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晚香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她头很疼,脑子里很乱,似乎多出了很多东西,但一时理不分明。
耳边一直有声音吵来吵去,有男声,有女声,还有孩童的声音,晚香木然地躺在那儿,静静地想着。
她最后的记忆是离儿中了举,家里人很高兴,摆了流水宴请人吃酒,离儿也从省城回来了。忙了一天,晚上歇下,她还在跟古亭说,是该给离儿相个媳妇了,寻常的孩子这个年纪早已成亲,唯独离儿为了功名一直耽误着,如今再不能耽误下去。
古亭跟她说,还是要看儿子的意思,这臭小子从小主意就大,光她在这筹谋也没用,她还嗔了古亭两句。
之后呢?
之后她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古亭变成了问玉的模样,与她说他要走了,还说等到了下个世界他还会出现,让她不要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她现在?
一瞬间,很多东西朝她涌来。
过了许久,晚香才弄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原来,她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叫乔秀秀,是乔家的儿媳妇。
说是儿媳妇其实也算不上,乔秀秀是乔家捡来的孩子,当着女儿养大的,而乔家的长子乔大常自幼体弱多病,乔家两老觉得与其在外面娶个儿媳妇,不如让秀秀当儿媳妇。
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也不怕秀秀以后对儿子不好。
想法挺好,问了秀秀,她也愿意,反倒是乔大常不愿意。乔大常说自己还不知道能活几年,不想拖累了妹妹。
因为这,婚事就拖了下来。
可乔家二老之所以会忧心儿子往后,也不是没原因,因为二老本就身体不好,尤其是乔大常的爹,早年受过一次伤后,身子骨就没好过,常年卧病在床。而乔大常的娘潘氏自打生了二常后,身子就常年带病,总是病怏怏的。
之后先是乔老爹过世,没多久潘氏也去了,临终前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拉着秀秀的手一直不丢,直到秀秀答应她会嫁给大常,以后会好好照顾大常和小叔子二常,她才松手闭眼而去。
再之后就不用说了,秀秀和大常成了亲,虽成了夫妻,但因为大常身体原因,两人一直没圆房。
表面上是夫妻,实际上还是兄妹。
时间到了三年前,大常也油尽灯枯了,等他走后,秀秀守了寡。
按理说,亲人接连去世,自己年纪轻轻又守了寡,已经算是世上最悲惨的事,可悲惨的还没完。
乔家家境不错,在河田镇虽比不上那些大户人家,但也算不错了。而乔家的家产里除了那三十亩良田,最值钱的还属那座水磨坊。
提到水磨坊,就要说说河田镇了。
这河田镇地处江南水乡,也算是鱼米之地,江南一带之所以会有水乡之说,便是因为水多,水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借水之便,也就是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来到江南乡镇,最扎眼的便是那些临水而建的堤坝、以及一座座水车、水磨坊。
河田镇处在小白河上游,乔家的水磨坊也恰恰就在上游的一处分支上,这里水流正好,既不会太过湍急,也不会水势不够带不动水磨,又因地势开阔便于停船,因此乔家的水磨坊在建成后,生意便极好。
不光附近的百姓喜欢来这里磨米磨面,连附近乡镇的百姓、乃至一些米行粮行都爱到此处来。但凡在附近十里八乡提到水磨坊,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乔家水磨坊。
由此可见,当一户人家没有了男人,只留一个寡妇和一个幼儿,又捧着这样一棵摇钱树,乔秀秀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碍于其为夫守孝,这三年里还算平静,等孝期一到,妖魔鬼怪就纷纷上门。
先是有人找了媒婆上门向乔秀秀提亲,紧接着乔秀秀的堂叔也就是乔老爹亲弟弟家也有人上门,便是今日上门的乔长盛。
按规矩,乔秀秀是要叫他一声堂兄的。
乔长盛上门是为了催嫁。
这事说出去真是能笑掉人大牙,隔壁房的堂兄来催守寡刚出孝的堂弟媳妇去改嫁?可人家就是做出来了,不然乔秀秀能被气得晕过去?
弄明白自己到底面临什么的境况后,晚香感觉到一阵阵头疼。
耳边,嘈杂声一片,七嘴八舌的。
乔长盛大抵也是被嘲讽狠了,既恼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恼了这群三姑六婆嘴上不饶人。
他一阵冷笑,挥袖道:“我不跟你们这群婆娘打嘴官司,你们算是哪门子的人,轮得到你们管我乔家的事?都出了五服了,别给脸不要脸!今天爷不奉陪了,改天再来!”
