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尹氏放下呈盘,琉云璃彩的小盏,盈透精巧,杯身布着八宝纹,盏中黄白相间,膏凝状的牛乳裹着刀工整齐的黄桃,奶香四溢,冒着一缕甘凉清甜。“小姑尝尝这个,嫂子亲为你做的。”
  定柔一时好奇:“这是什么?”
  尹氏道:“冰酪。”
  定柔微微一笑:“我倒确没吃过。”唇儿俏皮一咧,唇角甜甜地弯起,门牙如玉粳白露,两颊漾开一抹腼腆,浑然遥遥湖渠上幼嫩的菡萏刚刚打出了朵儿,亭亭净植,方出绿波,不染泥垢,临水迎风,不胜娇羞。
  尹氏越看越喜欢,递过去银匙。“快趁凉吃吧,这个新鲜的才好吃,一会儿奶冻老了,味道反而不好。”
  定柔握着银匙,又说了句:“嫂嫂受累。”便下匙挖了一口,放入口中,凉凉滑滑地到了舌尖,化成奶液,起初微酸,却是好吃的那种酸,然后甘甜的滋味便出来了,满口牛乳的喷香和果子的清甜。“真爽口,却不知是怎么个做法?”
  尹氏笑道:“取新鲜的牛奶.子,熬成酥油,虑取浮质,入瓮储藏发酵,冬日冰寒时搬出院,冻几日,取瓮心醍醐,吃的时候取一勺,再加一碗新的牛乳,加三措细粉白面,再虑过,下滚水熬之,浮上奶皮改成微火,下白糖霜,再用紧火......吃的时候,或加果子或加花露。这是我跟一对与我爹爹生意往来,北方来贩皮毛的游牧夫妇学的,你哥哥吃的时候爱添薄荷粉,他说你幼时爱食桃子,我便加了黄桃。”
  定柔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如此精致!嫂嫂有心了!”尹氏伸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奶液,柔声道:“精致的人才要吃.精致的东西。”
  定柔脸颊微红,只觉越吃越香甜,忍不住大口大口,尹氏笑望着她,觉着女孩委实可爱到了骨子里,好似只要有可口美味的东西,她便满足了。
  待吃完了,尹氏又为她擦嘴,定柔也道:“改日我也为嫂嫂煮几道菜,我做鱼很好吃的,真想叫你尝尝寒潭的冷水鱼,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尹氏笑:“好。”
  坐了会儿,定柔一边笑着聊天一边又拿起了针黹。
  尹氏见那道服是男子的样式,不禁问:“这是给公公做的吗?妹妹竟会缝纫,这阵法如此精细,可知是下了功夫的。”
  定柔点头:“父亲过些日子大寿,我也不知什么东西好送的。”
  尹氏由衷道:“妹妹这一番心弥足珍贵,嫂嫂说句心里话,几个妹妹都没这样的心思。”
  定柔手下停了停,道:“我不会讨喜,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不及姐妹们守在父亲身边。”她终是要离开的,能报答便尽量报答吧。
  尹氏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其实公公还是关心你的,只不过这一大家子,人多业大,他操的心太多了,那年我刚进门,祖母还在世,三姐回来省亲,五妹六妹也还在家,祖母过寿诞阖家筵席,公公席上便提起了你,说独缺了十一,略微遗憾。你哥说,爹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守护着一大家子,祖母薨的时候还大病了一次,险些没挺过来,他是担心大哥撑不起这一摊子,才入了净明道,茹素养神,以求天寿。”
  定柔听着,心头被酸涩翻搅,眼眶漫上热,低头努力咽回去。“我懂的,我没有怪过谁。”
  我只是不敢,不敢离得你们太近,我怕再被离弃一次,这些年,我已习惯了父母亲人不在身边,我做不出情深似海的样子。
  尹氏道:“你哥哥只怕你心有芥蒂。”
  定柔摇头:“哥哥多虑了。”尹氏欣慰:“妹妹善解人意,倒不像这个年纪的。”
  定柔指尖拭去眼角不小心跑出来的泪珠,哽着声转移话题:“哥哥待你很好吧,我哥哥自小便是十分会疼惜人的。”
  尹氏面颊一抹红晕:“吾能嫁与四少爷这般男子,不枉此生!不枉做了一回女子!”定柔点头:“看到哥哥幸福,我心里很高兴。”
  尹氏抚摸着肚子:“只恐自己福泽薄,不能让他子嗣繁茂。”
  定柔不懂这些,又好奇小孩儿怎么诞育出来的,只好问:“产期在何时?”尹氏答:“立秋的时候罢,天气凉爽了,产褥也好受些。”
  定柔:“那便好,等我做完了手头这些,为侄儿做些肚兜小衣,小鞋小帽,还有福袋。”
  尹氏微笑:“娘已让人预备了好多,不过小姑亲做的,自是心意深厚,我先谢过了。”
  说话间,温氏来了,头上还勒着抹额,尹氏急忙扶着肚子起身施礼,定柔也站起来,温氏走进来说:“你也在这,康儿回来了吗?”
