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莫要扰老师清净。”
元衡不以为意,继续装裱画作。
这一年来,他早就察觉到了皇叔的焦躁,怕是等不急要对他出手了。
对此他一点恐惧都没有,深宫如同牢笼,久病的躯壳亦是折磨,若能早登极乐也算解脱,何必再引起血雨腥风。这个皇位,他真的坐够了。
福禄长长叹口气,守在他身边不再吭声。
待画作装裱完后,元衡轻轻抚摸画中人的面容,继而卷起画轴,吩咐道:“这不用你了,下去吧。”
“是。”福禄应着,并没有着急离去,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元衡盯着他那张愁云密布的脸,立时明白了什么,将桌案上的红宝镇子仍给他。
福禄讪讪一笑,还回镇子,“陛下,奴没输钱,只是听说一些闲话,不知当不当说。”
这话勾起了元衡的好奇,“说来听听。”
“先前长安有一些关于顾家二娘子的传言,说她退亲是因为摄政王。”福禄怯怯觑向皇帝,“据说,两人有染……”
如他所料,皇帝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眉心拧起,眸中写满了震惊。
福禄连忙劝道:“陛下,您可千万别难过,忧心伤身呐!”
“你胡言乱语什么,朕与顾娘子并不熟稔,为何要难过!”元衡脸色愈白,胸膛极速起伏着,拿起砚台砸在地上,“再说这些荒唐之言,你就不必再朕跟前待着了,滚出去!”
“是!奴多嘴了,奴这就滚!您个万万别动气,龙体为重!”
福禄猛扇自己一个耳光,躬身退出紫宸殿。
空气变得沉闷,元衡忽觉肺里辣疼,双手扶着桌案重重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劲,他拿起画轴,旋动博古架上的瓷瓶,走进伪墙后的暗室。
暗室四角燃着淡淡的烛火,墙壁上挂满了永泰落款的美人画卷,西边两个檀木架子,摆着一层层的木雕美人像。这些东西形态各异,却有一个共通点,那便神韵相似。
寻到一处空档,元衡将新裱的画卷挂上,睨着画中人陷入沉思。
在他看来,杨峪小将军和顾菁菁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听到两人退婚的消息,他跟众人一样难以置信。
其中缘由不得而知,但顾菁菁跟皇叔有染这种事……
怎么可能?
皇叔比她大了整整一旬,虽未娶王妃,但后院一向没空过,她绝不会看上这种男人,顾尚书亦不会允许。
因着退婚一事,杨顾两家早已决裂,如此流言,怕是杨家人的蓄意诋毁。
元衡心口堵的厉害,前迈一步,额头抵在画像上,沉沉阖上眼睛,“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顾菁菁不认识他,他亦多年未见她,甚至连她现在的样貌都不知晓,只能靠着曾经的几次窥视慢慢拼凑。
-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秋色渐浓,天高云淡,明灿的阳光甚是刺目。顾菁菁坐着马车离开府邸,身边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元襄送的所有物件。
马车在长安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来到事先选好的当铺。
这里的东家是倭国人,长安权贵大多不屑与外邦人结交,元襄的爪牙应该伸不到这里。东西能卖多少钱无所谓,她不想让这件事传到元襄的耳朵里,免得引来祸端。
然而进了当铺,顾菁菁立时呆住。
不大的铺面内塞满了狠戾的扈从,元襄身着黛色宽袖圆领袍,正坐在软榻上悠哉呷茶,狭长的眼眸一斜,寒碜碜盯着她。
完了……
顾菁菁脊背生寒,懊丧地咬住嘴唇,还是没能甩开元襄的眼线!
宁斌上前夺过范七郎怀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元襄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变得沉郁。
诸多玩物中,他对顾菁菁最为大方,得点稀罕物都会送给她。如今那些奇珍异宝全被她塞在一口大箱子里,在挤压中变得面目全非。
若在往常,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了,他压根不会在意,可现在不知怎的,一阵心浮气躁。
他将茶盅放下,凛冽的眸光落在顾菁菁苍白的小脸上,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说说,怎么回事?”
顾菁菁红唇轻颤,生硬的吐出两个字:“缺钱……”
好一个新奇的说法,哪家贵女会缺钱?
元襄似笑非笑,“够不够?”
伴随着话音,厚厚一沓银票直接砸在她的胸口,洋洋洒洒跌落一地,足足有几千两。
顾菁菁大气都不敢喘,握紧的手薄汗津津。
“你们都出去。”
元襄一挥手,扈从悉数退出去,连带着范七郎和水桃也跟着离开,铺面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名的压抑弥散在空气中,在顾菁菁惶然的注视下,元襄逼近她身前,双臂箍住了她的腰。
两人的身躯厮磨一起,严实合缝,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他携着她踏过银票,一并后退,如磐石一般将她压在冰凉的墙壁上。
“最近朝中事多,我无暇顾你,没想到你竟敢把我送你的东西拿出来典当,胆子可真肥。”元襄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细颈,眉眼间山雨欲来,“这般践踏我的心意,活够了?”
