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时还未显怀,上元节罢汀兰学堂开课,温氏来宫里说慕容瑞的两个女儿到了入学的年龄,想求一个恩典,入宫做皇女们的伴读,定柔本来没有答应,谁想皇帝恰好回来在外殿听到了这一句,便立刻对岳母说允了,小事一桩。
第二日那一对侄女儿欢欢喜喜来了,身后带着贴身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是刚刚卖身到慕容府为婢的,被遗弃的乞儿,结义金兰的异性小姐妹。
定柔注意到她们瘦弱苍白,低着头不停发抖,鞋子又小又紧,顶着脚趾,她自有了这胎久不做缝纫,正手痒的很,叫过来瑟瑟缩缩的两个女娃比量鞋寸,将闲暇时为两个女儿做的绣鞋和衣裳,可儿和玥儿有好几箱没有穿过身的,又怕不合适,剪了鞋样子亲手纫了两双新的。
不知为何对那两个女娃有莫名的好感。
皇帝偶见了一眼,凭他的观察,这两个女娃虽出身蒲柳,但却有贵人之相,尤其那个姐姐,目藏英气,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坚韧,将来绝不会居于人下。
定柔心疼她们目不识丁,对皇帝提了两句,小妻子难得开口,皇帝自然无有不应,很体贴的为那一对苦命人找了人家,镇北候袁家家风纯良但人丁不旺,夫妇二人膝下仅有一子,早有收养外女的心思,皇帝便下了一道口谕,将两个孤女赐给袁家收养,此后,跻身王公贵女之列,摇身一变成了大家闺秀,也获恩准入学伴读。
谁知这事不知哪个心怀叵测的教唆了安玥,在学堂对两个女娃横挑鼻子竖挑眼,时常为难,那日下了学,定柔去接安可,在门外听到安玥趾高气扬的说:“下贱的东西也配来这里......”
定柔当时气血一下涌到了头顶,进去一看,两个女娃正跪在安玥脚下,不停磕头求饶命,样子十分凄楚,这下子定柔无法理智了,将安玥拉到到隔壁女夫子的公廨狠狠训斥了一顿,偏安玥是个性子不饶人的,对母亲满腹怨怼,出口顶撞了几句,火上浇油,定柔气的抡起巴掌按住打了两下屁股。
安玥恼羞成怒,指着母亲哭说:“以后你不是我娘!我长大了也不认你!我是没娘的孩子!”
定柔听着,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母女俩不欢而散,此后安玥一步也不踏进春和殿,皇帝去劝,那厢直接来了一句,是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孩子,定柔着实难过了几日,痛定思痛,小儿气头上的话怎拿来当真呢,还跟自己的骨肉计较不成,她这样骄纵,是做母亲的没有教养得当。
缓了几日才去康宁殿看望,小安玥着了风寒病了几日,还生着气闭门不见母亲,太后也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定柔干脆豁出脸皮死缠烂打,每日早晚都去,任凭安玥如何横眉冷对也笑脸盈盈说着逗趣的话,半个月下来,小女儿终于软化了。
定柔乘胜追击,散学的时候连诳带哄将玥儿弄来春和殿,拿出师傅医书上的方子,调制了几味美颜的药膏,为两个女儿敷脸,做药膳,梳发、裁眉、点蔻丹,安玥惊喜地发现自己面貌一新,小脸蛋光润了许多,如此下来,爱上了母亲的巧手,也和可儿的关系日渐热络起来,从前小姐妹俩一直不冷不热的。
定柔便趁机徐徐善诱,将箴言化作温柔绵绵的劝导之语,女子之性柔而滞,不卑不亢,待人和善,方为人所不厌,不厌则无恨,无恨则少灾祸,这些话不停耳提面命,时日长了,小安玥那骨子里的倨傲之气总算减了一些,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成果。
端阳节是宫中的大节庆,小姐妹俩穿上公主的吉服,戴着翠雀步摇冠,有模有样地端着仪态随着皇帝大驾到太庙祈福,午后上运河看扒龙舟,定柔因在热孝中,缞麻在身,一概皆忌了,连夜间的宫宴也不参加。
当夜回来春和殿,两个孩子面色恹恹,似不大开心。
皇帝宴罢和襄王去昌明殿议事。
定柔见女儿们不悦,问怎地了,安可正踌躇要不要跟母亲说,安玥坐在镜前卸冠,性子急,随口说了出来:“高太子妃嫂嫂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对,母亲又要责怪了。
定柔并未训她,追问到底怎么了。
安可这才道出,宴席上太子姗姗来迟,原来是从陇西回来,与乌孙国的使臣会晤,商议互市的细节,许是被算计了,吃了几盏酒,夜里将使臣的美妾给欺辱了,使臣不甘受辱抹了脖子。
乌孙女王休书来问罪。
这下别说连横结交,人家正磨刀霍霍要联合大矢国开战呢。
太子一口咬定是阴谋,皇帝一见他气不打一处来,掀了御桌,吓得众人忙不迭跪,又闻听太子一番狡辩,更激的雷霆大怒,痛骂种种失德行径,身不配位,短智无能,最后说了一句:“朕甚至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朕的血脉......”
