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吗?”她问司棋几个。
“确实有点。”
晚香笑眯眯的,“我就说嘛,看着就莫名的眼熟。”
“眼睛挺像的。”
“嘴巴也有点。”
司棋和抱琴纷纷说,难得是侍书也认真地看了紫琳几眼,点了点头。
晚香和几个贴身宫女说话本就随意,反正是这几个新晋二等宫女没见过的随意,至少宫里没有这般的主仆相处,心中即是感叹皇后娘娘没架子,又觉得娘娘肯定待几个贴身宫女亲厚。
据说这四个大宫女是皇后娘娘从宫外陪嫁进来的,心里羡慕的同时,此时见紫琳得了娘娘的另眼相看,其他人也不禁纷纷侧目。
紫琳僵着身子没敢动,她手里还举着盆,心里却是又激动又胆怯。等晚香净了手,她站起来,转身之际看到身后几人看她的目光,她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骄傲,脊梁也比方才挺直了些。
晚香和侍书对视了一眼。
“都下去吧。”
……
天冷,用罢晚膳,晚香便打算歇了。
司棋和弄画服侍着她进了寝殿,侍书出去了一趟,不多时转回来,晚香还没睡,正倚在竹青色云缎的大靠枕上看书。
床前的空地上摆着一个鎏金三足的熏笼,司棋抱着针线簸箩,坐在熏笼一旁,似乎在绣着什么东西,弄画则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给晚香按腿。
说是按腿,更像是在陪晚香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侍书进来没说话,晚香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
弄画见了侍书进来,便给她挪了个棉杌让她坐,侍书坐了好一会儿,坐到让做针线的司棋和没心没肺的弄画都察觉出她的异样了,两人直个劲儿拿眼神瞅她,似乎在问她怎么了。
“有话就说。”晚香放下书。
侍书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安贵人的贴身宫女今天去针工局催衣裳,说安贵人等着穿。”
这是在试探?
晚香没有问侍书从哪得来的消息,杜家及前中宫一系在宫里的势力确实被清洗了很多遍,但杜家还留有存余,只是都是些边缘的小人物。这些人在晚香嫁进宫的时候,杜家没交给她,反倒是交给了侍书。
以前的‘晚香’影影绰绰知道点,而在前世晚香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些事,却发生在她因病被夺了宫权之后。
之前侍书提及太后却欲言又止,晚香便知晓她会忍不住再提,没想到会间隔这么短,大概就是这个消息才促使侍书这么急躁。
晚香回忆。
因为知晓她心中忌讳,前世侍书试探过她两次,却遭受她拒绝,一直到她因病被夺宫权,病好之后又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她迫不得已为了自保,才接下了侍书递来的引子。
“然后呢?”弄画道,“侍书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显然弄画是有听没有懂,司棋也是一脸疑惑。
侍书没理她,只是看着晚香。
晚香回过神来,看向她。
反倒是侍书有些心虚气短,匆匆垂下眼帘:“娘娘,奴婢知晓自己僭越了,可有些事情不是……”不是回避就能避免的。
侍书是看出晚香态度的转变,才一再出言试探。
而晚香呢?
她庆幸两辈子自己都有侍书在身边,因为事实证明侍书的想法没有错。其实晚香之所以会重活一世还能对安贵人记忆犹新,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她前世就知晓安贵人有意无意的模仿自己,模仿她还未嫁进宫之前的做派。
一开始是不懂的,也没心情去想这些,可在被有心人恶意戳破那层纱后,她剩下的就只有恶心了。
越发对和建仁帝接触视若虎狼。
而安贵人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一直冲在前头与她作对,直到作茧自缚在混乱的局势中丢了性命。
如今安贵人再度来袭,晚香不用多想就知晓是张贤妃接了太后的筏子,所图目的不外乎那几样,反正这宫里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
“不要着急,她不是还没去?再等等。”
闻言,侍书一愣,晚香却未再说话。
*
宫女所
“……刘翠玉夹带进去的人一个都未选上,倒是宫女所这边选上了四五个……”
陈姑姑禀报完后,便住了声。
暮色渐渐降临,屋中早已是昏暗一片,柳宫正脸色隐藏在昏暗里,让人看不清瞧不明。
陈姑姑叹了口气,转身去柜子上点灯。
随着烛台被点燃,一片晕黄色蔓延开来,可在远些的一些地方就看不清了。
“您也该多想想,若是再继续这么沉默下去,宫女所的处境也不知何时才能改变。”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怕多想了,给宫女所再惹祸端,”柳宫正沉沉道,“你可别忘了宫女所在前皇后身上损失了多少人。”
陈姑姑僵了一瞬,低低地叹了口气。那次的打击足够刻骨铭心,就不提中宫一系尽皆覆灭,小小的宫女所之所以能安存下来,不过是藏得深,也是背后动手的人不敢明火执仗将宫女所赶尽杀绝,才让她们苟延残喘。
即是如此,宫女所也伤筋动骨了,还要面临接下来的报复和刁难。
柳宫正抿着嘴道:“你也知道,我们在皇后娘娘身上经营多年,虽不见得和那些宦官分庭相抗,但至少日子还能过下去。用宦官来削薄女官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那是从太祖时期就开始的,后宫不得干政,前朝为后宫所惑,最后丢了江山,本朝引以为戒,利用宦官削弱女官,看似只是下面两帮奴才们相争,其实何尝不是主子们在打架?”
