天,他回去还是辗转忧思,陆府的眼线一时无法混进内宅,要费些功夫。
  直到几日后下了朝,慕容府和陆府的眼线同时送来消息,已盯着她们进了一处巷子的小过道。
 
 
第90章 现世报   奉大理寺令,你……
  郑太医知天命的年纪, 是太医署的署令,兼授课医博士,官至从三品, 主攻外科和针灸, 家传神奇金针疗法,针到病除, 誉为国中圣手。太宗至德十年入仕,历经三朝, 素常除了奉事皇室, 只为医女医童授业讲课, 下臣素民景慕仰望, 别说治病,连真容也难见到。
  这日是他休沐, 府中管家忽传有两位便衣殿前都直司来访,带着御前的腰牌。
  他心觉诧异,若是宫中有人患了急病, 自有小黄门来传,怎会是殿前直, 还是便衣, 难道有人冒充?来劫持他?
  到了前厅, 两个年轻的面容, 穿着侍从的蓝袍, 腰系蹀躞革带, 整肃矜严的鹿皮靴、护膊、护腕, 郑太医认识其中一个,果然是殿前少尉,忙叫医童收拾药箱。
  出了府宅, 停着一辆普通的青帐马车,郑太医又犯了嘀咕,稍作思忖,还是上去了,许是住在宫外的贵人吧,他一个医者,又不曾与什么人结仇,无非是诊病。
  郑家在东市的青梧街,一路出来,走的狭街曲巷,转转绕绕,进了西市的善和坊,又走了一段,进了孝义街,到一处宅邸前。
  两个便衣放下杌扎扶着他下来,却不许医童跟随,敲了两下门,大红朱门打开,郑太医这才看清里面十几个蓝衣,刚直凛然,目光警戒,全是殿前直卫。
  一个帮他背着药箱,在前引路,沿着甬道进了穿堂,过了两个圆月门,径直到了里宅,掀开慈竹帘栊,怔了一下,院丞尹伯恩也在,医师方照,还有两个主攻妇科的女医。
  齐齐对他施礼:“等候大人多时。”
  一个老妪抬手请他们往内室。
  众人心中忐忑地跳,不知何人,转过隔扇,一个傲岸的身影侧坐绢纱画屏前的六方椅,束发玉簪冠,月白祥云纹襕袍,望着屏风出神,听到脚步转过面容来,郑太医和一众医者心头一惊,骇的忙下跪:“陛下圣躬金安!”
  皇帝面色很不好,眉峰的线条蹙着凌厉的弧度,对他们摆了摆手,直接道:“病人在里头,诊脉罢。”
  “喏。”
  四人提着袍角起身,走进屏风后,一个黄花梨架子床,躺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长发如乌瀑流散,垂在枕边,缎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孱弱的小脸,却是累累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肉皮,像是鞭子留下的。
  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换了额头的帕子,从被子下拿出一双手臂,太医们又惊了一下,十指血肉模糊,这是受了拶刑!
  双目紧闭,意识昏迷,怕是有性命之危,不可再耽搁,从郑太医开始,一一垫着绢帕切脉,又翻开眼皮查看,听鼻息,丫鬟道:“我家主子是月妇。”
  两个女医忙钻进被查看。
  须臾后,几人皆愁云惨雾,相视摇头,郑太医为首亦步亦趋步出屏风,拱手对皇帝道:“臣等不敢妄言,病人脉息微弱,鼻息时有时无,产后惊风,卒病发热,十指多处骨裂,鞭伤虽未见感染之状,但外感内伤,毒淤蕴结,以致内外交困,怕是......危矣。”
  皇帝手臂猛然垂下,眼中闪过惊恐,似是怕极了,喝斥道:“朕要这个人活!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用什么药!哪怕龙髓凤胆,朕就是要她活!治不过来尔等削足断首!”
  太医们吓的跪地大磕:“陛下赎罪,臣等必倾尽毕生所学!”