  尹氏摇头:“还未,要申时才能回来。”
  温氏也坐到圆桌边,对着尹氏没好气地道:“康儿如今得老爷重用,日理万机,自是辛苦非常,你一个妇人家,帮不上忙,也别净着添乱,让他受累,妇德,贞顺也,行已有耻,动静有法。”
  定柔不知母亲为何这样训人,只见尹氏满面通红地垂下了头,温氏继续训斥,前儿夜里尹氏馋烤甜薯,四哥便起来亲去厨房捅开了火,亲手烤了。
  “......哼,甚好!现在的女人果然娇贵,怀个孩子跟王母娘娘似的,敢支使起夫君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着个太子呢,夫贵如天,丈夫不耕,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该知道为妇立身之本。”
  尹氏眼中噙了泪,又曲身施了施,怯声道:“儿媳知错了,以后必慎戒之。”
  定柔心疼地看着嫂子,心想母亲大概是为她的事心焦,无处宣泄,害嫂嫂遭了秧,俗世的人妇果然难做。
  温氏摆摆手:“回你院午歇去吧,下晌到厨房去盯着,我让他们今儿新送来一些刀鱼,全部素蒸了,老爷也可以用,晚饭好好张罗,别犯了老爷的忌讳。”
  尹氏躬身应是,又对定柔福了一福,端着呈盘出了门。
  待走远了,定柔望着母亲,不安道:“你何必针对别人,无辜受牵连,是我不好,你说我便是了。”
  温氏明白她误会了,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背:“我儿多心了,娘在她们面前自来如此,我是妾室,算不得正头婆母,得给她们立威,我才有威信啊,日后骏儿骁儿的媳妇也如此。”
  定柔看着母亲,她不了解这是个什么心理,嫂嫂温柔贤惠的人儿,相敬相互,和睦一堂不好吗?何苦动这样的心机?
  温氏习惯了揣摩女儿心思,知她所想,于是道:“也难为她了,确是个贤惠的,懂事理,明是非,我本不同意,觉着她不能为你哥前程增添助益,你哥偏要死要活的认定了她。后来也想通了,有才有貌,与你哥哥也算天作之合了,对我也是实实在在敬重。
  只可惜身子不成,久久坐不上胎,当初我心急如焚,只恐你哥断了后,张罗着纳妾,你哥犯扭跟我顶撞,还是她劝解出来了,让葛氏进门敬了茶,生了囝囝,对母子俩也厚待,吃的穿的视若己出。到是葛氏,沾着亲,看着毕恭毕敬,恭谨趋奉,实则肚子里全是曲折。孩儿们都是个什么性子,娘心里一清二明。
  可是儿啊,你久在道观,不通晓人情世故,这是个豺狼虎豹的世道,不是只靠良善二字可站得稳的,你敬着人家却未必看得起你,我不行恶,也不能容人犯了我。
  尘世种种,纷乱如麻,都得经营,娘当年没护好你,就是因为手段不够,在这个家说不上话,不过你放心,老天有眼保住了你,娘便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有第二次,这次你爹恼你,莫需灰心,娘自有法子为你解困,谁算计了我孩儿,我加倍还给她!”
