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眉目有了窘态,他便体贴地安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才叫珠联璧合,我娘也说过,娶妻如斯,守拙安分诚可贵。”
她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害怕,万一有一天他被别人发现,抢走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便猛地弯腰下去,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圈小牙印,十分霸道,他先是一怔,继而明白,然后便会严肃地说:“哎呀,我被盖上印鉴了,天为证,地为凭,定不负相思意。”
她脸上一红,羞臊的一塌糊涂。
又做梦了,梦里和他成亲了,他掀开了大红盖头,喝了合卺酒,解下她头上的五彩丝缨,剪下各自的一缕头发,缠绕绾结。她生了一打孩儿,男娃女娃都梳着角角,男孩像他,女孩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在大槐树下跑跑跳跳,追逐打闹,他们守在树下,笑嗔孩儿们,渐渐的,他长出了胡子,她也有了皱纹,愈来愈老了,头发变成了银白,他们死的时候躺在一起拉着手,一起去了极乐,被埋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写着夫妇俩的名字,她是慕容万氏。
醒来的时候心里甜蜜的像灌了糖,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的是不是。
这天,一时促狭捉弄了他一下,被他满屋子追逐,不慎撞到了门框,险些摔了,跌进温热的怀抱里,湿软的嘴唇迎了上来,缠绵悱恻,心头甜蜜的快要融化了,娘说女人的第一次很疼,她有些害怕,闭上眼睛,他却停住了,郑重其事地说,要明媒正娶她,留到新婚的洞房。
她开始满心欢喜的期待,偷偷绣了一条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爹娘回来了。
透过门缝看到他领着母亲走进堂屋。
明明欢喜无限却兜头生出一股冰霜的寒意,恐惧由心而生,到了此时才想,爹娘不同意怎么办?
果然,堂屋的说话声传了出来,他们发生了争执,衙差举着棍棒冲进来,打了他们母子,他和母亲脸上布着狼狈的青紫,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她吓坏了,站在门边一动不敢动,那些棍棒落在他身上一定很疼很疼,她的心更疼,指甲掐进了肉里。
爹和娘走进西屋来,告诉她,已收了提辖关大郊的聘礼,一个月后入门做续弦,若不与那穷小子断个干净,就打断她的腿,再废了那穷小子的命脉,挖了双眼,让他在邑县做个乞丐。
她吓的全身抖,哭都哭出不来了,爹是一县的父母官,弄死个人如同踩蚂蚁。
爹走了后,娘关上门,坐下来说了大半夜的话,都是她从前不曾想过的,原来男婚女嫁,还要面对柴米油盐。
是啊,她自小精粮细饭,穿的锦彩绣衣,渴了有好茶甜汤,饥了有零嘴果子,自己的一双手白嫩的像水葱,连冷水都不曾沾过一下,衣橱里四季衣裳齐全,料子花样皆是时兴的,跟了他,便不是这样的日子。要烧饭洗衣,粗使劳作,穿那带补丁的芒屩布衣,太丑了,说不定还得跟他出来掏大粪推车,娘说他家里老娘兄弟一大堆,还得堂前灶下伺候吃喝拉撒,凭什么。
思来想去,都觉得她过不得那种日子。
忽然生了悔,那样穷愁潦倒,原不该招惹这样的人的,只怪自己天真,幸好没有失身,可是,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真的好难受,舍他如同剜肉剖心。
心烦意乱间,外头大门响起三声叩,接着细细的猫叫声,是他来了,这个时辰来,想是来带她私奔的,戏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夜半无人,郎情妾意,双双天涯奔去。
心又狂跳起来,摸着腕上的银镯子,带着肌肤的余热,在屋里徘徊,走了三十个来回也没拿出主意,忽看到几案上明皮胎漆的盒子里躺着的一对赤金跳脱,灯烛下反光闪闪,墙角的棕木箱子里满满的丝绸堆叠,光华绚丽,是关家纳吉的聘礼,眼前浮现自己珠翠锦裳和布衣襕衫的两个样子,心念一横,顿时下了决断。
用尽毕生的力气让自己冷漠,起开门栓。
现在,她悔的攒心绞肺,剥了层皮一般难受,只想立刻见到槐郎,告诉他真心话,不能让他恨着,死也不能让他恨了娆娆。
纤细的小手在门板上拍的青肿,指甲里全是瘀血,哭着求着,娘的声音在门外说:“你不是要去吃糠咽菜吗?开始罢。”
她把额头磕碰在门上,撞出了大片淤紫:“......娘我求求你......我爱槐郎甚已,没有他活不了,吃糠咽菜我也认了,我认了......”
