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星到了前院,见贾琏腰间的白腰带,不由一愣:“琏表兄——”
“珠哥没了。”贾琏叹道,“我是过来报丧的。”
“怎会?”云星震惊道。
去年七月,贾珠南下原籍金陵参加八月秋闱。考场出来后,贾珠喝了两盏酒吹了夜风小染风寒。随行周瑞请了大夫看却不见好,过了几日秋闱放榜,贾珠名落孙山,不顾风寒未愈便闹着回京。
回京途中,贾珠伤怀落榜之事,夜里上甲板吹了冷风,病情加重。周瑞不敢担责任,忙送消息回京。
贾母收到消息,一顿大哭,又说起当年贾政两次参加秋闱回来皆是大病一场。贾家这般人家,很不必与那些穷酸争功名,又骂贾赦没有将监生名额让给贾珠,害她孙子回原籍考试。
贾赦的监生名额,贾母要,他哪里敢拒绝。贾珠曾拿这个名额去过国子监,还得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赏识,定了李纨。后贾珠在国子监得罪了一位皇亲被人暗中欺凌,又要面子不肯与外人言,便称病不愿去国子监了。
既没在国子监读书,那就要回原籍秋闱,没得商量。
贾母忘了前事,迁怒贾赦,贾赦也不敢辩解。贾政这个生父,不说去接人,却埋怨贾珠不知保重自己,引得贾母为他落泪担心。贾琏听得嘴角只抽,见一家子不是哭就是互相埋怨,只得请命去路上接贾珠。
听到贾琏愿意去,王氏和李纨才松了口气。贾琏不喜王氏,与贾珠也不亲近,然到底是堂兄弟,总不能看他死在路上。贾琏让人去书院请假,自己带来大夫和药半道将人接回。贾珠回到府上,风寒变成了肺炎。
这时代没消炎药,一场风寒便能要人性命,何况肺炎。落榜后,贾珠又自伤怀才不遇,心情郁结,李纨照料再细心,也是心病无药医。眼看贾珠缠绵病榻,总不见好,贾府渐渐传出闲话,说贾兰生在毒月克亲。
王氏原不喜欢贾兰,因此连生了贾兰的李纨也恨上了。为了收拾李纨,王氏拨了身边的大丫鬟贴身伺候贾珠。说是大丫鬟,其实是送的通房丫鬟,待贾珠好了便可收用。
贾府请了御医,贾珠才略好些,却被迫不及待要翻身做主人的大丫鬟借着擦身的机会爬上了床。原是个病人,冬夜里又这般胡闹了一回,病情反复,竟报了病危。贾府又是一番人仰马翻,到处请大夫。云星年前还代贾敏去探过一回,人都瘦脱相了。
云星是表妹,也不好凑到塌前细看,只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那时想着贾珠到底年轻,总能养回来,没想到还是没了。
“外祖母可还好?”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件悲伤的事情,想到贾母年事已高,云星便顺口问道。
第8章 癞头和尚
“老太太哭了一场,已经请了太医。”对于贾母的伤心,贾琏不以为然。
贾母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对贾珠疼爱是有,但贾宝玉才是她的眼珠子。同样是嫡子,王夫人也更偏爱衔玉而生的嫡幼子。贾珠之死最伤心的是他的妻子李纨,可惜贾珠在世,李纨母子就不被待见,何况现在贾珠死了。
贾珠现在一死,正好坐视了毒月出生的贾兰克亲。贾家这样的门第,定然不会让李纨改嫁。李纨的父亲李守中是个封建卫道士,绝不会给女儿出头。日后李纨母子在贾家的日子只怕难过了。
贾琏要去其他亲朋府上报丧,云星便未留他。