第4章 替亡人下龙鳝池
他的心意在顾菁菁眼里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当真不稀罕。
可她不敢表现出来,无助地凝视元襄,纤纤素手握住他的腕子,生怕他一使劲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王爷息怒。”顾菁菁猫着声告饶:“菁菁一时糊涂,知错了……”
元襄盯着她柔弱哀哀的瞳眸,心头的火竟越烧越旺。他俯身咬住她的唇,大手自她颈部滑落,探入藕粉色的上襦。
意乱情迷,眨眼间就掠去彼此的呼吸。
他比寻常时更急迫,疯狂蚕食着她,好像要将她碾碎才能浇灭莫名的怨念。
顾菁菁全身都在发抖,双手抵着元襄不停推拒。她的身边有扇花窗,窗纱极薄,能清晰看到外面的景致。
她面颊臊热,含糊求道:“别,别在这里……”
“由不得你。”元襄不耐,将她反身按在墙上,扯掉内里长裙,“老实点,一会爷还要回去款待陛下。”
当铺外,身着常服的青年快步行至宁斌身边,贴耳与他说了几句话。
宁斌浓眉一皱,挥手示意青年下去。
屋内轻泣连连,隐约夹杂着女人气息不定的哀求声,世间风情不过于此。
他没有着急打扰,老和尚入定似的站在原地等待。
元襄本以为心境会在交缠后平顺下来,然而完事时,看到那箱子东西还是一阵气郁。
他穿好衣裳,皂靴抬起上盖,“咚”一声阖起箱子,这才看向顾菁菁,诘问道:“堂堂尚书之女,还得跑到当铺里来,过的这么捉襟见肘,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想多攒一些银子,而且这些东西太显眼了,我怕父亲看到……”
顾菁菁低头系着衣带,不敢去看他锐利的眼睛。
他未再深究,“如果攒钱是为了逃跑,那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怕这些钱不够你买命的。”
字正腔圆的声线暗含的威慑,砸进耳朵里,让人心惊胆战。
“菁菁不会跑的……”顾菁菁乖巧示弱,累了许久的嗓子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元襄没好气的瞥她一眼,拎起矮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悠悠走到她身边。
就在这时,宁斌叩门道:“爷,出事了。”
元襄慵懒道:“进来。”
得到他的允准,宁斌未再耽搁,推门就见他捏着顾菁菁下颚,给她喂着清茶。
顾菁菁老实啜茶,一身行头与来时无异,唯独面颊染着承欢过后的余韵。窗纱透进的光影笼罩在两人身上,朦胧柔和,竟显出几分郎情妾意来。
这是宁斌第一次见到自家爷去伺候女人,眸光不由一滞,却不得不开口打破静谧祥和的气氛:“爷,秀玉自尽了,您得赶紧寻个人补上。”
“什么?”元襄一愣,盛怒之下将茶盅砸在地上,“你们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真是废物!”
碎片崩洒一地,立时在宁斌手背上割出一道血痕,他敛眉请罪道:“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眼见元襄发了脾气,顾菁菁吓得花容失色,后退几步跌坐在软塌上,恨不得化为一缕青烟消散,生怕被其迁怒。
当铺里的气氛变得诡谲阴森,风从敞开的屋门涌入,香炉里的袅袅烟雾随之狰狞起来。
元襄负手踱步,面色凛然骇人。
千秋节刚过,今天是他在王府设宴款待皇帝的日子,刻意挑了十八位美女助兴。而秀玉是他花了大钱砸出来的女人,多年驯养,一瞥一笑皆是勾魂夺魄。他对秀玉寄予厚望,殊不知这女人不堪重用,竟然自尽了。
若能被皇帝看中,入宫就是娘娘,飞黄腾达都不要,真是蠢货!
元襄狠哧一声,当下思忖起来,该找谁填补这个空缺。
余光忽然瞥到软榻上的女郎,他眸色微动,迟疑一会踅身而对,寒凉的声音没有半点情谊:“秀玉死了,你去替她补上。”
顾菁菁遽然睁大眼,血液一点点凝固下来。
这个“补”意味着什么她不知晓,但绝对没有好事!