门外尖锐的声音骂道:“老娘十月怀胎的骨肉,好吃好喝养大,出落得花朵一般,不是去便宜穷狗当肉包子的!”
就这样锁在里头暗无天日的十天,哭的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来,每日只半个窝头和一碗野菜寡汤,没有半分油,饿的狠了,拿起干裂的窝头,吃在嘴里,粗粝的如同嚼沙土,就着涩口的菜汤下咽,剌破了喉咙,一开始还凭着一腔热血忍将着,坚持了几天,妥协了。
人瘦了一大圈,老仆端来了鸡汤,端起来一口就咕噜光了,娘在旁边直发笑:“知道苦日子什么滋味了吧,人啊,心气是一回事,吃喝拉撒是另一回子事,嫁人如同二回投胎,是含金汤匙金肴玉馔,还是抱着柴草食荼卧棘,一念之间,天上地下。”
她闷着头问起了关提辖的事,到如今只知这个人叫关大郊,比她大二十岁,是县里的司提辖,死了两房妻室,家境富裕,没有子嗣。
知女莫若母,娘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关提辖的好话,什么为人仗义,豪气云天,茶肆酒楼产业成堆,在县中颇有威望,手下一干兄弟,连爹也得敬让三分,最重要的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还读过几年私塾,颇通文墨,写得一手好字。
这下,她彻底动摇了,认命了。
和槐郎有缘无分,天意如此。
娘很高兴,说爹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嫁妆,养几日咱们去首饰店挑花钗冠,再去绣庄量身做嫁衣。
她又流出了泪,心口翻搅着痛,最后求娘:“能不能成亲之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伤了他,心里像刀扎一样疼,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我也不要他恨我呀,我不该招惹他,容我说一句对不起。”
娘脸色又变了,狠拍了一下桌子:“当老娘憨子吗,肉包子打狗有回的吗,上花轿之前一步也不许出去,打今起老娘日夜死守着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鼓乐喧阗,头上蒙着大.红.龙凤呈祥盖头,被搀扶上了八人抬的大花轿,坐在里头四平八稳,娘说,今后她就是穿金戴银的当家奶奶了,再非贱籍乐民,出门有轿子,有骡车,回去有仆人围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养尊处优,支使下人,好不快活。
她想,这样也不错,娘果然为女儿好,女人就该这么活。
花轿停下,红盖的金流苏坠下,喜婆牵着大红绸递到了一只手中,粗大黝黑,手背及腕纹青了一条狰狞的蜈蚣,她吓了一跳,心念间已被拉出了轿子,攫住了自己一只手,上来就抚摸手背,接着另一只大手也按在她手背上,指甲上长着黑斑,五指粗如棒槌,掌心宽厚如熊掌,顺着往衣袖深处摸索,她手心一哆嗦,从头到脚生了战栗。
还记得,槐郎第一次挽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样是男子,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明显是读书人握笔的手,指尖虽有老茧,却是极温柔怜惜,从不越雷池一步。
脑子里开始乱糟糟的,稀里糊涂的被拉着跨过火盆,拽进了喜堂,拜了天地。
坐在喜帐下,脸上的红布被拿开,光亮一豁,她看到了了一个似人似熊的男人,嘴大如壶,嘴唇也是黑红的,腮下一圈卷毛胡,色眯眯地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鼻梁上还有一道疤,耳垂上有个天生的大豁子,她骇的尖叫出来,肝胆欲裂,娇小的身躯往帐帷底下瑟瑟地钻,尖叫着,几乎晕过去,娘骗了她!娘竟骗了她!
