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青梅——耳东霁
时间:2021-05-28 08:25:33

  曲瓷摇摇头,对孟昙道:“收拾妥当了我们就走吧。”
  “是!”
  一堆人抱拳行礼。
  出了驿馆大门,曲瓷没有坐薛定山准备的轿子,而是和孟昙他们一块步行过去,听到曲瓷这么决定的时候,薛峰不动如山的神色终于有了点异样,他打量一般淡淡看了曲瓷一眼。
  曲瓷察觉到了,却并没当一回事,只是指挥着孟昙和这些军士带上锅灶和扎帐用的东西。
  她并不娇气地只是跟着运输的马车,偶尔在上坡的时候,还会帮着推两把,蹭的衣摆有些脏污,薛峰看见之后,便不动神色绕在她身边,将她隔到了碰不到马车的地方。
  曲瓷心里想:这薛峰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但很快,她的这个想法就被打破了。
  随着扎帐煮粥,不少人闻风而来,曲瓷指挥着让灾民排起长队,有找人拿着锣鼓去走街串巷,告知更多的人,从今天,来赈灾的钦差会在城中央设立一个施粥铺,左右的灾民都可以来果腹。
  来的人多了,吵嚷声也就多了,甚至有人动了拳脚。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被一个男人一把推出来,差点撞到薛峰,薛峰神色冷硬,看也不看,只是换了个地方站着。
  曲瓷撇撇嘴,示意让孟昙扶起女孩子,她则盛粥,给一个一个灾民递过去。
  灾民大多是感恩戴德的,会说两句吉祥话,外加上一堆做饭的军士插科打  诨,在夜色升起的时候,这一餐总算是施到头了。
  月上柳梢头。
  曲瓷疲惫的揉揉肩胛骨,大约是因为这是远离盛京的原因,所以天上的星子格外的明亮,甚至有些像她幼年时候常见的场景。
  冷冷的,又带着一些艳,扑闪扑闪的,亮晶晶挂满整个黛黑色的天空。
  “也不知道父兄怎么样了。”曲瓷小声念叨。
  吃饭的灾民很多还没有散去,聚在附近三三两两的说话,曲瓷低头看着他们,心中唏嘘不已,其实姚老夫人的寿宴过去还没几天,曲瓷忽然想起姚雨臻的马车,她有些坏心思地想:要是拆了折成粮食,怕得有十担细米!
  想着想着,曲瓷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眉眼弯弯,又半靠着一簇暖黄烛火,在这样疲累又可怕的城中,悠哉又娴雅地半撑着头,乌发发髻不待珠玉,显得人十分素净。
  “陆夫人。”薛峰突然出声。
  “嗯?”曲瓷回头看着他。
  他站在粥铺面前,他今日也帮着施粥,虽然一直话少,但是也不辞辛劳,曲瓷看在眼里,但他是薛定山送的‘尾巴’,曲瓷尽可能地避免和他交谈。
  此时此刻,夜空寂静,当一切松弛下来,他看着曲瓷,眼中有惊疑,也有逆来顺受的疲态,但他的眼睛里,仿佛是藏着什么秘密,想要宣之于口,却是差了一个契机。
  曲瓷眼睫扑闪一下,她忽而心中一亮堂,便试探着问道:
  “你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第19章 旧友   沈白,他怎么了?
  “我——”薛奉嘴唇翕动,正要开口,曲瓷‘呀’一声。
  “姑姑人好!我想吃百味酥。”
  一个小豆丁正抱住曲瓷的腿轻轻摇晃,她约莫四五岁,一双鎏黑葡萄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落在带着泥灰的脸颊上,寒夜冷风吹过破旧衣衫的洞,她打个哆嗦,却纯真笑意不减。
  “百味酥,你是丽端城人氏,怎么到了钦州?”曲瓷微有惊讶,百味酥是丽端特产,幼年曲瓷也总缠着兄长要吃。
  小豆丁不回答,只是低声央求:“小柱子说姑姑有好吃的糕,肯定是百味酥?我娘重病,她睡着的时候说梦话,说想吃百味酥,她说最好吃的糕就是百味酥。”
  曲瓷‘哦’一声,“那不是百味酥,是四色豆糕。”
  曲瓷从州府离开的时候,将早前薛定山给她备在卧房的糕点都带出来了,施粥的时候,散给了一些小童当零嘴。
  曲瓷转身去取,掀开竹笼,却只剩下了一堆渣滓。
  小豆丁一把抢过竹笼抱在怀里。
  “没了。“曲瓷歉疚地道。
  “有有有。“小豆丁见曲瓷不责骂,大着胆子笑起来,她细幼手指小心捻了一点兜在指缝中,伸出粉色舌尖一甜,舒服地打个哆嗦。
  “是百味酥!谢谢姑姑!姑姑好人,长命百岁!”