皇帝想削减后宫嫔妃的权柄,自然要从宫权上下手,以前皇后统领六宫及尚宫局,尚宫局全盛之时,比起现下的内廷二十四衙门也不为过——除过司礼监和御马监。与前朝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后来尚宫局被刻意打压,以太监为主的内廷二十四衙门崛起,逐渐取代了尚宫局的地位,而女官之名也名存实亡,沦落为只能服侍人的奴婢。
宫妃们能用的女官都如此了,处境可以想当然,很多时候反而要去讨好巴结那些太监们。
只是能看明白、了解其中利害的又有几人?
时下教导女子,讲究三从四德,无才便是德。女子被选进宫,多会被天家的富贵迷花了眼,只顾沉迷于后宫争宠之中,又哪能洞悉这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
前皇后倒是个聪明的,她也一直做得很好,很灵活的利用了宫女与太监之间相争,时而拉拢一方,打压另一方,根据自己的需求为转变,为自己在宫里收拢了一批人为自己所用。可惜树大招风,本人又身体不好,前太子一出事,皇后自己就绷不住了,以至于中宫一系彻底覆灭,甚至影响到前朝的局势。
如今虽来了位新皇后,可新后年纪尚小,自打进宫后吃亏不断,她自保尚且困难,宫女所又怎敢将前途寄于她一人之身。
“慈宁宫、永寿宫、钟粹宫那几个地方,最近和那些太监们走动得越发频繁,若是坤宁宫也失了阵地,咱们……”可就再也没有破局之地。
当年前皇后伸手拉了宫女所一把,才不至于让宫女所分崩离析,但也不过只艰难维持了十几年。陈姑姑就怕再这么下去,宫女所连苟延残喘的那口气都没了,以后只能继续温水煮青蛙,直到彻底沦为那些阉人的脚踏。
“直殿监的何公公看中了雪娥,想与她做对食,雪娥哭得厉害……”
第102章 小皇后(十二) 朕记得乐安郡主就喜欢……
“一个小小直殿监的七品太监,他也敢?”
柳宫正怒极一掌摆在几上。她乃五品宫正,确实有资格说七品太监为‘小小’,可事实上直殿监司掌宫廷各处洒扫之事,除过各宫的太监宫女,所有做洒扫的都由他们管,看似权柄不大,可对现在的宫女所来说,却是没能力置喙的。
尚宫局六局一司尽皆被撤,最高一级的尚宫已被除名,只剩司掌宫女戒令责罚的宫正司女官、也是掌管如今宫女所的柳宫正。
柳宫正看似气得厉害,实则有些色厉内荏了。
“我知道说这些你也心烦,可我却不能不说,多少你心中也有个数吧。这次我们运气不错,也算是无心插柳,坤宁宫竟留了四五个我们的人……这些人别的不说,至少一点,干净,比刘翠玉送去的干净,也能听使唤,也算那新后有眼光……是用,是伏,皆由你说了算……
“……昨日是雨嫦,今日是雪娥,明天又不知是谁……没有一个安稳的庇护,那些孩子们只怕以后都要遭那些老阉奴们的糟践……我们是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能活,只苦了那些后来的人……”
柳宫正看着陈姑姑离去的显得有些苍老的背影,摸了摸鬓角的白发,不知过去多久,她喃喃道:“再等等,等等……”
*
等什么?