外头下起了雨,沥沥淅淅。
坐在冰冷的地上,锦花绣草的嫁衣撕成了褴褛,花烛已烧了半截,绛泪滚滚,烛光映着脸上不堪忍睹,肿的眉目变了形,嘴唇流着血渍,手臂和脚踝脱了臼。
望着门窗上的喜字,死了一般彻骨的绝望,槐郎,那天你为什么不要了我。
那个胸前长着毛的男人拿着落了红的喜帕出去炫耀了。
红帐漫天的屋子此后是她的炼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男人每次作践她之前喜欢拴畜生一般绑在床柱边,烧红了的钢针一针针画出图腾,火烫的蜡油滚滴,冰凉的烈酒浇泼,流经伤口,如同极刑,被一条带着口臭的舌抹去,不出数日已遍体鳞鳞......
她哭的撕心裂肺,男人却极享受。
这不是最可怕的,酒气熏天的回来,会有更惨无人性的花样,她抵死不从,便会惹来一顿暴烈的拳脚,更无耻的折辱,一开始会挣扎,后来便麻木了,活了十六岁,终于明白什么叫人面禽兽,什么叫人世险恶,什么叫一步踏错,悔终生。
她不是当家奶奶,男人不许她出屋子一步,每日只供三餐,她只算个玩物。
亦不曾为她改了户籍,送饭的老妪悄悄告诉她,前头已死了两个夫人和三房小妾,府中从来不敢有年轻的,后园的花圃里埋着十几具丫鬟的尸首,全都是被作践死的,两个夫人一个悬了梁,一个怀着身孕遭毒打,一尸两命了。
小妾有一个性子烈,偷偷打碎了碗,藏了碎片,鼻梁上那道疤就是这么做下的,被拖到后院,浇了一身开水,活生生把皮剥下来了,有一个丫鬟反抗,险些咬掉了一截手指,被吊在树下,肠子淌了一地,两天两夜才断气。
怪不得屋中只放了床榻和一个叫“马槽”的木头架子,皆是她的噩梦。
她明白了,贱籍之身,打死她是不用偿命的,只向官府赔些钱即可。
老妪望着她脖子上的新伤,唏嘘说:“多么标致的姑娘,你爹娘黑了心,把你送到这个魔窟来,邑县谁不知道关大郊的臭名啊,辣手摧花关大爷,阎王见了抖三抖。”
她已经哭不出泪了。
槐郎,现在才知道你是神祗一般的男人,娆娆辜负你,伤你,活该遭了天谴。
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机会,从后门逃了出来,发疯一般跑在街上,去了娘的新买宅子,一处两进的大宅院,还买了奴仆,进去正屋的时候丫头慌慌张张说奶奶睡着,她没有时间等,闯了进去,床榻上躺着两个人,男人油头粉面。
娘穿上衣服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羞愧,振振有词地说:“你爹不理我了,听说新进纳了一个小妖精,我总不能守寡啊。”
那人明显是个戏伶,年纪比娆娆大不了几岁,娘养了小相公,拿女儿卖肉的钱。
“巧郎刚登台不久,我俩两情相悦,我便不让他唱了,反正我闺女是有钱人家的奶奶,以后我们指着你过了,你可不许不孝顺娘。”言下之意,要钱。
“一万两银子,不是说够你花一辈子吗?”她气极了。
娘披散着头发说,宅子花了三千,马车花了一千,家具器物花了一千,买女婢花了五百,为巧郎戏班赎身花了两千,巧郎喜欢金器,我便打了一套做餐具,巧郎喜食雪蛤和白参,我不能亏了自己男人,我这般岁数,也该好生享享福,你即出来,也省的我去找你,以后每月给我们送供养来,我也不多要,三百两足够。
她咬着牙,泪意不停泛滥上来,全身簌簌地颤,掀开衣袖露出伤疤说了自己的遭遇,娘一脸的不可置信。
拿帕子抹了会儿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从命吧,关提辖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你爹都惹不起,你还是乖乖的回去,夫唱妇随,女人本就是男人的玩乐之物,这是命,人家要你作甚你便作,顺从些自然少挨打。”
她站在原地,想哭又想笑,脸上发了僵,却不知哭该怎么哭,笑该怎么笑,死死咬着唇,仰天哈哈了两声,胃中忽作呕起来,扶着墙大吐了两口,娘突然乐的跳起来,抓住她衣袖说:“儿啊,你这是有身孕了,太好了!关提辖知道了,定会温存待你。”
她一听愈发吐得搜肠刮肚,吐到后头带着血丝,只想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把肚里的小孽种呕出来,呵呵,太脏了,自己太脏了,这个世道太脏了......
