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时正再批阅一份关于太原赋税的奏疏,叫红袖上了茶,头也未抬,“先生等我一会儿。”
云清默不作声的坐在旁边看着她。
彼时阳光正好,一缕阳光从左边的透进来,刚好打在她左脸颊上,显得她肌肤越发白皙透明。
她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小块阴影,紧抿着唇,神情异常的专注。
偶尔一阵风吹来,拂起了她鬓边的几缕青丝,扰得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云清情不自禁替她缕不老实的发丝拨盗耳后。
她这时警觉,随即抬起头来瞧见是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清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抚摸她今日削瘦些的脸,“你瘦了,身子要紧。”
秦姒拿过茶抿了一口,“我知道。”
云清将那沓选上来的试卷放到她面前,“这是今年所有上榜的贡士名单,需要从中选出前三甲。”
秦姒点点头,一张张看过去,看到好的,便放到一边去。
这时,她突然将其中一张抽出来放到他面前,道:“这个人倒是不错,想法独到,你瞧瞧。”
云清接过那张卷子仔细看了一眼,瞧着上面熟悉的字体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放到一旁。
这时秦姒想要看看这位贡士叫什么名字,云清手一滑,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墨,顿时溅了一身,莹白似玉的脸上也溅了不少。
秦姒下了一跳,连忙上前替他擦拭,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清冷的眸子映进她姣好的面容。
“这段时日为何躲着我?”他道。
秦姒没有说话,掏出帕子认真替他抹去脸上的墨汁。
云清眼里闪过一抹落寞,放开了她的手。
秦姒心口这时有些隐隐作痛,立时离了云清,假装一切没发生去看方才那张卷子。
谁知那卷子上也溅上了墨滴,好巧不巧刚好盖住了贡士名字。
云清垂下眼睫,将那张卷子收起来,道:“我去查一查他的名字便可。”
他说完便离开了。秦姒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摸出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出几粒止痛药来。
她看着手心里发黑的药丸一会儿,心中越想越气,用力一扣,全部拍碎在案上。
这期间,秦姒再也没有见过齐云楚。
红袖冷眼瞧着从前千般好万般好的两个人,如今竟连陌路也不如,已经数月没有见过面,心中不免觉得好奇,更叫人奇怪的是,陛下连云大人也甚少私底下召见,那个叫兰溪的公子找的也不那么积极了。
她瞧着日日埋首在勤政殿内,宵衣旰食处理政务日渐消瘦的陛下心疼极了,大着胆子私底下见了一次齐世子。
齐世子看着消瘦许多,听她的话后一直沉默,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好好照顾她”,其余的再也没了。
红袖见他也是如此,难免忧心忡忡,可也没有旁得法子。谁知隔了两日,齐世子叫人买通了守卫将她叫了出来,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她,淡淡道:“她从前最是爱吃。”
果然,红袖提了食盒回去,秦姒果然喜欢吃,将一碗馄炖吃的干干净净。
末了,她道:“哪里来的?”
红袖撒谎,“奴婢见着陛下胃口不好,叫人出去买的。”
她听了只是点点头,淡淡说了句,“不错。”
红袖松了口气。
于是,齐世子隔三差五叫人偷偷送了一些吃食给她拿进来。
今日是醉仙楼的鲜肉小馄炖,明日是清雅轩的,后日是一品斋的。经常的里面还藏着一些零嘴吃食。有时候是刚刚出炉的板栗,有时候是一包糖果,千奇百怪。甚至有一日,他还叫人送来了一碗颜色奇奇怪怪的面食。
秦姒皱着眉头看着卖相奇差的面条,诧异,“如今酒楼里的厨子都这个水平吗?这种面居然也敢拿出来卖?”
红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顿时张大了嘴巴,一时也想不通齐世子是不是买错了,只得道:“确实,确实有点儿不好看,不如奴婢拿去倒掉?”
秦姒瞧了瞧那碗面,拿起筷子挑了一根放在口中尝了一口。
居然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于是,下次在瞧见齐世子,她忍不住道:“世子是在哪儿买的面,卖相实在太差了!”