这句话一直含在侍书心中未问出口。
直到又是新的一天,晚香像以前那样去慈宁宫请安、回宫,一切如常,临到中午的时候,又有人给侍书递了话。
“安贵人去斋宫了。”
斋宫位于皇宫的东北角,不在后宫的范围内,临着仁寿宫正后方。
此地由建仁帝经营多年,不像是皇宫,反倒像道观。其内殿宇巍峨,飞檐翘角,古木森森,殿门前石阶之下立着两个大圆铜鼎,殿门上匾书‘玄天万寿’。
正是斋宫,又叫万寿宫。
斋宫分为了三大殿,其中前殿供着三清,中殿乃建仁帝修炼闭关的场所,后殿为炼丹之地。由于炼丹多需木柴,建仁帝又让道士们炼得勤,斋宫里平时总是充斥着一股焦糊之气。
不过昨日夜里下了雪,今日屋檐草木上笼罩了一层薄雪,倒是冲淡了这股味道。
中殿,建仁帝一身道袍从内殿步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清瘦冷峻,发色已是灰白,披散在肩后。脸色似乎不太好,笼罩了一层暗色,眉间有川字纹,整体显得很严肃。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一番神功大成有望。”
建仁帝显然是高兴的,薄薄的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抬手叫了起。
“服侍朕更衣吧。”
荣庆弓着腰领命,拍了拍手。
不多时,从幔帐之外走进来一行太监,手捧着托盘,其上摆放着一应物什,有水壶、水盆、龙袍、帕子。
别看在斋宫里建仁帝穿一身道袍,出了这斋宫却是不行了。到底是一国之君,虽许多人非议建仁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但皇帝的尊荣和体面还是要的。
“最近可是有事发生?”
荣庆略微一沉吟道:“倒也无甚事发生,就是陛下多日未出斋宫,太后许是挂念,让人来问过。另外——”
“另外什么?”建仁帝抬手让小太监服侍穿衣,睨了他一眼,“怎么说起话来犹犹豫豫的,这倒不像你。”
荣庆忙弓腰笑了笑,道:“安贵人许是知道陛下今日会出关,便侯在殿外想向陛下请安问好,已经等得有些时候了。”
建仁帝哦(二声)了一声,突然笑了:“看来这万寿宫里倒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人。”
明明他人是笑了,荣庆的脖颈却扎得更低了。
这万寿宫可是建仁帝的地方,对建仁帝来说,甚至比乾清宫更为私密。他什么时候会出关,万寿宫以外的人不可能会知道,如今却有人收好处往嫔妃那儿递消息。
“都是奴婢办事不利,才让人钻了空子。”
建仁帝一摆手道:“怕什么?朕今日心情不错,就不罚了,这事你去处理,以后不可再犯。至于安贵人——”
他顿了下,“让她回去。”
荣庆松了口气。心里庆幸自己之前把安贵人点了出来,本来按理说他不该多嘴,至少不该把安贵人点出来,可安贵人这一来,明摆着是他手下出了错漏,死贫道不如死道友,那还是死道友吧。
于是斋宫外,一身精心打扮的安贵人遭到了无情的驱逐。
“安贵人您可赶紧走吧,这可不是您能来的地方,别连累咱受罚。”传话小太监阴阳怪气的,脸色也十分不好。
安贵人自打进宫后,因为有张贤妃护着,又有太后的另眼相看,哪里受过这种冷眼,贝齿咬着朱唇,眼看着眼眶就红了。
“公公……”
……
寒风阵阵,空气里含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殿门大敞,一旁的太监们俱是缩着脖子,唯独荣庆低头哈腰陪着建仁帝身边,口里念叨着要加件大衣裳。
建仁帝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远处的宫门外,那一点醒目的海棠红,海棠红一旁的是道深蓝色的背影,却是太监的惯常服饰。
荣庆眼见劝了无用,顺着建仁帝的眼神看过去。
他微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偷眼去瞧建仁帝的脸色。
建仁帝脸色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朕记得乐安郡主就喜欢穿海棠红,皇后说,较紫红浅一些,较桃红又深一些,粉粉嫩嫩,正配这般年岁的女儿家。”
荣庆的脖颈扎得更低了。
想了想,他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道:“乐安郡主身份娇贵,又从小受您和皇后娘娘的宠爱,奴婢记得那次皇后娘娘和您给乐安郡主挑料子,使着奴婢带着人跑了好几趟尚衣监。还别说,那南海进贡的云雾绡确实好,做出来的衣裳柔软轻薄,颜色又鲜亮,小郡主人长得好……”
荣庆嘴里絮絮叨叨说着琐碎话,奇怪的是建仁帝非但没制止,反而默默地听着,冷峻的脸渐渐地软了些,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迷茫的缅怀。
建仁帝转身往殿里走,走了两步突然问道:“那些个人,没为难她吧?”。
‘那些个人’没说明,‘她’也没说明,但显然荣庆已然明悟,他脊梁僵了僵,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听了实话陛下会不会生气?别看他在陛下身边待得久,可这位主儿喜怒无常,谁也不知会不会撞上忌讳,尤其这话题本就忌讳,不然陛下能数月来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