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歌妓切声一笑,尖着嗓子骂了一句:“穷棒子!臭淘粪的!也敢肖想我的女儿!做梦去吧!”
  知县也笑了,破锣似的嗓音说:“你家我是知道的,你夫先巍公当年中了进士何等风光,回乡跨马游街,我还给敲过锣鼓,风水轮流转呀,你家若是从前吾自不胜欢喜,可如今的光景,家徒四壁,是要我女去鹑衣鷇食么?其实也无不可,良藉商藉在吾这都一样,娆娆是我众多庶女中容貌最出色的,我养育他十几年,不是空口白牙的功夫,只要你出得起一万两白银的聘礼。”
  他和母亲傻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倒涌。
  他想起娆娆,最终软下了骨头,对着知县跪了下来:“叔父,我现在蒙尘,可我还有一肚子才学,新朝更始,要治国选拔贤才,用不了几年必会重设科举,我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耸壑昂霄,为娆娆挣出一个前程来,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脸上,骂道:“一身臭大粪味,还想考科举,那臭墨汁儿都被你熏污了!”然后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连带着父亲也被骂成了淫.贱小人,指着母亲说她妨汉子的寡妇,偷汉子的娼妇,人皆可夫,云云,骂到后来甚至说他们母子有染,奸情乱.伦,伤风败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后来看尽脸色被人刻薄,也从未听过这般污言秽语,攥拳拼命咬着腮帮子,跪在那儿,后脊隐隐地颤,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诚挚地道:“我爱娆娆甚已!我起誓此生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生珍重爱惜,如有违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县大笑:“赌咒发誓不如吹气放屁,这世上只有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才是正经的。”
  他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母亲泣不成声,握拳捶打他的后颈,泪水大颗大颗掉在发间。“孽障!你把读书人的气节都丢尽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尸骨难安啊.......”
  接下来,一群举着棍棒的衙役将他们生生打了出来,他拼力保护着母亲,身上挨了几十下,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全身遭了一场酷刑,母亲头上吃了两下,额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识恍惚,若非扶着就要晕过去,路过院中,看到娆娆倚在西屋门边,哭的双眼红肿。
  回去以后,他将自己的棉袄和父亲送文房四宝全典当了,悄悄将一半的钱塞进母亲的枕下,夜深人静时,走出来,在院中对着屋子磕了个头,起身奔向了那个胡同。
  站在大红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只没伤的手,在门上叩了几下,又掐着嗓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和娆娆从前的暗号。
  果然,过了一大会儿后,里面响起门栓的声音,门板应声而开,娆娆披着衣走出来,低垂着眼眸,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
  他冲上去抱住她,激动的泪水滚滚:“娆娆,我们私奔吧。”
  下一刻,一只娇柔的手臂推开了他,她面如冰霜,道:“从前我不懂,但我娘跟我说了很多,我便懂了,我万娆娆虽不是正经的官小姐,可也是精米细粮,绫罗绸缎,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我怎能去你家吃糠咽菜?穿那破钟褴衫,做粗使活计,我受不得那种苦。”
  他呆住了,像是迎头挨了重重的一拳,有些懵了,她眼中垂下两行泪,就是不抬头看他。“我娘也快人老珠黄了,她就我一个骨肉,等我爹不管她的时候,你能养的了吗?她的脂粉钱每月就得小二十两,我爹已给我定了亲事,是关提辖,虽比我大二十岁,可算得咱们县有权有势的人物,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前头刚死了老婆,我嫁过去直接做续弦,不但可以脱了贱民,还可以当家做主母。”
  说罢,将腕上的银镯褪下来,扔到他脚下,冷哼道:“什么破玩意儿,关提辖给我的聘礼是实打实的金镯子,一个有三两重,还答应给我娘一万两养老,我傻了啊跟你去吃苦受罪!”
  他胸腔急急的起伏,那个人他耳闻过,是本县的地头蛇,流氓痞棍头头,日常烧杀打砸,放贷收保护费,民众敢怒不敢言,知县也得敬让,娆娆如此柔弱,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声线格格地抖:“我会刻苦攻读,为你搏出一个功名来!”
  她从鼻中哼出一声:“若你十年二十年考不出功名,我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等我嫁不出去了,只能去你那破屋陋室栖身对不对?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臭倒大粪的!给我滚!”