待贾琏走后,云星立即让人准备挽金等诸礼及各色补品以便探视外祖母。家里素日会备些香烛,挽联需要现写,挽幛、纸钱得现买。
贾珠是晚辈,林海、贾敏是长辈不能送灵,黛玉和宝儿年幼,只能由云星去了。
吩咐管家准备诸样物品,云星到后院委婉与母亲说了此事。贾敏大哭了一场,惊醒两个小的也跟着嚎啕大哭。云星好不容易才劝住想去探视贾母的母亲,哄住了一双弟弟妹妹。
“大姑娘,东西都备齐了。”林伯在门外道。
“阿娘身子不好,勿要太过悲伤。珠表兄是晚辈,为免折了福寿,不可劳动长辈。我这就去府上吊唁,顺道探视外祖母。”
“我那两个哥哥都是不管事的,珠哥儿这一去,你外祖母必然伤心。这会儿琏儿在外奔走,大嫂笨嘴拙舌,迎春姐妹又小,你须得好生宽慰外祖母。”贾敏叮嘱道。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
云星到了贾府,大舅母邢氏竟亲自迎了出来:“我的儿,这么大雪,你怎就自己来了?穿这般少,莫要冻了。”
“舅母放心,我省的呢!劳烦舅母与外祖母说一声,我先拜了表兄再去请安。”
邢夫人抓着云星叮嘱了两句,才放了她去灵堂。
长者不可为晚辈守灵,贾琏报丧未归,其他弟弟妹妹尚小守不住,故此只有李纨抱着儿子与丫鬟仆妇跪着。这会儿帮忙照应内外,接待唁客的是隔房贾珍夫妇。
表嫂李纨,云星只在新娘子进门及年节过府见过,并无深交。然云星还记得初见时李纨何等风姿,如今成婚不过两载,却已形容枯槁。
李纨怀中幼子尚不知前路艰难,哭的声音嘶哑。贾兰是灵前孝子,为父哭灵,纵然年幼也无人敢哄。他原因生在毒月背负克亲之名,若再被扣上不孝的罪名,日子就更难过了。
不过唁客原应宽慰亡者家属,云星烧了香和纸钱,趁势接过贾兰哄了一回。
她在家带惯了弟弟妹妹,不一会儿便哄睡了小家伙,还给李纨:“表嫂合该保重身体,若你与兰儿哀伤太过,珠表兄路上也走不安稳。”
“多谢表妹!”李纨感激地对云星点了点头,她心疼儿子,然灵前多有不便。云星是外客,前来吊唁做这事是最适合不过的。
出了灵堂,云星去探望了外祖母贾氏,贾氏抱着她哭了一会儿。然云星见贾母精神还算好,想来无大碍,就放心回家了。
今日是送挽金诸物,明日还需过府祭奠不提。
贾珠虽成家,却未及冠,算是夭亡,故此不可停灵五七。过了头七,恰好雪停,便要送去家庙铁槛寺安灵,以便日后送回祖籍安葬。
贾珍、贾琏等同辈兄弟负责送灵,云星少不得送了一程。
贾珠走后,贾敏跟着病了一场。她原是病中多思,见贾珠年纪轻轻去了,心情郁结,便短了精神。贾敏这一病来势汹汹,一日里多在昏睡中度过。
云星怕下人偷懒,又将弟弟妹妹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林海衙门不好请长假,府中诸事皆是长女料理。云星为母延医奉药,照顾幼妹幼弟,料理家事全无疏漏。京中亲朋女眷上门探视贾敏,见了皆是赞不绝口。
贾敏的病时好时坏,受不得丁点儿劳累和打击,只得好生安养。
开春后,黛玉的身体倒康健不少。只是小姑娘特别懒,一定要姐姐牵着小手才肯在园中走动。云星若不看着,妹妹就能懒上一日不动弹。宝儿也已能坐起身,不再一个月里要病两场,算是极好的消息。
逝去的人总归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这日云星在写礼单,贾敏难得有了些精神,便问道:“星儿,方才听到你准备贺礼,是哪家添丁了?”
