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握拳咬牙,母亲为儿受难受辱至此,儿刻骨深愧,无地自容!
白氏拭去腮边的泪:“我儿放心,母亲在这深宫经营近二十年,岂是她人一朝能拔除殆尽的,虽立于险境,也不会让自己有性命之虞。”
太子手背的青筋绷起,哀哀道:“母亲这是安慰我的话,你的病是什么个情况儿是知道的,在这里缺医少药,都怪儿不好!累的母亲忧心劳神,小妹......未曾见得一面,保护不了你们是儿子毕生之痛!”
白氏知道儿子的性格,是极担当要强的,不免泪水又泛滥:“是她命薄怨不得人,生下来不怎么吃奶又哭的跟小猫叫一样,母亲就知她是个命短的,许是你父皇服食丹丸的缘故,缘浅罢了,她已入往生,都莫要再想她了。
唯一忧心的是你弟弟和你表妹握瑜,你弟弟心智尚不成熟你要看顾好他,免被有心人利用了,瑜儿太聪明又太有主见,今日这事还不知怎么折腾呢,他俩的个性要是对调就好了,能做你羽翼臂膀,可惜瑜儿是个女儿身了......”
顿了顿,只觉话说的多了胸口气促,但不说又恐以后没了机会:
“禝儿,倘若母亲这病有万一,你日后定要做个有为的明君,要了解百姓疾苦,以民生为首位,母亲幼年时国家战乱不休,百姓朝不保夕,饿殍满地,白骨遍野,见过无数襁褓之中的婴儿食匮而毙,见过骨瘦如柴的孩子啃吃自己的胳膊,死了被家人烹骨熬汤,母亲那时便立誓,要凭自己一人之力改变这世道,造一个贞观开元那样的盛世,所以才进了宫,有了你,你果然是天赐给母亲的,半点没让我失望。”
“儿谨记了!”太子俯倒又磕了一个头。
夜凉如水,静了半晌,忽然道:“这事之后,父皇怕是要为儿子说亲了。”
白氏欣然,唇角弯弯笑的开心:“你太子位坐稳了他自然要为你筹谋,巩权固威,也为你以后上位平衡局面,过两三年我儿也该大婚立东宫了,大约太子妃出自右相和左仆射家,文臣集团才是首要笼络的,可能还要从门下侍中和节度使这些大患之家选几个良娣,均制各势力。真不敢相信你已长大成人,好似做梦一般。”
隔着门,隔着漫漫深夜,太子仰望寰宇,白氏看不到儿子眼中化不开的苦涩。
卯正时刻,天色还是一片混沌,朱雀门大开,百官从两旁的佐辅道列队步入毓德门,开始朝会点卯,而后有序地步入大正殿。
栖霞殿,金贵妃正在伏侍元和帝穿戴冠服,元和帝不惑之岁,头发白了大半,双眉间一道醒目的深痕,因为看奏疏养出了眼疾,眼珠竟如花甲老人般浑浊,和太子一样的浓眉厚唇,周身气质温润谦厚,看得出年青时曾是一个文雅美男。
内侍监来报:“陛下,太子去了永巷探视废后。”
空气死寂一般的安静,金贵妃暗自窃笑,元和帝眼中怒火汹涌。
天刚破晓,晨色熹微,晨汐的潮湿雾霭朦朦,三丈外辨不清人貌,含章殿梧桐树下,太子已在背手诵读,宫人和内侍们在扫洒擦洗,一队司正监提着刑杖气势汹汹进来,总管模样的道:“陛下圣谕,太子不听朕言,不尊朕训,脊杖二十!”