幽灵游荡一般走在街头巷口。
只有一个念头,死。
想着死的方法,跳井,不能污了人家的饮水,挂树,会污了空气,要快点把这副污浊不堪的身躯杀死,最好投进火里,烧个干干净净。
摘下耳上的玉髓,走进药铺换成一贴红砒。
就在转眸间看到了槐郎的身影,下巴瘦的刀削了一般,正拉着夜香车走在前头的石桥上,专心看着前方,皮绳陷在衣服里,沉甸甸地拉着一车,没有看到她,一个比他矮一顶的少年和他母亲在推车。
枯槁了的心忽然焕发跳动,脚下无意识的跟了上去。
槐郎,我的槐郎,你还在恨着我是不是?死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死之前,我要说出来,娆娆心里早就将自己嫁给了你!
我不要,带着你对我的恨上黄泉路。
你等我转世,干干净净来找你,做你的妻子。
一路绕街转巷,看着他母亲一直在,便生了畏惧,只跟着不敢靠近,一个转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他母亲,大约是守在这里等她的,面容如严冬寒霜。她避闪不及,连忙敛衽一福,恭敬地问了句安好。
他母亲双目如毒锥子,隐隐咬着牙说:“方才我就瞧见你鬼鬼祟祟尾随着我们,关夫人,不知你是何意?还有何企图?”
她把头低到最低,下颚抵着胸骨,咕哝道:“我有话跟槐郎说。”
“住口!”当下呵斥一声,身躯傲然挺直,全身有一种文娴端庄的光晕,纵是布裙荆钗也不失风度,记得他说过,他母亲上姓元氏,名讳秋琼,祖上是前朝没落士林,亦世代读书崇礼之家,他还教了一个词,叫诗书簪缨。
“你已为人妇,就该遵守妇德,秉节守贞,贵重操守,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我槐儿身为外男,理当避嫌忌讳,怎能当街不知廉耻直呼我儿名讳!你就是这般家教吗?我倒忘了,你娘是花衢柳陌出身的轻薄女子,你连户籍都没有,乐户私生子,自不曾读过什么三从四德,莫说忠贞节义,只怕鲜廉寡耻是何物都不晓得。”
她脸上如痛挨了几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时遁了泥土,眼泪哗一下漫了出来,沉沉地屈膝跪下去:“伯母,我求你,我只说一句话,绝不是纠缠他。”
头顶的声音冷笑两声:“脸上的伤,在那富贵人家过的不顺遂吧,又想起了我槐儿,哼,果然朝秦暮楚,德行浅薄的女子!槐儿幸好没娶你进门,当初我就不愿,我慕容家虽穷困落魄,可是世代白玉无瑕,怎能被你这腌臜玷污了门楣,是槐儿执着痴心,我不忍逆他,真真悔青了肠子,即知就该反对到底,也不会有后来的含垢受辱,险些断送我儿性命,你个贱人!我恨不能手刃了你!勾引我儿,又弃了他,让他在那枉死城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