府上这两年都是云星打理,贾敏身子舒爽时才略为女儿掌眼一二。
“年前二舅舅刚添了庶子,如今大舅舅也添了个庶子。琏表兄让大舅舅将迎春表妹与新出的小表弟记在了大舅母名下,我让人送份贺礼过去。”云星解释道。
贾政庶子贾环出生时,贾珠正在病中,无人留意,云星只让人备了份贺礼送去赵姨娘,免得戳了王夫人的眼。如今贾琮虽也是庶子,但要与迎春一道记在邢夫人名下,就不能太过简薄了。
“大哥膝下只有琏儿,琏儿与二房并不亲近,有个亲兄弟照应也是好事。我一直知道琏儿这孩子气量大,但他主动请大嫂将庶弟记为嫡出,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贾迎春和贾琮的生母皆是难产亡故,邢夫人无子,贾琏提议将迎春、贾琮记在继母邢氏名下。这对邢夫人、贾迎春和贾琮有利无害,损害的是贾琏的利益。贾琏自己愿意,贾赦和邢夫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过贾迎春和贾琮纵然记在邢夫人名下,贾母也不会让大房将贾迎春从身边抱走。纵然贾琮名义上成了邢氏之子,也是奶娘照顾,邢氏也不会亲自照顾。
贾琏心心念念都是改变悲剧,恨不得剧情大变样。二房管不到,自己的弟弟妹妹,每逢休沐回府必定过问。贾珠死后,贾琏是荣府孙辈唯一长大的男丁,加之现下进学多了几分威严,贾迎春、贾琮身边下人不比贾母的亲信牌面大,在琏二爷面前可不敢放肆。
“琏表兄素来照顾弟弟妹妹,便是二房的表弟表妹,也一惯用心。”云星笑道。
云星觉得贾琏是个极大方的兄长,却不知道贾琏眼中贾府是一艘将沉的船,根本不在意有人来分。在贾琏看来,贾府迟早要被查抄干净的,他不在意贾府的基业,只求不被家族连累。
对异母的弟弟妹妹,贾琏心下有几分怜惜,皆因同命相连,希望弟弟妹妹可以与自己一起挣脱命运的束缚,得个好结局。这与贾琏亲近林府,时常探望表弟表妹,关心姑父姑母是一样的原因。
云星将写好的礼单放在旁边晾,就听到外面传来木鱼声。
“怎么有木鱼声,莫不是我听错了?”贾敏皱眉道。
林府是四进院子,贾敏母女正在第三进,不管是前门还是后门,木鱼声都不该这般清晰传到这边才是。
贾敏话音未落,就见一癞头和尚敲着木鱼冲进院中,院中仆妇丫鬟忙去阻拦,都被避开。
和尚冲向院中玩耍的黛玉,口中念道:“将她舍了我吧!”
云星本在亭中,足下一点飘然至黛玉身边将妹妹抱在怀里,喝道:“哪来妖僧敢闯我林府。”
贾敏知长女每日练剑,自称学武,却头一次见她展露武功。从亭子到黛玉面前相距三四丈远,她冲出亭子一个起落瞬息即至,竟是脚不沾地,不由惊诧万分。
“你是何人?”癞头和尚见了云星却是吃了一惊,慌声道,“错了,全错了!”
云星冷笑一声,劈手一掌打向癞头和尚。
和尚与她对了一掌,退了几步,口上嚷道:“施主,贫僧并无恶意。”
“你这和尚闯人内宅,意图拐走我妹妹,竟说无恶意。如此信口雌黄,甚至可恨。”云星说着已欺身而上。
和尚一面抵挡,一面让道:“你妹妹来历不凡,合该随我出家。你若不舍,我有一言相赠。”
“谁听你妖言惑众!”
“你妹妹要平安一世,千万莫要让她听到哭声,父母姐弟之外的外姓亲眷断不可见。”和尚言语间挨了云星一掌,心下叫苦,“和尚言尽于此,这便去也!”