这话暗有所示。
后来又下旨停了太子在各部的职务,收回加冠时的旒冕,暂禁足于东宫,不消片刻传到瑶光殿的宴会上,文武众卿皆知晓了,太子怕是储位难保了。
唇亡齿寒,而那位高太子妃脸上却无一丝忧惧,却好似有窃喜之情。
这位也是京中威名遐迩的世家之女,传闻是近年来数一数二的美人,长得杏眼桃腮,绰约风流。
偏不巧,太子大婚那时定柔来了小日子,酸痛难受,没去璇玑殿朝见,后来宫中几次三番宴会,定柔总不凑巧,再后来有了身孕害着喜,如今又守孝,说来太子大婚快两年了,贵妃与太子妃还未正面见过一次。
听两个女儿的形容,高太子妃没看上太子殿下,看上他爹了。
妃朝见那日敬茶,抬头间恍了个神,望着当今陛下,腮边泛出了红晕,可儿恰巧看到了眼里。
方才宫宴上,高太子妃扮上惊鸿羽衣,跳了半厥《霓裳羽衣曲》,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情凝涕望君王。
傻子都能看得出。
舞罢献上一道荷叶莲蓉粽和莲蓬汤,深情款款地说是儿臣亲手包的,请父皇品尝。
太后尝了一口,夸了句:“太子妃慧心巧思。”也不知是不是讽刺。
安可和安玥并肩坐在一席,将一切看在了眼里。
定柔听完忙问:“你父皇吃了吗?”
安玥答:“父皇才不会搭理那种狐媚,推到了一边,一口没动。”
定柔握着扇子坐回摇椅,笑了一阵,孩子他爹这株老桃树,越老越开花了不成,两个女儿见母亲不上心,忙异口同声说:“娘,你可拿出手段来,别让父皇被人叼了去!那样女儿就气死了!”
定柔险些笑岔气:“你父皇不会了,他是耳聪目明的人,最厌恶那种取巧献媚的女子,他又不是肥肉,还能叼了去,难道高太子妃是那啥不成。”
可儿和玥儿还是不放心,不怕狗叼,就怕惦记着。
安玥说:“娘,你快点把小弟弟生下来,好好打扮打扮,压压她的气势,哼,她还真当自个风华绝代了!想做杨太真第二,也不照照镜子!”
定柔笑的流出一点泪,摸着高高凸起的肚子说:“我这般岁龄的人,还跟人家小姑娘争春作甚,娘自来也不是爱与人比较高下的,唉,合该你们两个快快长大,替娘出头。”
此刻昌明殿书房。
“你要走?”
襄王立于御案下首,垂眸恭立,神情微微颓然。
皇帝望着他眼角四周的乌青,叹道:“你是真的累了,朝上刚换了宰相,处处要提防沈从武,你事务多了两倍不止,焉能不累。”
襄王道:“臣弟确实乏了,想去封地看一看,还未去过,听闻山清水晏,风光极好,多可笑,自己的封地是什么样都不曾领略,王府也没居住过一日。”
皇帝手臂放在案上,低眸沉默了片刻,问出了隐藏心底的那句话:“四弟,你是为了躲着我和她吗?”
襄王身躯一震,心头顷刻如沸油煎熬。
早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哥的一双的眼睛,尽管竭力自持,还是躲不过哥明察秋毫,想是早觉出来了,只不过不忍揭破,平添了尴尬。
皇帝低声呼出一口气:“是真的了,你也爱慕起了她,咱们兄弟竟喜欢同一个女子,世间之事,当真造化弄人。”
襄王面朝地砖,脖颈似有沉重的东西压着,半丝也抬不起头来,痛苦的无地自容:“哥,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克制不住自己了......”
皇帝凝视着他,问:“你是否有过此想,当初若不是陆绍翌横加进来,也许你和她......早已鸾凤于飞。”
襄王闭目,拱起的手臂微微发颤。
皇帝霎时明白了:“你对她,竟已用情至深。”
襄王流下两行男儿泪,胸口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刃,在那一下下翻搅着:“哥......让我走罢......底下的亲信会助你......臣弟.......臣弟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皇帝握拳抵着额,也心痛难耐,偏偏是同胞弟弟,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割让给他的,只有心爱之人不能。
良久之后起身,到紫檀书架取出一个长方小锦盒,打开,里头是一绺女子的断发,乌莹莹的丝,烛光映着亮泽,根根柔顺服帖,系着红丝缎。
上前递给襄王:“这个你收着,是她从前和我怄气时剪下的,反正她时时在我身边。你想走,我不强留,你是我亲弟弟,难道我连这点子心胸都没有吗,别人不行,但你可以。可以想她,也可以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当成她,我不计较。”
夜色中,亲王仪仗缓缓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襄王摩挲着锦盒,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揭开盒盖,指尖轻轻触去......
眼前浮现那日在马场,女子踏马而来,身轻若袅燕,衣袂如仙子,乌油油的三千云丝就那样垂悬着,长若流瀑,轻若行云,随风飏飏翩飞,颊边含着一抹浅笑,薄薄的唇弯着俏美玲珑的弧,轻轻漾开灿漫的腼腆,如莳花绽蕊,一人独芳枝,万千芳草骤然无色......