丢下这话,他便带着人走了,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最后人群里一个中年妇人打头阵道:“既然人走了,咱们也就不多留了,十七堂婶你看要不要找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秀秀?”
十七堂婶凑到晚香面前看了看,道:“应该是气急攻心,我已经让草儿那丫头去请大夫了,你们若是有事就各自家去吧。”
听了这话,众人便纷纷散了。
晚香动了一下,正巧被十七堂婶看见了,她摸了摸晚香的额头道:“秀秀你醒了?”
晚香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一个四十多岁中年妇人的脸庞。
圆脸细目,看面相是个和善人。
她知道这是十七堂婶,别看都这么叫,其实也是因为在河田镇乔家是大族,镇上有三分之一的镇民都姓乔,只要姓乔都能攀上关系,但往上追溯,却都是已经出了五服之外。
乔家的宗祠在镇东,真正的嫡支都围着宗祠而居,像他们这些散居在镇南镇北的,都是旁枝,乃至旁枝中的旁枝。
“十七婶。”
“你醒了就好。你这一晕,可把二常给吓坏了,也是这孩子机灵,忙使着草儿去找了我,我便叫了人来,那乔长盛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你别担心。”十七堂婶一边帮着她往起坐,一边道。
“嫂子。”乔二常挤了过来。
他今年也才八岁,身板倒是生得挺壮实的,虎头虎脑的。明明心里担心得不得了,还强忍着不哭,就是眼眶红红的。
“二常别担心,嫂子也是前阵子累到了才会晕倒,已经没什么事了。”晚香笑着安抚说。
二常嗡声道:“嫂子你快别说了,等会大夫来了让人给看看,我现在就去熬汤,给你补补身子。”
说着,他便转身出了门,十七堂婶有些忧心地看了这孩子的背影一眼,又转头和晚香说话。
“自打大常走后,你一人肩挑整个家,知道你好强,都说你爹走后,乔家水磨坊在一个妇道人家手里莫怕是要毁了,没想到你倒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又新增了水磨,连县里一些粮行都把粮食运来磨,可你要知道,什么都没有身体来的重要。”
“十七婶我知道,可你也知道如今这家就指着我一个人。”晚香苦笑。苦笑得不仅仅是自己,也是为了原主。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就是苦了你了。”十七堂婶叹着气,拍了拍她的手。
两对相无言。
沉默了会儿,十七堂婶强打起精神道:“按理说,我现在不该说这事,可你出孝后,光我知道那家人就来了两次。那户人家是什么货色,没有人比你十七婶更清楚,当初你爹娘还在时,两家人就闹过不少次,都是豺狼虎豹,见钱眼开的!
“他家如今逼着你改嫁,说白了还是冲着那水磨坊来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二常又还小,由叔伯代为监管,在族老那儿也不是不能说过去。我瞅着他们若是逼你嫁不成,恐怕要请动族老了,到时候……你……”
十七堂婶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强笑了下,又道:“反正我说了,你心里有个数。当年你爹救过老族长,也是因为这身子才败下来,得亏老族长记情分,准了你家拿那块滩地建了水磨坊,又庇佑了这么多年。你看若是不行,就去求求族里,虽然老族长去了,但总有人记情分。就是那家的老二,如今在三少爷身边当书童,也不知这条路能不能走通。”
“谢谢十七婶了,你说的我记在心里,改天我就去试试。”
正说着,丫头草儿领着大夫了,也就没继续这话题。
见大夫说晚香没事,不过要注意调养,十七堂婶眼见没什么事了,就跟着送大夫出去的草儿一同离开了。
这边前脚刚走,二常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上面放了碗鸡蛋水。
可能也是第一次做,蛋花冲得并不均匀,碗沿上还挂着蛋花,似乎是洒了一些出来。
乔秀秀历来爱洁,见嫂子目光落在那碗沿上,二常有些不自在道:“我往里倒水,不小心倒多了。熬汤来不及,就先给嫂子冲碗鸡蛋水喝。”
别看二常幼年失怙,但打小也没吃过什么苦,乔家家境不错,家里有一个做杂事的小丫头,和一个专门做饭洗衣的老妈子。平时乔秀秀看他也重视,哪里让他做过这样的事。
能做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谢谢二常。”晚香接过碗,笑着道。
二常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嫂子你别谢我,是我谢你才对。你吃苦了,为了家里,为了我哥,还为了我……”
说着说着,他丢下托盘,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底还小,就算懂事,在突然面临发生了这么多事,也是极为慌张的吧,尤其他向来视为依靠的秀秀突然倒了,那种恐慌的心情更是加倍。