含章殿的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太子听罢,将手中的书放下,解开衣扣,褪下外袍,只穿着湖绸中衣,趴到长条凳上。
襄王来的时候已是辰初,看到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哥哥背上鲜血淋漓,皮肉绽裂,雪白的丝帛被染成暗红,御医正在小心翼翼剪开衣服,那衣料被血黏的模糊,御医再小心也不免掀起一小块皮肉,太子下巴支在瓷枕上,用力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哼,只有额角许多青筋爆凸起,冷汗滚滚如雨珠。
襄王喉咙发颤:“脊杖.......怎么能打你脊杖?父皇一向仁德,这次怎会如此心狠!哥,你就喊出来吧......”
御医也看不下去,手下直抖个不停,道:“脊骨有两处骨折,一处骨裂,臣有祖传接骨药必不会让殿下留下残疾,陛下已下了旨意,令我等日夜守在含章殿,力保汤药万无一失,直到殿下脱危,治不好太子我等削足断首,幸好殿下年轻,想来好生静养三五个月也能痊愈的。”
待上了药,内监侍奉换上干净的中衣,人皆退出去,只襄王陪在殿中,太子依旧闭着眼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久,才开口道:“功成。”
襄王不明所以,端着参茶持勺要喂他,太子摆手不用,仍没有睁眼,又过了半晌,突然道:“巳正了吧,朝会已散,让他们准备春凳,我要去昌明殿请安谢恩。”
第4章 那宫,那少年2 那人……
翌年,元和十一年,已过了上元节,到正月十六以后宫中宴会便少了,宫人和内侍们闲歇下来,能出得去办差的不免偷机到吃喝玩乐的地界消遣一番。
东市一赌坊,两个青年小内监垂头丧脑的走出来,一看就知道走背运了,荷包输得空荡荡,年例各宫赏赐的全押了,再押就得光膀子,原想给家里捎些的,本打算小赢些利息,谁想脑袋一热把本钱搂出去了。
两人行至一拐角少人处忽被从而降天的黑布兜蒙上脸,脖子隔上一个冷冰冰硬硬的,立刻感觉到是短刀,二人吓得尿裤子,也不敢喊,任由几双有力的大手拖拽塞进了马车里。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知到了何处,被按跪在地上,过了片刻,眼前光线一晃头顶一亮,有人拿开了布兜。
四下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房子,屋梁木刻着精美的雕花,四周立着大红柱子,像是个会客厅,桌椅摆设考究,墙角的钧瓷插屏泛着青亮淡雅的釉色,就知这家富且贵,不为图财,怕是要害命。
抬头见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锦服男子坐在几案上首,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小内监其中一个隐约记得见过这人,好像姓沈,是个羽林军中郎将,叫沈从文,还有个胞弟沈从武是上校尉。
又怕揭破了活不得命,只好装作不认识,牙齿磕磕巴巴问:“你是.......何人?绑我们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端着茶笑笑:“听说你们喜欢博.彩?今日可顽尽兴了?”
那笑在小内监眼里阴森恐怖,后脊梁冒出的冰凉瞬间浸透里衣,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奴才以后不敢了!”
谁知那人一挥衣袖,两个下人模样的端着长条大托盘放在他们跟前,上头赫然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摞的马蹄金锭,足足三层高,估摸每盘大概一千两。
两个小内监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锭子,顿时瞧的失了神,口水直流,这个够家里爹娘兄弟姊妹好吃好喝两辈子了!
这金锭极少在坊市小民之间流通,因为数额太大流转不开,商铺当铺大钱庄也不易得见,只有皇亲贵胄的府上才偶见真容,今日竟然一下见到这么多的,只见见也过了眼福了。两个小监面面相窥不知何意,沈从文道:“家都是范阳冀州大名乡十里村的?”
两个小监愈发心惊肉颤,只好点点头。
沈从文对左边跪着的小监道:“你父风瘫了,母亲也有痨病,哥嫂刻薄不肯赡养,搬到了茅草屋,年下又断了口粮,外出乞讨。”
小监嘴唇哆嗦,面上无人色,惊骇此人怎会了解的如此清楚。
沈从文放下茶盏,指指面前的一托盘金锭,问:“这个给他们捎回去,买处三进的大宅子,再买几个奴仆,一辈子膏粱锦绣,可够?”