“王爷,菁菁不要——”
不容她说完,元襄就用手封住了她的嘴,压着戾气道:“这次记得长长记性,爷再送你东西时一定要好生供着。”
-
正午时分,羽林军严守在摄政王府外,府里的下人还在井然有序的做着最后准备。
宴席在玉清筑举行,轩峻楼阁中有一块空地,龙帷翻飞,矮几设列。周遭树木蓊郁,有藤萝绕柱,愈冷愈青翠,间歇摆着一盆盆清幽菊花,显得秋色甚浓。
顾菁菁在南边厢房里换好西域纱衣,散开发髻,付粉施朱,睨着铜镜微微失神。
镜中人长发及腰,虽不似西域女子那般瑰姿艳逸,但却是香娇玉嫩,潋潋眼波惹人怜爱。
若没有这身皮囊就好了,或许元襄就不会再纠缠她了……
落寞悲观的情绪袭来,顾菁菁懊丧叹气,戴上坠珠面纱,转身离开厢房。
按照吩咐,她没穿鞋履,赤足走在光洁冰凉的青石地上,风从北面吹来,全身都冷飕飕的。
隐约听到有传唤集合的声音,她连忙小跑起来。元襄告诉她,今日要为皇帝寻宝助兴,只需戴着面纱凑个数便可,若误了事,必要落得惩罚。
这边刚拐出回廊,竟跟旁人撞了个满怀。
顾菁菁立时鼻梁酸痛,眸中翻起泪意,头上的珠花也掉在地上。
吉时要到了,她顾不得多想,弯腰去捡珠花,殊不知却握住了对方凉意森森的指尖。
两人同时抬眸,目光皆有一瞬凝滞。
顾菁菁从没见过如此风采的少年,冷漠中携着几分文弱温隽,一双瑞凤眼生的极为漂亮,幽深似潭,皮肤白到没有血气,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好像只有他身穿的檀色襕袍。
微风拂过,少年身上携出一股细微的草药香气,大抵是长年累月用药所致。
她立时明白过来,这模样原是一种渗进骨血的病态。
短暂的失神后,顾菁菁连忙收回手,嚯地站直身体,嗫嗫道:“对不住,小女冒失了……”
“无妨。”
少年声音淡淡,捡起珠花,并未着急归还,而是一直盯着她看,像在揣摩什么。日头透过枝梢罅隙照下来,在他瘦高的身上晃出一阵细碎光影,朦朦胧胧,愈发显得超然物外。
莫非,这人认得她?
顾菁菁冷不丁心慌意乱,面纱遮掩下的朱唇轻轻翕动:“郎君在看什么?”
然而她并没有得到回答,少年立时将珠花归还,踅身往宴席方向走去。
看来并不认得,顾菁菁望着他的背影松口气,戴上珠花,准备离开时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块羊脂玉佩,上面雕着仙鹤咏月。
大概是方才那人丢的……
她将玉佩捡起来,暂且收进袖襕。这个时候能进入王府的绝不是寻常人,大抵也是宫里来的宾客,一会或许能找到机会还给他。
未时,宴席大开。
鼓乐昇然而起,热闹奔放的歌舞过后,终于轮到顾菁菁她们出场了。明艳的秋阳下,十八位女郎蒙面而站,婀娜多姿,面容不真不切,甚是勾人。
元衡端坐在龙帷之内,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丝毫兴趣,低头摆弄着鎏金螺杯。
见她们都已准备好,元襄举起手中螺杯,朗然道:“陛下,臣敬您一杯,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绵延!”
在外场,这些君臣虚礼他向来做的很到位。
元衡以茶代酒,“敬皇叔。”
只是寥寥几字,死寂无波的声音却很有辨识度。
顾菁菁循声抬眼,赫然发现方才那位少年竟是永泰帝,难怪一身病气。这对叔侄端正的坐在那儿,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度。
这时元衡微微抬眸,恰巧对上了她的视线,举着茶盅略微一滞。
先前他就觉得这位娘子的眼睛像极了顾菁菁,如今放远一看,更是相似。但也仅仅只是相似而已,尚未出阁的高门贵女是不会出现在王府后院的。
这番稍显失态的举止吸引了元襄的注意,他循着其目光一眺,正好看到慌乱垂首的顾菁菁,不禁曼声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元衡回过神来,低头饮了一口茶,“皇叔,后面两个帷幕里藏着何物?”
皇帝何曾看过帷幕?元襄眸含深意,笑道:“自是藏着一些好物,陛下马上就能知晓了。”
他击掌两声,宝蓝帷幕随之落下,显出一潭清澈的池水,里面涌动着细长如蛇的龙鳝,密集交织,让人头皮发麻。
顾菁菁好奇地乜了一眼,酸凉之意登时顺着脊柱直窜天灵盖,身体紧跟着发起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