  定柔又低下了头,心中极力忍着,却无法不动容,眼眶涩的发疼,终于叫出了那一句:“娘......”
  温氏眼泪顷刻决堤,握住她的手,定柔抹了一把泪,说:“不用为孩儿这么忧劳,我没事的,不是那般脆弱的。”
  我懂的,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儿,不能只为了我活着,我只是怕,对你的依恋多了一分,到了那一日我不舍便多了一分,我已经将师傅当作了娘亲,要侍奉终老,无法两全。
  回到拢翠院,温氏坐在榻椅上,对心腹嬷嬷说:“去给乔家捎口信,金泰钱庄的股份我收了,要用化名,助他一臂之力便是,告诉他,成不成的要看他造化。”
 
 
第29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2)   ……
  这一日,天气难得阴凉,和风习习,花匠传来消息,花坞的紫罗兰开的如火如荼。
  女眷们自发驾着马车到花田来采择,定柔本不想来,奈何温氏一再劝说,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性子太过沉静,未免郁结于内,要学着多多与家人接触,学的开朗活泼些。
  她推辞不过,因着玉霙忙着排练歌舞,四嫂又身子不便,只好跟着毓娟和静妍一道来了,慕容骏和慕容骁爱侍弄花草,也驰马随从车驾来凑热闹。
  一望无际的花海,女孩儿扑蝶逐蜂,玩的不亦乐乎,定柔走在花田里,也心情豁朗,一边选了几株“粉儿、蓝姬、紫雾”让丫鬟移植到花盆里。
  忽见走在前头的十四和十五起了争执,两人看上了同一株叫“可眉”的新奇品种,十五猛推了十四一个大趔趄,十四哭了起来,却不敢动十五,十五讥笑:“你个通房生的贱胚也敢跟我争执!不自量力!仔细我去爹爹那儿告你,看爹爹信你还是信我。”
  十四抹着泪不忿:“咱们都是庶女,你神气什么!你不就仗着嘴甜会哄爹爹开心么,我是姐姐,凭什么你处处压我一顶!”
  十五冷哼一笑:“我娘可是如夫人,官宦家出来的良妾,生了三子,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算什么,通房丫鬟生的,你娘到现在都没脱了奴籍,你也敢自诩官小姐,恬不知耻。”
  十四蹲地抱头大哭起来,随行的嬷嬷忙俯身去安慰,十五喜滋滋让花匠把花草出来,带着原土小心植进花盆里。
  定柔摇摇头,师傅说过,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些与自己无关,亦不是攸关了生死,更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守中为好。转身去了另一处花垄。
  这一片都是单瓣的紫罗兰,且花株也比别处矮,长势娇憨,忽见几株如桃花般嫩小的朵儿,颜色奇特,桃紫和粉色成螺旋相间,花蕊柔怯怯的,煞是可爱,心下一喜,双生子也在不远处,站在花丛里挥手冲她笑,一个道:“十一姐,这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像你一样,娇小玲珑的,我们便用你的小字取了名字,叫柔恬,如何?”
  定柔笑着点头:“甚好!”吩咐花匠为她移一株回去。
  “难听极了!”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原来是毓娟,一脸冷霜的走过来,冲着双胞胎:“你们两个浑小子,吃里扒外,她才回来几天,这就巴结上了啊,忘了还有十姐吗?什么柔恬,她也配!”说着,一脚踏上去,将一大片花儿践踏入泥,又踩又跺,连根带叶香消玉殒。
  定柔心中一疼,蹙眉道:“你喜欢改成你的名字便是,我走开绝不与你争,你何苦毁了它?”
  毓娟冷笑两声:“我看到它就似看到了你,不顺眼,恨不得一把火燃了!”