  门板“哐啷”一声合上了。
  门上的铜环砰砰地动着。
  他走在街头,如游魂一般,漫无目的。
  典当来的钱全换成了劣酒,坐靠在街角的土墙下,不停地灌着,醉了睡过去,醒了接着喝,眼角的泪不停地掉,一连多日没有出工,每日不是醉生梦死就是梦死醉生。
  她出嫁那天,站在巷子的一角,目送一个熟悉的窈窕背影蒙着红盖头上了八人抬的花轿,他跟着吹吹打打的队伍,到了那个宅邸前,在鞭炮噼噼啪啪中,见到一个虎背熊腰,浓眉虬髯,面色黝黑的男人扯着红绸,色眯眯笑着拉住了白生生的小手,步入朱漆大门,开始拜天地。
  他站在那里,等到了人群尽散,日暮昏鸦,大红朱门关上,天上刷刷落下了大雨点,打在脸上,如钉子打进了肉里,却想不起什么是疼的滋味,越下越大,倾泻如注,冰冷地浇在头上、身上,顺着脸颊到全身长流,汇汇不绝,落进嘴里,隐约似有咸涩的味道,是泪水,夜幕晦暗的如十殿阎罗。
  他想着,她也许会后悔,那么就会跑出来,看到他在等着她。
  雨下了一整夜。
  被撕裂成齑粉的心,变得没有知觉,天亮的时候,推开家里的柴门,一头便栽向了地。
  病了一个月,身上时而冷的在冰窖,时而热的进了火炉,身子底下湿漉漉,不停地发着汗,被褥淋漓,然后一双温柔的手换上了干净清洁的,却又被湿透,不停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恍惚间无常二鬼就站在窗前,面目狰狞,狂烈地笑他,废物......废物......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原来生而为人和狗彘无异,人即畜生......胸中烈火沸油,烧的五脏六腑滚烫,恨毒了这个世道,恨毒了世态炎凉,想杀人,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统统血溅三尺,双手在空中乱舞,却只是徒劳的挣扎,眼皮百石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焦苦的汤药灌进来,咳的全呕了出去,口中布满腥咸的滋味,琵琶骨那儿似有一把极钝的刀子在刿割着,连喘一口气都撕扯地痛,仅有一丝模糊的意识想着,就这样归去吧,人生无趣,不如死了。
  他忽然,梦到了父亲,依旧是那刚正坚毅的眉峰,严肃的目光看着他,斥责说:“你是家中长子,理当扛起擎家立户的重担,侍奉寡母,教养兄弟姊妹,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你竟为了一个粉黛,自暴自弃!不忠不孝不节不义!枉费父母生养栽培!枉读圣贤之书!”
  这一下,他醒了!引入眼帘的是母亲憔悴支离的面容,两鬓何时增添了白发?颊边瘦的深凹了进去,全是泪痕,双眼浮肿不堪,眼珠累累血丝。
  读了那么多书,竟做这种愚昧的事,让亲者痛,仇者笑。
  大男儿立于天地间,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他却在为了一个粉黛玩物,颓废自弃,真是白痴的可笑!
  被褥里的手努力攥成拳,这一下已是用尽了力。
  咬着牙发誓,振作起来!
  等能下地的时候,跪着对母亲说:“这辈子我不会娶亲了,家境艰难,从今后我发奋挣钱,为弟弟们谋前程。”
  母亲抱着他,四个弟弟也上来抱成一团,一家人哭的痛彻心扉。
  五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他拉着粪车,母亲和二弟在两边推着,走在狭街边,自从病愈后力气不及从前,母亲不放心,便和二弟时时守在身边。走过一个上下坡的小拱桥,刚要歇口气,忽而前方一行穿着明光铠甲的兵士铿铿锵锵冲上来,团团围住了他们,他骇了一跳,只听打头那人问:“你是慕容槐?”
  他吓的面无人色:“小民,没有犯王法啊?”
  那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可叫我等好找,吾是朝廷的奉使,快回你家去,天家有圣旨降临。”
  圣?旨?
  带来了快马,把娘三个迎上了马背,他们心中忐忑不已,不知等待而来的是什么,粪车丢在了原地,回家的路上,才听说到,数月前天命皇帝班师回朝,乾坤大定,四海归一,九洲承平。
  那一日,是天命四年的七月初三。
 
 
第35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2)   ……
  他永生都忘不了那一天。
  记得刚进巷子,四邻八舍皆在墙角跪着,男女老少额头贴地,蜿蜒成两条曲折的长龙,身着戎装的兵士两步一岗,见到他们纷纷颔首,远远望见茅茨土阶的家门口许多身穿紫袍走兽补,头戴双翅乌纱的陌生人,笑容满面地对他们作揖,嘴里一叠声说着恭喜贺喜,母子三人像做着场虚浮的梦,脑中空白一片,意识和双腿完全不是自己的,两扇斑驳的杂木柴门大喇喇张着,一时全然不知所措,脚下幽然然,飘着一般迈进了门槛,家中唯有书最多,早先被父亲提了匾叫“三味斋”,后又依着孩儿们的名字从木,改为“长林斋”。
  方寸大的院子乌压压的人,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黄龙幡幢云屯雾集,旄旒流苏摆动,仿佛春天的柳丝千条万条垂垂,站满了穿着紫罗袍的人,戴着黑翼冠,三个弟弟和幼妹站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一个紫袍宽袖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石桌边,衣身绣立蟒,奇怪竟没半点胡子,身边一个面貌年轻的秉着一根崭新节旄,挂着牛尾珠珞。
  如此阵仗,定是千尊万贵的人,正要行礼,却见那人立刻站了起来,双手一拱,公鸭似的嗓音:“敢问可是慕容巍公崇岳的家眷,尊驾可是长男慕容槐?与巍公夫人元氏?”