癞头和尚转身跳上屋顶,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云星并不曾去追,抱着妹妹回到亭中,亲自送贾敏与弟弟妹妹回屋,才召了林伯过来问话。然林伯却说和尚不曾在前院出现,盘问府中下人,那妖僧竟仿佛凭空出现在后院一般。
待林海回府,云星与父亲禀明此事,父女二人都觉得这和尚来历不凡,不敢轻忽。于是,让人去京兆府报官,说有个癞头和尚在京中试图拐卖孩童。
癞头和尚的事情发生后,云星极有危机感,亲自画了设计图,请京中高手匠人打了一柄长剑和一柄短匕,又买了一副弓箭。长剑置于卧房,弓箭挂在书房,短匕随身携带。贾敏只当女儿后怕,并未过问,至于林如海根本不会去云星的卧房和书房,并不知晓。
第9章 贾敏之忧
接到林府报案后,京兆府莫说抓人,便是连癞头和尚的影子都没看到。那和尚神出鬼没,来意不明,云星思之甚是可疑。因这,她此生头一次暗中溜出府去,依着江湖经验寻到了江湖上的路子发出了悬赏,寻找癞头和尚的线索。
然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天长日久,自己一人如何看得住?
林府仆从过百,虽有几个壮丁,却连粗浅的武艺都没有学过。若真有什么强人闯进府内,防不胜防。于是报了林海,请了个老拳师教府上家丁些许拳脚棍棒功夫。若学得好,可以拿双倍月钱,多有奖赏。
除了整顿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星又让管家林伯通知庄头和人牙子选了六到八岁小童进府挑选。家生子中选了十余人,又买了十来个丫鬟小子,放在空置的小院令人教导规矩并读书习武。
“前几日大张旗鼓选了丫头小子进来,还从外面买了,怎不见到内院伺候?”这日,两个小的午休,贾敏便在外室与云星说话。
林海一向不过问内宅之事,贾敏精力不济,云星闲聊时与父母提了一句。贾敏原以为是内院有丫鬟要放出去许人,加上两个小的身边添人才选人。然不见小丫鬟进内院伺候,才想到问一问。
“新进府的,放到后面学学规矩。年岁小也做不了事,让他们学两年东西,待玉儿、宝儿长大些分了院子好安排。”
贾敏不解道:“哪家的丫鬟小子不是老的带小的,怎么给玉儿和宝儿的竟要这么早选好了?”
“宝儿是男孩子长大了就淘气了,他身边的人须得识字能陪宝儿读书,会武保护宝儿的安全。”云星不假思索道,“玉儿是女孩子,她的丫鬟更要会武功才能保护主子。若能另学一技之长,是最好不过了。”
云星独居一院之初,身边的嬷嬷和丫鬟是贾敏所选。五岁后,她身边的人就基本不用贾敏过问了,只知道长女院中的人甚是妥帖,却是今日才知道云星对身边的丫鬟仆从竟也有许多要求。
想到这几年因着幼女和幼子对长女多有疏忽,贾敏忽然道:“你身边的司琴、司剑都会什么?”
“司琴通音律,司剑善武,另有忆春、忆夏、忆秋、忆冬皆各有所长。”云星笑道,“忆春梳头特别好,忆夏通药理专研药膳,忆秋善女红,忆夏会算账。”
“大姑娘院里的丫鬟都有几分武艺,司剑不过是最出挑的罢了。”兰姑帮贾敏披了件外衣,笑道。
贾敏有些恍惚:“我只知道我家大姑娘素来能干,却不想竟是这般能为。”
府上家生子伺候主子都是家里从小教的,可也只是伺候人。梳头啊,女红啊,算账啊,府上找人学一学不难,但音律、药膳、武艺就不是家生子能轻易学到的了。
回京后,林海给云星请过女夫子教导读书和音律,若司琴跟着学了,也不稀奇。药膳,府上养着府医,云星若让丫鬟去跟府医学做药膳也不稀奇。至于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