  “哎——”曲瓷本意是想取过竹笼,让她再等一会儿,自己着令孟昙返回去取一点糕点来,但小豆丁约莫是被人打怕了,吓得一缩脑袋,紧紧抄着竹笼张牙舞爪呲牙吓曲瓷一下,而后一溜烟就跑了。
  曲瓷无奈,只好摇头笑笑,一扭头,再对上薛奉的眼睛。
  “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薛奉眼皮动了动,不着痕迹挪开目光,只落在曲瓷裙子上,那里赫然是两枚黑手印。
  曲瓷并不嫌弃,只笑着伸手轻轻掸了两下。
  灰尘浮动。
  薛奉突然开口,语气刻板而生硬,像是鹦鹉学舌,在背诵早有人备好的颂词:“夫人和陆大人鹣鲽情深,一路相伴,不辞劳苦来此赈灾施粥,善心义举薛某实在钦佩。”
  “只是如此?”
  曲瓷忽而觉得倦怠,她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是薛大人亲属,我不知晓你心中秤如何平量,但灾民惶惶,天冷夜长,他们随时有性命之忧,一粥之饭,一豆之羹,说是续命亦不为过。薛定山身为此地主理官员,食君之俸,便应担君之忧,庇佑这一方百姓。赈灾早前已经拨粮一次,钦州不该是如今这个样子。”
  “嗤——”薛奉笑出声,似是笑曲瓷天真。
  是了,她是真天真,一个闺阁妇人,如此讲不着边际的大义。
  且是和薛定山的亲属,来晓之以理。
  曲瓷摇摇头:“今日施粥一事已然了结,薛公子可回去复命了,不送。”
  薛奉深深看了曲瓷一眼,他却并没走,而是转头去跟几个军士帮忙收拾东西了。
  曲瓷心道: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
  “夫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虚弱而讨好的女声。
  曲瓷扭头,就见一个妇人带着方才的小豆丁正站在她身后,妇人一身粗布麻衣,上衫缝补几个大补丁,裤子又肥又大拖在地上,是男人的衣裳。
  妇人一直低着头,曲瓷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皲裂的左脸颊,照面一打量,像个婆子,但这声音却是年轻的。
  “给夫人来还竹笼。”
  妇人小心翼翼将手里的竹笼递给曲瓷,她行为恭俭,格外有礼有节。
  曲瓷便着意多看了一眼,闻言接过了,笑道:“夫人是丽端人氏?我方才听千金提到百味酥,我少年时,也随着父兄在丽端住过数年。”
  “啊,这样巧么?那我想同夫人打听一家人,是姓相里的。”
  她抬起头,枯黄的头发中,一张脸饱经风霜,但眼睛明亮而惊喜,似一块内里燃烧的银炭。
  但视线和曲瓷一对上,她倏地脸上血色全消。
  “是你。”
  曲瓷也怔楞住:“金禾?”
  相里金禾嘴唇翕动着,一时之间瞳孔收震了一下,她不安地道:“我只知道是盛京来的钦差赈灾,不知道是,不知道是你。”
  “你不应该在丽端城么?相里是丽端最大的商户,百年根基,你怎么会——”
  流落此地,成为这个样子。
  相里金禾攥紧手指,末了却是抬头轻轻笑了:“曲大人离开不久,我爹商行出了问题,墙倒众人推,说是百年基业,不过白蚁蛀木,早是断毁之缘。”
  “金禾——”
  曲瓷心中百味陈杂。
  相里家家大业大,相里金禾作为唯一子嗣,自幼骄纵不堪,从不正眼看人,且行为乖张,动辄便伙同一众仆从堵截小同窗,当年上学的时候,相里金禾喜欢陆沈白,为此,曲瓷没少吃她的亏,不过幸好曲父从官,相里金禾被她父亲耳提面命过之后,行事也就收敛了很多。
  只是没想到,一别经年,她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我听说来赈灾的大人,是姓陆。”
  “嗯,是沈白。”
  “哦。”相里金禾茫然之后突然连连点头,她行为迟钝,带着骨子中的卑,她笑着说:“当年我爹就说他是个好苗子,果不其然,真好,你们也在一起了,真好。”
  她一连说了几个真好,曲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啊!”
  相里金禾突然脸上一变,双手捂住肚子蹲下去,痛苦的喉咙中发出‘呦呵呦呵’的沉重呼吸声。
  小豆丁蹲下去,哭着摇她的胳膊:“阿娘,你别学爹和他们啊,你别丢下我。”
  曲瓷本来正喊医官过来诊治,闻言脸色一白。
  几个军士涌上来,曲瓷被挤在外面,夜风苍冷地吹,她忽而觉得心头方才和薛峰对峙时的热血,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钦州灾情,到底亡了多少人?!