齐云楚神色古怪,“嗯”了一声,望了一眼紫宸殿方向,转身走了。
红袖也不知是不是眼花,觉得他脸红了。
再后来,他隔三差五还是会送来那碗面食,只不过卖相越来越好。
直到有一日,秦姒瞧着那碗色泽金黄,卧在不知拿什么熬制了汤底的素面,突然道:“以后不要再去宫外买吃食了,朕腻了。”
红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隔天见了亲自拎着食盒来的齐云楚,委婉的告诉了他。
齐云楚点点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劳烦姑姑丢了吧。”
他说完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红袖看了看手里的食盒,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的十一道,:“这叫什么事儿……”
十一自她手中拎过食盒,牵住她的手,仍旧是那句话,“陛下自有打算。”
红袖想要挣脱,十一却紧紧攥着她的手心,浅色眼眸映进她一张羞红了的脸。
“我心中也自有打算,唯有姐姐与齐世子心中没有。”
红袖挣不过她,索性由她去了。她看着流云飞花的天空,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怎知我心中没有自己的打算……”
转眼到了四月初,贡士们参加殿试考对策,由秦姒亲自主持和出题。
殿试这一日,天气晴好。
秦姒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今科贡士们鱼贯而进,数来数去,只有九个。
她皱眉,“似乎还少了一人。”
大臣们心中也疑惑,翘首望向殿门,心道竟然胆敢在殿试的时候迟到,简直是狂妄到了极点!
她话音刚落,殿外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晚生兰溪来迟,请陛下恕罪。”
秦姒瞧见来人,楞了一下,拿过手中的名册重新看了一眼,只见左上方有一处被笔墨涂了半个字的名字:溪。
秦姒曾无数梦回时,梦见她与兰景初见的那一日。
彼时春光正好,稀薄的阳光照进东宫她日常处理政务的大殿内,她坐在书案前,看着那个一身绯袍,朝气蓬勃,眉眼风流的少年郎噙着一抹笑意缓缓上前,“兰景来迟,叫殿下久等了。”
眼下,她看着顶着兰景的一张脸的兰溪就这么出现在彰化殿之上,那对漂亮的眼眸里带了笑意,冲她弯腰作了一辑,“参见吾皇!”
秦姒半晌没有说话。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殿下,不顾所有大臣们诧异的眼神握住他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映进外面生机盎然的春意,“朕派人找了你很久,还以为你又不见了!”
第102章 朕命你立刻放手!
朝臣们见着在朝堂之上,一向甚少流露出情绪的女帝居然这样厚待这样一个贡士,各个瞪大了眼睛。
有些熟识兰景的臣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位气度相貌与云太傅不相上下的贡士,在心里范起了嘀咕:这位,怎么看着都像陛下之前东宫里的宾客。
不过,那位可是禁忌,提都不能提。
这时,云清不动声色唤了一声 ,“陛下!”
秦姒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很快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重新坐回龙椅之上,开始进行殿试。
可是朝堂之上的人但凡不瞎,谁人瞧不出端坐在上首的女帝一双向来沉静无波无澜的眼睛始终都盯在那位叫兰溪的贡士身上。
好在她看归看,考对策时并无有失偏颇。
这位叫兰溪的考生瞧着年岁不大,却博学多才,文章做得极好。且对答如流,政事上见解十分独到,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无意外,必是状元人选。
殿试结束之后,秦姒钦点了一甲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郎,以及进士。
不出众人所料,那位不仅生得与前太子宾客相似的考生,就连才学上也是不差什么的贡士当场被钦点了状元。
殿试过后没几日,宫中举行琼林宴。
这一日十分的热闹,按照惯例,从同榜进士中挑选了两位生得最为俊美的两人做探花使,遍游御花园,沿途采摘鲜花。
兰溪便是其中之一。
众人瞧着眼前一身红袍玉带,生得面如冠玉,一身清贵之气,游街时不知勾了多少燕京城的怀春少女一颗芳心的状元郎,只见他眉眼风流,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眼下一颗泪痣熠熠生辉,硬生生将旁边另外一位探花使衬成了粪土。
他一路摘花,不多时便抱了满怀开到极到极致的各色娇艳欲滴的鲜花,口里还衔着一支开的最名贵的姚黄牡丹,从琼林苑的这一头目不斜视的走到琼林宴上。霎时间,满怀花香扑进了琼林宴,彻底迷了女帝的眼,出尽了风头。
不仅如此,他更是大胆走到端坐在上首的女帝面前,单膝跪下,将口中那只牡丹花递到了她手里,目光灼灼,“赠与吾主。”
见多识广的大臣们看直了眼,想不到这新科状元竟然做出这般大胆孟浪的行径来,这是勾引到天子跟前来了!