小监壮着胆子抬头看这人表情,再三确认不是在诓他,心觉怎地就跟做梦一般,出门天上掉金子,又怕这梦醒了,点头如捣蒜:“两辈子也尽够了!”
沈从文又对右边的道:“兄长娶亲筹借不到彩礼母亲投了井,一家子十口人挤在一间屋子,近来兄弟又出天花治病欠了印子钱,父亲被追债的打折了腿,正准备把最小的妹妹卖到娼妓馆,可对?”
小监也点头,知道这金锭的去处不免也幻想起来:“大人明鉴!”
沈从文尽量笑的和善:“一会儿我的人会护卫你们到钱庄换成票银,并快马送回你们家乡,再讨一封收结家书回来,不仅如此,你们常光顾的那间赌坊我已打了招呼,随你们玩,爱下多大注就下多大,赢了是你们的,输了自不必管,我的人会去结算。”
两小监听完这个心中乐的直发疯,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小心翼翼问:“不知我等有什么可以为大人效劳的?势必肝脑涂地!”
沈从文摸着指上的金指圈:“不用你们效劳,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提前巴结奉承,你们是福王殿下的贴身亲随,贵妃娘娘如今是后宫的主人,福王殿下迟早会取代太子,到殿下做了吾皇做了陛下再抱佛脚岂不太迟了?你们将来可就是内侍大总管,动动舌头就能左右生死,到时候巴结的人多了去,只怕都不记得在下了。”
两小监飘飘然,立刻觉着眼前的金子要的理直气壮,两眼直冒金光,不由腰杆子立刻挺直了。
沈从文见状,起身走到他们身旁,提着衣袍俯身蹲下,嘴角笑意高深莫测:“你们难道不想未雨绸缪?殿下身边的亲随不只你们两个,这内侍总管、昌明殿大总管可就两个名头,到时候还不争破了头?现在不博得殿下信重更待何时?”
两小监点头称赞,要知道平日里几个猴崽子为争殿下欢心斗的跟乌眼鸡似的,“大人的意思是?”
沈从文翘着食指点点他们的脑门:“投、其、所、好,两位是聪明人,这事自做的不少罢?”
两小监点头称是:“殿下爱玩蛐蛐又爱斗鸟,栖霞殿的小子们日常挖空了心思猎寻奇鸟异雀,为了爬高甚至摔断了腰,更有为了争抢从树上坠下丧了命的。”
沈从文摆摆手:“这些个都是小孩子玩意儿,长大了自然就厌倦了,要一样他长大了也爱的东西,甚至越长大了越爱。”
两小监拱手握拳:“请大人指点,我等应当如何?有朝一日发达了绝不忘大人提点之恩,必涌泉相报!”
沈从文往前探探身,伸臂揽住着他们的肩,交头接耳低语一番。
两小监大惊失色:“这.......殿下才.......贵妃娘娘知道了,岂不要了我们的命?”