不然向来好强的他,今天也不会哭成这样。
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二常,叔嫂两人又说说笑笑把一碗鸡蛋水分着喝了,才恢复了正常。
晚香道:“二常你别担心,嫂子已经找到解决这事的办法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第50章 寡妇花事(二) 遇顾先生
别看晚香这么安慰小叔子,其实她心里却沉甸甸的。
来的时候虽短,但她脑中的记忆已经告诉她面对的困局。
原主是个要强的人,当初乔家二老还在世的时候,大常体弱多病,二常年幼,两个老人一个常年卧病在床,一个是个妇道人家成天都病怏怏的,乔秀秀从十来岁就帮着打理家务,后来又帮着打点水磨坊。
这也是乔家二老去世后,她能把水磨坊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原因之一。
这样一个女子,能因乔长盛逼上门就气晕倒,说明她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
唯独还有一条路,就是之前十七堂婶说的办法。
这个法子乔秀秀曾经思虑再三,都没有去尝试,就是因为她有顾虑,可如今这副局面……
正想着,草儿送大夫回来了。
她十五六的模样,圆脸,皮肤微黑,身材很壮实,看得出是个能干活的。
其实像乔家这样的人家,哪里讲究侍候的丫头要盘顺条正,只要能干活,像草儿就是家里什么活儿都干。
“秀秀姐,你也别太着急,你若不想嫁,那乔长盛也不能逼你。”草儿安慰道。
“我知道。”晚香点点头,又道:“对了,方才十七堂婶叫来的人你可有印象?之前磨坊不是送来了一筐子鸡蛋,你一家送几个去吧,别漏下了人,十七堂婶那儿多送几个。”
草儿有点不愿意,磨着脚不愿动:“秀秀姐,虽然咱家家境比人好,可那些鸡蛋也是磨坊用工换来的,哪能就这么大方地送出去。”
晚香有些失笑,同时笑容里又带着几分苦涩。
“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如今能顶门户的二常还小,我又是个寡妇,没个能撑腰的人,才要多与人为善。人是十七堂婶叫来的,承的是人家的情,你想想若是今日这种局面,只十七堂婶来可有用,还不是人多壮势?总要给人些好处,以后咱家有事才有人愿意上门。”
这倒不是晚香的想法,不过是‘本能’告诉她就该这么做,因为原主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草儿本就是个嘴笨的,也说不过她,遂也不再说了,领了命挨家挨户送鸡蛋。
……
乔家坐落在镇南的井字巷,因四条巷子交错为井字而得名。
住在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家,其中夹杂着若干杂货铺,从巷子出去就是镇南大街,也算是闹中取静。
此时,巷中一处拐角,站着几个打扮普通的中年妇人。
正是之前去过乔家的。
这几个妇人本来聚在一起说话,有人瞧见从乔家出来的十七堂婶,忙拉了拉同伴,几个俱噤了声。
“怎么没家去?”经过时,十七堂婶诧异问道。
其中一个妇人扇着风答:“这后半晌的,也没什事做,眼瞅着这雨好不容易停了,出来透透气。”
“可不是,这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完,家里一股子霉味儿,简直搁不住人。”
“我估摸着还要下几日。”
见几人说着闲话,十七堂婶也没多想,便越过她们打算家去了。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一个妇人突然叫住了她。
“哎,十七嫂,我见你对秀秀挺上心的,你亲外甥女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十七堂婶停下脚步,回头问。
这妇人反倒打起哈哈了:“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边上一个容长脸的妇人,插嘴道:“我知顺子他娘想问什么,她想问十七嫂是不是看中了秀秀,想让你家石头娶了她回去……”
打从这妇人说话之始,旁边几个妇人看似无意,实则都紧盯着十七堂婶的反应。可不待此人把话说完,就被十七堂婶打断了。
“你瞎胡说什么!”十七堂婶气得脸都红了,斥道:“我当初和潘氏关系好,当家的又和二常的爹是隔着房的亲戚,你们这些人碎嘴子乱说什么!”
“我也就随便说说,不当真不当真啊……”
“就是,就是,十七嫂可别生气,还不是虎子他娘喜欢胡叨叨……”
虎子娘赧着脸,蔫蔫道:“我自己打嘴还不成?”
话都说成这样,十七堂婶也不好再追究,本就是一句话的事,难道还喊打喊杀不成?
“以后可别让我听了你们乱说,不然我上你们家去找你们当家的!”板着脸警告了几句,十七堂婶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