可天子不但不生气,还亲手接了花,将他扶了起来,眉眼含笑,“朕很喜欢。”
那些送了画像入宫的大臣们瞧着眼前的情景,叹息:好不容易走了齐世子,又来了个状元郎,且个个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随便挑出来一个,那都将自家子弟比到尘埃里去。看来这个宫看来是入不得了!
宴会之上,那个状元郎一直服侍在女帝身侧,两人不时低语几句,任谁瞧着都是极为暧昧。
于是大家又将眼神转向坐在旁一向与天子暧昧的太傅。却瞧这位性情高洁,芝兰玉树,待人疏离的太傅着一身赭色官袍,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就是人太过于冷漠。
他就这么冷眼瞧着宴会上发生的情景,面上不悲不喜,仿佛事不关己。
这未免太太淡定了些!
只是当事人不着急,他们也只能看看戏,心中不免对这位太傅多了几分同情。总觉得自己效忠的天子忒不是个东西,前脚冷了齐世子,后脚便搭上了状元郎,唯有这么个神姿高策的太傅却跟瞧不见似的,不知是不是眼睛瞎了……
于是琼林宴后的第二日,燕京城便传开了,女帝的风流债上又多了一笔:新科状元兰溪。
消息传到齐云楚府上的时候,他正与谢毓下棋。眼瞧着就要赢得棋局被这么一段传言打得七零八落,谢毓乘胜追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赢了棋局高兴了一会儿的谢毓瞧着眼前阴沉着一张脸的至交好友,顿时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
他替他斟了一杯酒,“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齐云楚慢条斯理的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捡回棋瓮,道:“叫她去野,我看看她如今能野到什么地步!”
她这辈子,都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谢毓瞧着陷入情爱无法自拔的好友,忍不住叹息,“她分明不是长情之人,你何苦这样勉强?到头来伤人伤己……”
齐云楚抬头看着流云飞花的天,一脸的执拗,“我偏要勉强看看!”
而皇宫里的秦姒,因为兰溪的再次出现,满足了她对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所有遗憾跟后悔。
云清眼里的异样,朝臣们探究的目光,以及齐云楚那些看不见的伤心失望,她通通都不想知道。
她只想听眼前的状元郎坐在她面前,给她讲讲书,写写字,就好像从前兰景在她下了朝之后,就这么与她在东宫里呆着。
她处理公务,他替她誊写奏疏。
他从前总说她的字太过张扬,与她平日里内敛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彻底暴露了那颗野心。年龄越大,心思越是难以隐藏。而兰景字如其人,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替她收敛。
那时夏日昼长,她与他待在那间屋子里,听着窗外那棵枝繁叶茂,重嶂叠翠的老榕树上的蝉鸣都不觉得烦躁。
如今兰溪就这么坐在她面前,真也好,假也罢,她总归是高兴的。
这便是权利的好处,她想要什么,这天下就会有什么。
朝中大臣们瞧着女帝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这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见他日日在女帝跟前晃悠,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女帝成日里将他带在身边。今日打马球,明日去蹴鞠,就连已经开始筹备的秋日狩猎的名单上都有了他的名字。
于是佞臣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人的名字:兰溪。
就连范与都有些担忧,这日下朝后拦住了正要出宫的云清,叫他跟着过规劝规劝。
云清点点头,转身去了勤政殿。
秦姒正在批阅早朝时递上来的奏疏,见他来,连忙放下手中事物,走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云清突然道:“兰大人便是陛下的求而不得吗?”
秦姒没有说话。
有了那晚的事情,她再当着他的面去议论她瞧上的新欢,未免有些不厚道。
云清见她不说话,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与她贴的很近。
秦姒吓了一跳,瞧着眼前虽一向冷淡,离得太近侵略性极强的男子,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气息顿时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了。
那是属于淡淡的兰花气息,略带着一丝丝药香。
秦姒的心口顿时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却被他牢牢捉住手,“你还没回答我。”
秦姒只得抬起眼眸看他,硬着头皮点点头。
她以为云清会生气,谁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一旁的红袖似有不解,“我怎么瞧着云大人还挺高兴。”
秦姒摇摇头,云清的心思一向难猜,谁又说的准。
红袖替她添了新茶,道:“五月十五便是陛下的万寿节了,方才内务府的人来问,今年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是按照往年惯例办理,还是要增添些旁的。”
秦姒其实并不喜欢过生辰。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过生辰的时候总觉得别扭。
只不过如今已是天子,岂有不过万寿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