沈从文起身整理整理腰间革带,语气带了威严:“富贵险中求!二位竟是个没根又没种的!也罢,这些金子是孝敬未来内侍省总管和昌明殿大总管的,二位不想要就请便吧,来人,”
两小监连忙拽住他衣袍下摆,激动道:“大人,我们做!想来隐蔽些也无人察觉,只是宫里那东西禁的严,还请大人厚赐。”
待两小监心满意足走后,沈从文敛了笑意,起身走向后厅。
出了厅门又走一段抄手游廊,再过一道垂花门,眼前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湖面结着薄冰,一道围栏小桥直通湖中心亭,因天气尚寒亭子四周围着梁平帘幕,帘上水墨山水,庭中烧着银丝炭盆,火苗极旺,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也是锦衣华服,约十八九岁,正是胞弟从武,躬身为坐着的那人续茶。
坐着的那个侧身独自石桌博弈。
恰年少风华,青松正茂,头上束发盘螭金冠,身着秋霜色湖丝蟒纹袍,衣摆海水江崖,那衣色衬的全身气息温雅孤远,清冷而疏离,肩线端方如尺,颈上围着白狐裘织锦缎衬里的披肩,左手拇指一个色重质腻的墨玉扳指,棋盘上一黑一白各成围势,修长的手指又捏起一枚黑子。
沈从文拱手作揖对那人:“主子,已办妥了。”
那人将黑子落下格目又执起一枚白子,如此反复几次,才开口道:“待事成气候,即刻灭口。”
兄弟两个毕恭毕敬:“喏。”
是夜,装饰华美的栖霞殿灯火辉煌,东配殿书桌前,九岁的福王赵禩托腮打瞌睡,当值的两个小内监侍立一旁,福王困得差点额头磕了桌子,小内监低头哈腰道:“殿下,要不就安置罢,明早再读。”
福王懊恼地抓着头发,气呼呼道:“年节太快了,我还未甩开膀子好好玩,后日崇文馆开课,真不想去!想起那个地方就讨厌!一点都不好玩,夫子们个个一张冰脸。父皇让我背的论语学而篇我才背了一半,怎么办啊?”
小内监劝道:“殿下这样犯着困也记不好,明早醒来就忘了,不如早早安置,明日奴才早些叫起,都说这晨起心明眼亮记得清。”
福王又打个哈欠:“好吧,你们卯时正刻便唤我,说不准父皇什么时候考核呢。”合上书起身,伸臂,三五个宫娥立刻围上来解衣伏侍沐浴,待躺进碧纱橱头一挨枕便眠着了。
宫娥们放下帐幔悄无声息退出,内殿只留两小监值夜,以备夜间茶水出恭。
夜渐深,外头侍立的宫人也打起了盹,两小监四下望望,相互使个眼色,其中一个迅速从怀中抽出一册书,一头钻进纱帐放到熟睡的小男孩枕边,又迅速钻出纱帐规规矩矩站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帐内,小男孩睡得流涎,枕边躺着的书皮上花里胡哨地画着一对男女,写着两个醒目的字。
正殿,金贵妃在摔东西,自年节后元和帝久不临幸,她使尽手段也无成效,每日动辄便拿宫人出气,下头跪着的瑟瑟发抖,金贵妃咆哮道:“竟这般无用!好几个月了还未得手!一个大活人天天在你面前,你是干什么吃的!勾栏学的那些手段呢?”
跪着的是个粉衣宫装的女子,水蛇腰,胸前波霸,脸蛋妖艳。
嗓音娇滴滴道:“我什么手段都使了,只穿薄纱透衣,就差在他面前晒光了,偏生他不解风情,他就是个书呆子,这几个月我瞧着他是早也读书,晚也读书,夜晚挑灯到丑时,卯时不叫自起,养着伤在榻上也手不释卷。含章殿那么多宫女他一眼也不正看,整日闷的厉害,除了背书与人话都说不了几个字,男人我伏侍的多了,没见过这么木头的。
他还有洁癖,不许人动他的私物,衣冠配饰只让小柱子碰,书桌旁人一指头也挨不得,都是他自己整理,更衣沐浴只让内监伏侍,我那天摸了摸他的紫毫笔,他扭头就让人把案上东西全扔了,还把书桌换了一个,这差事太难了!”
金贵妃大怒:“再不得手本宫就把你送到军营做最下贱的营妓!”
女子瑟缩:“娘娘饶命,奴才再想法子便是。”
金贵妃咬牙切齿,脸上却笑着:“用上催情香,本宫就不信他还能把持得住!只要他临幸就会记录在册,本宫找几个侍卫助你受孕,等肚子大了自去陛下那儿告发,他不纳你也不成了!诞下子嗣做不成正妃也能封个良娣、宝林,你就一步登天了,不仅脱了贱籍还能飞黄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