  幼童稚子口中的死,竟如此轻飘,令人胆寒。
  “夫人!”孟昙过来小声回话:“医官说怕是不大妙。”
  “那——”
  “她一直低声呓语,说想回自己家。”
  “但是一路颠簸,”曲瓷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又见医官远远对她摇摇头,曲瓷走进人堆里。
  相里金禾大约是回光返照,脸色看着比方才好了不少,她如望救星地看着曲瓷:“曲瓷,我想,想回家去。”
  “娘——”
  小豆丁哭的声音尖利。
  曲瓷心里乱了一下,点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一行人直接抬着相里金禾回去,所幸她家离施粥的地方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月色清寒,从茅草屋的破洞里流泻而下,像一簇簇幽浮的冰柱,相里金禾家周遭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灶台后连接着一个土炕,另有一个破旧的衣橱静静矗立在墙壁边。
  有人点了一盏灯,火苗扑蹿。
  屋子外传来孟昙的声音:“姑姑只是和你娘亲说说话,我带你去取百味酥。”
  “我,我不要百味酥,我要我娘!”
  “可是你娘想吃百味酥。”
  “我,我——”小豆丁六神无主,抽抽搭搭的,最后还是被孟昙带走了。
  “半月前,薛定山将城中所有生病的人,都带去了丰阳山,说是有大夫在那儿救治,”相里金禾神色黯然:“我们都知道,丰阳山大夫没有,猛虎倒是不少,他是因为钦差要来,所以才这样做,但草民岂能碰的过官老爷,如此一来,家里只剩下我和岁岁相依为命了。”
  难怪他们到钦州后,钦州百姓一见官兵,就抱头鼠窜。
  薛定山用百姓尸骨做仕途的登云梯,如此天怒人怨的行径,他夜里可能安枕?!
  “曲瓷,你我总角相识,昔年我少不更事,多有对不住你,但稚子何其无辜,我求你,我求你——”
  相里金禾突然急喘起来。
  “金禾——”
  曲瓷上前,却被反手攥住手腕,相里金禾悲戚哀求着:“岁岁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这世道艰难,我曾想着带她一起走,免得留她一人茕茕孑立,可她如今才四岁,我……我下不去手啊!”
  相里金禾声音虚弱,似杜鹃啼血,声声悲鸣。
  “曲瓷,我求你,你带岁岁去盛京,把她交我表姐葛薇琦,行吗?”
  曲瓷并未听过葛薇琦这个名字,但见相里金禾已是强弩之末,当即便应了:“好,我答应你。”
  “多,多谢,”相里金禾喘息着,又道:“还,还要劳烦你件事,待我死后,别把我送去丰阳山,我,我不想成为孤魂野鬼,你把我烧了,撒进河里,这样以后岁岁到哪里,我……我都能陪着她了。”
  曲瓷也应了,她见相里金禾神色已不大好了,俯身道:“金禾,你且等等,我已着人通知了沈白,他很快就过来了。”
  “陆,陆公子——”
  相里金禾瞳孔涣散,气若游丝:“昔年情愫,我,我已释然,我如今的夫君,他虽比不过陆公子,但他待我极,极好,我已知足,倒是你,你——”
  “金禾——!”
  相里金禾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只是兀自道:“你当年走的那么干脆利落,你可知,陆,陆公子,他,他——”
  相里金禾艰难转动眼珠,似是有话想跟曲瓷说。
  “沈白,他怎么了?”曲瓷倾身上前。
  相里金禾嘴唇嚅动间,外面骤然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隐约夹杂着脚步声。
  曲瓷只分神了一瞬间,再回神时,有风吹灭了烛火,屋里一片漆黑。
  “沈白,他怎么了?”曲瓷又问了一遍。
  但回应她的,是无边的沉寂。
 
 
第20章 出事   陆沈白回头,空荡荡的车棚内,只……
  “大人!”
  乌云蔽月,周围光秃秃的树枝仿佛森森阴差,安静矗立着,叫人觉得不详。
  陆沈白勒马翻身下来,立刻问:“如何?”
  “撑不了太久——”医官摇摇头。
  陆沈白颔首,他匆匆朝着茅草屋走去,屋子森冷而干巴,没有一丝暖意,身后一堆人呼啦啦跟上,手里灯笼鹅黄明红,影影绰绰挤在一起,如上元节中薄命女手里要过桥的河灯,蜡烛哔啵灯花璀璨,细细一抹,摇曳在薄薄绢帛纸中,叫人只觉脆弱。
  陆沈白突然停步。
  “大人?”众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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