  定柔咬着唇:“我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若我不对,给你道歉便是。”
  毓娟眼中寒冽闪闪:“你这个人的存在便是招了我,谁叫你不长眼投生到娘的肚子里,偏和我挨得那样紧,累的娘忽视我,还有你这张脸,一副狐媚子样儿,我看到就想吐,什么玩意儿!”
  定柔听不下去,转身欲走,毓娟喝道:“站住!个小丫头!我可是姐姐,是长辈,我没训完话你敢扭头走!没教化的!”
  定柔自认倒霉,呆呆站着,低头看地,想着她骂口渴了也便罢了,就当左耳进右耳出。
  毓娟走到面前,捏着纨扇,洋洋得意道:“听说你在姑子观当成雏妓养的,前朝出了个鱼玄机,将道观当成了妓院,堂而皇之作着淫诗浪词,好不风流无耻,都说道姑是暗娼,你那师傅都教了你什么魅惑男人的功夫?她们一天接多少恩客?你都在旁看着吗?你对那董家少爷使了什么媚术?”
  字字不堪入耳,定柔脸色变了,眼睛出了血丝,狠狠咬着牙,指着毓娟:“你居然侮辱我师傅!你这混蛋!”
  毓娟笑的灿烂:“一个臭道姑我侮辱她又怎样?不要脸!没准你根本就是她生出来的野种!来我家冒充,该让爹滴血验亲才是!这么多年了,谁能证明你还是当初那个十一......”话没说完,因为脸上挨了一耳光,打的她傻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怒不可遏,可是马上迎面又飞来一掌,啪一声甩在另一面脸颊,小手力道极狠,脸蛋一阵热辣辣。“你......”
  对面的少女蹙着眉,咬着牙,色厉目忿。“再敢说一句试试。”
  毓娟恼恨到了极点:“你个泼妇!敢打我!”掷下扇子,扑上去还手,张牙舞爪地朝着那张莹白如玉的俊脸挠去,手指还未沾到油皮就觉肋下挨了一拳,不轻不重,却是巧力,好似打在了什么穴位上,右臂脱力地麻了起来,接着膝盖被重踢了一下,身子攸忽失去了平衡,朝前摔去,对面的身影也嗖地闪躲开,任她跌了个狗爬泥,嘴里吃了一口土。双生子看的目瞪口呆,其他侍立的嬷嬷和丫鬟也吓呆了,毓娟呜咽了两声,只恨的攒心绞肺,被丫鬟扶起来又要朝那小身影扑去,然后闪电般地被一个过肩摔抛进了垄下花田里,花丛成了席子,底下都是松软的泥,并未摔疼,只是衣服沾了更多的花肥,臭烘烘的,这一下把她摔郁闷了,怎么下来的?
  远处的女眷们听见声音纷纷奔过来,围了一群。
  只见一站一躺的两个少女,一个面貌凶凶的,身手敏捷,一个躺在花田里痛哭流涕,脸上泥污斑斑,衣裙布满灰土。
  毓娟余生没这么丢人过,懊恼的恨不得遁地缝,挣扎着起来,疯癫了一般,嘴里咒骂着,拼命要将那张脸撕碎,然后离还有一尺的时候,手臂被死死攥住,扭转一勒,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臀上挨了一脚,脸朝下又摔进了花田,一把草吃进了嘴里,又苦又涩,这一次,再不愿起来了。
  静妍离得远这才过来,拨开人群,看到毓娟蹲在花丛里捂脸嚎啕,丫鬟如何搀扶也不肯起来,那个打了人的,拍了拍手,扭头走了,裙摆和丝带迎着风飞。
  西花厅。
  慕容槐坐在上位,面色铁青,温氏立在旁边,愁眉不展。
  底下丫鬟嬷嬷跪了一地,静妍和双生子立在门口,毓娟和定柔跪在前头,毓娟已换了衣衫,还在不停地啜泣,两个眼泡如桃子,哽哽噎噎地说:“我只是.......和妹妹.......看上了同一株......妹妹便......动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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