指尖一遍一遍顺着发丝抚摸,我要去离得你们远远的地方,独自消亡。
两日后,皇帝正批阅着堆压的奏本,皆是废立的事。
襄王夜叩开了宫门,一气奔至昌明殿,皇帝见他穿着家居服,跑的大汗淋淋,问:“怎地了?急慌慌的,出何事了?”
襄王大喘了一会儿:“哥!不好了!陆......陆绍翌回来了!”
第186章 前夫归来 1 前夫归来
皇帝捧过茶来喝, 听闻此话猛一抬眸,眼神透着惊惑,四弟这是路上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难道又有人装神弄鬼?
襄王汗不停的冒, 跑的太快有些眩晕, 竭力抚平呼吸:“臣弟方才接到飞鸽传报,他没死, 只是伤得很重,全身骨头碎裂, 一直在大矢国的百里荒漠, 一个牧民的家中养伤, 想是不敢暴露身份, 前些时候与乌孙国互市他才得以与商队结伴入境,找到安西都督府, 现下已随平凉候入了玉门关,今日至灵州了,快马半月可到京, 哥,是真的!”
皇帝目怔了一瞬, 恍惚是梦中听到的话, 手中的茶盏不自觉地开始晃, 茶水沫子溢出大片, 落在腕处, 烫的泛起一层红, 脑中木木的感觉不到疼。起身踱出了御案, 待克化了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犹如一把尖利的镞矢飞来, 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十年了,我与定柔耳鬓厮磨,声气相投,心意一致,默契十足,宛如长成了一体,他如今回来,定柔她......会动摇吗?
襄王急的心如火焚:“哥,臣弟来时已急命下头的人做了布置,只等你令下了。”
皇帝放下了茶盏,心头如顷刻间填满了锆石,沉甸甸喘不过来气:“我和定柔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的,杀了他,我成什么了,慕容家的事我已沾了太多血,不想再沾他的。”
襄王紧盯着哥哥犹豫的神情,急道:“哥,你一向果断,万不能在这时候儿女情长,现下沈家刚得了相位,咱们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大事在即,风云诡谲,输赢尚是未知之数,他偏巧这个当口回来,不知掀起多少风浪!你和贵妃的名声也会被诟病!哥,快下令罢!”
烛光煜煜映着皇帝紧锁的眉角,他说:“这一路上已有诸多人看见了他,怕是纸包不住火了。”
襄王上前一步,拱手道:“只要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急病暴卒,便是他要回来,也只是寻回来的遗骨......”
皇帝鬓边紧似一阵的灼痛起来,闭目揉捏着:“让朕想一想,明日朝会前给你答复。”
夜色茫茫,无边无际如沁墨,零散点缀着星子,不见月亮,前方一曲一折,两旁的石灯火苗随风摆曳,映着打磨光滑的方形地砖,如镜鉴人。
往常一盏茶的路似比平时长了许多,仪仗走的极缓慢,静谧的宫巷只闻得宫侍行走间衣袂的窸窸声,鞋子踏地得得,提炉微晃的响。
肩辇稳稳落了地,小柱子打了宫灯上来,皇帝握拳抵着下颔,满目思虑阴郁在眼中,眉心一道深痕,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面上换了容色,举步向内殿步去。
定柔孕中困得早,每夜一趟黑便要入寝,刚沐浴罢出来,只穿着杏色绫纱广袖流仙寝衣,挺着笨重的肚子坐在妆镜前篦发,见他回来,轻轻展唇,一个静美而缱绻的笑。
他立在那里,呆呆望着她背影的柔美轮廓,这样的两情相守会天翻地覆吗?
定柔放下鸾篦,望着铜镜里的倒影,问他:“晚膳的菜可吃的如何?”
“嗯,很好。”
许是熏笼里点了安息香的缘故,亦或许这里温馨宁静,是心灵赖以歇息的地方,皇帝顿觉疲乏兜头兜脑涌上来,骨骼酸困,他更了衣袍,捏捏眉心坐到书桌后,翻开一册书。
定柔对镜看了一阵,回头问:“你不洗吗?”
皇帝答:“还不累,你先睡罢,明日朝会有一些事,我要捋一捋。”
目不转睛地看着书上的字,左手搁在桌板上,拇指戴着扳指一下下敲击着。
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是他心思郁结不开,定柔知他最近事多,准是又遇上棘手的了,每日国事民情多如牛毛,总没有一刻的清闲,孩子爹迟早累出病来。
打开妆奁盒子取出师姑配制的药膏,醒神解乏的,有薄荷脑,樟脑等十几种药材,味道有些冲鼻,指尖蘸了蘸,走过去,纤柔的小手搭在孩子爹的鬓穴画着圆,待药膏化开,熟练地按揉起来。
皇帝放下书册,闭目静静享受着,没多会儿便身心清爽。
他忽然握住了袖缘下一截雪藕小腕,滑腻温热,紧紧地攥着,闭着眼问:“娘子,你会一直这样跟我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