  他和母亲傻子般点了点头,那人的五官立刻变成了端严肃正,清清嗓子,绷着脸道:“快下跪接旨吧。”
  在场的人哗啦啦俯倒,倾山倒海一般,十分壮观。
  只见那人展开一卷玉轴黄帛,上绣着祥云瑞鹤,金丝彩线,华美斑斓,公鸭的嗓音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师戎将实朝廷之袛柱,国家之干成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忠毅将军慕容巍,燃薪达旦,破国于四方,征战于四野,救驾于阵前,身陨殉国,匡乾坤之大义,定社稷之勋劳,授功爵理宜然也,不意朕访边务,蒙巂扰我南境,尔援古今颇牧,赫赫南仲,执攘于越。兹特授上柱国,进爵安南侯,食邑万户,世袭罔替,领淮南节度使,加谥号’诚直’,配享太庙,恩泽后世,令其长子慕容槐嗣位,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南诏。加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两、珠帛十箱,宅邸一座,土地五百顷,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下一道是敕封母亲的诰书:“......敕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之妻元氏,坤仪毓秀,月实垂精,锦线穿云,佐夫子以青灯,肃针偃月,赠良人以征袍,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赠尔为正二品夫人,锡之敕命于戏,徽着兰房委佗,如山河之足式仪隆桂殿儆戒若翱翔之不遑,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哉!”
  他听着那一字一句,脑中木木,一瞬间痴呆了似,眼前的一切成了虚幻的迷离......不敢信!不能信!倒大粪的穷小子须臾之间变成万户侯了?从前听过一个典故叫黄粱一梦,他一定在白日做梦,要赶快醒来,不能这样!命运不能跟他开这种玩笑!
  有声音提醒他:“慕容侯爷,快谢恩啊!”
  慕容侯爷,是谁?
  木偶似的地和那些人一起稽首叩拜,嘴唇说着:“谢主隆恩......”
  母亲哭了,双手剧烈地抖着,捧过那两个玉轴黄锦,仰天饮泣,哭的喉咙直颤,说不出来话,好一会儿才发出声:“苍天有眼!孩儿啊,你爹没有白死,他给我们挣来荣华富贵了!”
  一家人又哭着抱成一团,这次是喜极而泣的。
  宣旨太监也拱手道喜,又说:“请慕容侯爷即刻收拾行装随吾等入京谢恩,觐见陛下,赴庆成宴,陛下还有封赏。”
  巍峨的皇极殿金碧辉煌。
  一个小小的喘息都有回声,两旁站满了百官,他和一众功爵跪在华毡上,予授符节宝册,授丹书铁券,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穿着龙衮,面庞威严,亲自走下御座,从内侍端着的文盘上拿起镂玉镶金的玉带,他拱捧起手掌来,微凉的玉质落在手中,触之生暖,生温润,垂下来的一截,雕文刻镂,碾琢隐起云龙,天工精巧,珺璟耀华。
  他不敢抬头。
  这一刻才清楚地感觉到那真实。
  一进邑县城,城门口百十名官员在迎候,鞭炮响彻云霄。
  晚夕玳瑁宴,高坐上位,遍地恭维的声音,凤舞鸾歌,丝竹管弦,在京的三个月日日走斝飞觥,已喝出了酒量,但这样轮番的恭敬下来,一时招架不住,起身到酒楼的阑干下吹风。
  那个脑满肠肥的面孔躬着背来到了身边,脸上堆满了谄媚,鼻尖冒着油:“慕容侯爷,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在下蠢钝,实实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侯爷是金镶玉,您是君子,海纳百川,在下一介粗人,请您务必鉴谅。”说着连连鞠了几个大礼,笑的露出了后槽牙:“在下膝下有一嫡女,年方及笄,貌美如花,诚许配侯爷,结两姓之好,愿以半数家产相陪。”
  他没有说话,垂眸瞥见自己腰上的白玉革带,手指转动着赤铜酒樽,将里面的琼浆玉液尽数泼在了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上,转头离去。
  那脑满肠肥的家伙竟追上来抓住了袖摆,带着口臭:“侯爷,在下求您,小女做妾室也行,再不然,您若还喜欢娆娆,我即刻将她送进府里去,不求名分,哪怕当成你一个玩物,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想玩多久玩多久,关家我去了结。”
  他几乎要把胃府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袖子被死拽着不肯放,正要唤侍从过来,两个官员忽然走过来,认出是方才敬酒的州官,在大胖子脸上抽了两记耳刮子,才得以解脱,甩甩袖子,抬步走开,身后的声音说:“猪玩意儿!芝麻大的官儿,也不撒泡尿照照,慕容侯爷岂是你能攀得起的!”
  他听在耳中,心中无与伦比的痛快,原来功名利禄可以让男人如此得意!
  那天坐上轿子离开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关提辖,领着衙差为他保驾护航,卑躬屈膝,笑的眼睛眯成缝,回到临时宅邸下轿时,扑通跪下对他连磕三头,说求他抬举,愿为犬马。他心头冷笑了一声,除了身边的一行侍卫,从京城出来还带了一万兵士,天子亲赐的府军,驻扎在城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这些曾经折辱他的人万劫不复,他没有报复,觉着没必要,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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