  郑太医打开药箱,取出最长最粗的金针,抬袖拭去冷汗,开始施针。
  方太医对皇帝道:“病人牙关紧闭,无法服药,臣请内库房上用的七返丹、还魂丹、金沙丹、紫雪丹,化了含于口,再以药草熏蒸。”
  皇帝唤了外头的侍从,快马回宫取来。
  这些大多是珍稀药材炼制,或海外番邦进贡的秘药,有了这几样,太医们忽觉有了三分把握。
  到了晚间,床上的小女子开始发汗。
  淋淋漓漓如浸水,洗了被褥,丫鬟和婆子端着熬的黑乎乎的艾草荆芥水,不停擦身换褥,一边还要强灌淡盐参片水。
  似是痛极了,梦呓地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喊,身躯凛凛地动,何嬷嬷抱着她:“姑娘,我知道你疼,你喊吧,把汗出完了,你就能活了。”
  皇帝坐在屏风外,望着影影绰绰的剪影,拳头攥的硬邦邦,手背青筋跳跃,女子每喊一声,他的心都揪扯一下。
  小丫头,你这样,我心很疼、很疼。
  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必亲手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
  到了拂晓时分,女子终于安静了,稳稳地睡着,汗还在出,长长的睫毛湿濡,郑太医试了试鼻息,欣喜地禀明皇帝:“这位贵人已脱危!”
  皇帝似虚脱般松了口气。
  临上朝前到榻前望着她,脚下万般眷恋,问何嬷嬷:“跟你们出来的还有谁?”
  何嬷嬷说了怜娘母女和逃跑的小艾,皇帝道:“稍事有人来描画像,把她们找回来,朕有用。”
  几天后,陆家盈寿居,陆绍茹和卜耀廉把门反锁,打开一个个黄花梨大箱子,除了细软和票银,剩下的皆是雪白冰清的瓷器和古玉摆件,三个螺钿百宝嵌装着水头莹润的玉料和百十颗杏果大的南珠。
  二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天哪,晓得弟妹阔绰,没想到这么多!”
  陆绍茹伸嘴亲了这个亲那个,叹说:“难不成我弟弟死了,还让我赚了?我是不是有点狼心狗肺啊?”
  卜耀廉抓了一把珠子,口水快流出来了:“这话说的,你小时候背了他那么多年,也该还了,还不该加点利息,嘿,这合浦大珠出自南海,早几百年就绝产了,一粒值百金啊。”
  陆绍茹顿觉理直气壮。
  “人啊,就该为自己活,为谁都是肉包子打狗,我早些年要明白这道理,还管他什么一母同胞,我吃饱了再说,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害苦了自己,亲弟弟有什么用,还指着给你养老送终不成,人家娶了媳妇,我连个屁都不是。”
  “就是。”卜耀廉心里想的是,可惜没得到人,那天就差一点尝到那小娘们的滋味了。
  二人以为最值钱的是珠子,这次来京是躲债来的,夫妻俩在齐州经商,专干投机倒把,走私的买卖,不想一朝惨赔,欠下了十几万两的高利贷,连宅子都变卖了。
  从瓷器里头挑了个不起眼的羽觞和翡翠白菜去了典当行。
  玉摆件还罢了,那羽觞让掌柜们看的眼睛都直了,指骨扣一扣,鸣如击磬,其华如镜,薄如宣纸,几可透光:“这是......传说中的素冰瓷!终于见到实物了!”
  夫妻俩顿觉小瞧了这物件,拿捏起了架子,不当了,掌柜的立刻围住他们,说的口若悬河,求爷爷告奶奶,出价七万两。
  夫妻二人险些惊掉了下巴壳,我的乖乖,一个那么小的瓷具竟趁一套大豪宅,那......那些大的瓶瓶罐罐,岂不......
  然后他们听到古玩行一句谚语:“家缠万贯不及冰瓷一件。”
  夫妻俩一夜没睡,翌日天不亮就收拾了箱笼,套上马车,带着两个女儿和三个小厮,准备远遁,没跟平凉候夫妇告别。慕容氏失踪了,娘家在京城,说不准什么时候来要人,讨要嫁妆,不安全。
  卯时正刻解除宵禁,刚开了南城门,驾着三个大车,出示藉契和路引,身后飞马驰来一队皂衣捕快,带着缉捕文书。“奉大理寺令,你夫妻二人涉嫌谋财害命,正式拘捕!”
  大理寺?谋财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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