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用这十个小时的车程忘记戛纳和即将成名的导演。
夜里下雨了,丁嘉莉看着一堆行李出神。听见敲门声,她下意识以为是迟译,打开门却看见头发、外套肩膀湿润的李寺遇。
“听说你明早就要走?”
“嗯……。你来跟我道别的吗?”丁嘉莉挤出笑。
李寺遇太急切而无法洞察她拙劣的演技。他从口袋里翻找出两张皱巴巴的戏票边捋平戏票,然后说:“我想请你去城里看戏。”
“现在吗?!”
“还有十五分钟。”他抬腕看表。
今晚他穿了资方为他订做的英国手工西服和意大利皮鞋,像个老派的绅士。可手上依然戴着那块旧兮兮的广东作坊生产的杂牌表。
丁嘉莉笑了,眉眼弯弯。她把头发别至耳后,而后一下子挽起他手臂。
“那我们得飞过去。”
*
从戏院出来,已是午夜。离场的观众忽地消失了,马路上只有零星几辆车经过。
雨在路灯光线中化成昏黄色,灯柱周围一滩水凼模糊了的小店霓虹招牌。丁嘉莉毫无预兆地从跳入水凼中,搅混斑斓倒影。
水花儿溅湿了她的黑色玛丽珍矮跟皮鞋,过膝袜染上泥点子。李寺遇撑伞站在远处,问:“好玩吗?”
丁嘉莉也问:“你看懂他们演什么了吗?”
“没有。”
丁嘉莉大笑,“那干嘛来看啊!”
“我不知道竟然连英文字幕都没有。”
“这种小镇剧坊怎么会给你装LED屏播字幕……给你表演一个。”说罢她学戏剧女演员的腔调唱起歌来。哪儿会法语,不过胡乱地组音节,还唱跑了调。
可他真的听得入迷似的,笑柔了眼尾浅纹。
丁嘉莉倒先不好意思了,收势停下,与李寺遇对上视线又移开,嘟嚷:“干嘛?”
“没干嘛,看你。”他静静注视她。
“有什么好看的?”丁嘉莉发誓,她从未如此扭捏作态,咬着唇不敢看他。
“丁嘉莉。”他向来叫她全名,但这次明显不同。
“什么啊……”丁嘉莉不知所措,指水凼试图转移话题。
“丁嘉莉。”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于是她看向他。
“丁嘉莉,之后你有没有兴趣来片场玩儿?”
*
“丁嘉莉,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儿长进?”
眼前的男人把一包香烟塞到她手中。她走得急,忘记买了两包烟,便把这包落在了柜台。
听了无数次的话,没想到离开了片场还会再次听见。丁嘉莉横眉冷对,“要你管!”
李寺遇呵笑,“丢三落四,你记得什么?”
“好像你记性很好一样。”丁嘉莉不愿再理会,推着单车下行道。
李寺遇站在台阶边沿,“又要逃跑了?”
丁嘉莉气郁,晓得怎么都说不过他,将单车摆正,蹬起脚踏飞驰而去。
老板远远看见了,诧异地嘀咕,“怎么……不是一起的呀。”
李寺遇径自离开了。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次次被她甩在身后的人了?
在街巷里徘徊一阵,李寺遇拨通了邹青的电话,“你在家?”
“怎么,事情进展得不顺利,要借酒消愁?”
李寺遇笑了下,“你在没在家?”
“喂……难道你在我家附近?”
“不知道,走就走到这儿了。”
邹青无奈地说:“怎么办,朋友在我这儿。”
“哦。”李寺遇遗憾地说,“我拿个车钥匙总行吧?”
“你上来吧。”
*
把单车搬进杂物间,丁嘉莉愈想愈觉得没劲。凭什么她如此瑟缩地生活着,而李寺遇还高高在上指责她?
她有无数的话想倾诉,可又不知道那些话具体是什么。想矫正偏离已久的航道,回到属于自己的域场,不是这个家,也不是片场。
那么是从前吗?李寺遇还未出现的从前。
丁嘉莉向星标好友发起语音通话,“你在哪儿,北京?”
“啊?”迟译很快接听了,可那边儿网络不太好。
“迟译,你什么时候得空啊,找几个人来五排。”
“喂?我在成都。”迟译那边卡顿许久,终于有信号了。他说,“你还记得甜心吗?我来成都有事儿,碰上他们组车队。”
“怎么不叫我?”
迟疑微哂,“事故之后你自己说不玩儿了,以为你后遗症严重,谁还敢叫你。”
“我没后遗症。”
“……女明星说的都对。我们正要回市区,你飞过来时间差不多,还能去机场接你。”
*
兰博基尼Reventon、法拉利Lefrrari、柯尼赛格……超跑呼啸,要给夜空泼上斑斓色彩。跑在最前面的却是一辆法拉利599 GTO,声浪野,如摇摆全身冲破束缚的恶兽。
GTO驾驶座上的丁嘉莉切断微信语音,注视前方路口弯道,换模式,令座驾如捕食者般俯冲而去。
一瞬间找不到重心,GTO车身朝右斜飞,眼看就要撞上围栏,丁嘉莉猛打方向盘,而后刹车。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丁嘉莉深呼吸着,方才感觉到后背汗溻了。
“都说GTO难磨了,她这么久没玩儿,准出事儿。”
“你瞎说什么呀,莉莉这么不是好好的……”
超跑接连停下,几位年轻男女围拢来,迟译敲了敲窗玻璃,“莉莉,没事儿吧?”
丁嘉莉抬头,看见朋友们的面孔,似乎得到了救援。她平静呼吸,说:“我没事。”
春熙路街头人潮挤挤,已有路人拿手机拍照了,迟译觉着这样下去他们的女明星可能又要上热搜,便把柯尼塞格的银盾钥匙扔给朋友,挤进GTO的驾驶座。
丁嘉莉被迫翻去副驾驶座,话还没出口,迟译便驱散朋友们回各自车里,打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
“可以啊你,大半夜跑成都来抢人车开,差点儿还闯祸了。”迟译看了眼丁嘉莉,闷闷不乐四个大字就差在脸上盖章了,“女明星,你失恋了?”
丁嘉莉哼笑,“我哪儿有机会失恋啊。”
“说说?”
“不说。”
“那说我的事儿。”迟译夸张地说,“我准备转行了,跟着迟总开疆扩土——”
丁嘉莉接腔说:“做综艺?”
虽说二人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可接受的家庭教育并不一致,迟译早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念完本硕,拿到大行offer,从实习生做到项目经理。这一卡是很难跳过去的,迟译需要的并不是升职机会,无需和其他同事一样苦等,于前不久辞职回国。
迟译说:“是啊,小时候我爸跟我说傻子才觉得综艺节目好玩,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它是无关紧要的。可正是这种无关紧要给了我们慰藉,困在四四方方、狭窄空间的人,需要它来喘口气。
“还记得我们那会儿,通宵赶作业,饿了边就吃泡面下综艺。”丁嘉莉为朋友能够做喜欢的事而高兴。
“我不想做只给流媒体平台投资的那种项目。”
丁嘉莉点头,“你要做自己的节目?”
迟译笑说:“以后我就跟迟总一样了,片头闪过三个大字——制片人。怎么样,有兴趣没?”
丁嘉莉乜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来这套,之前人家找我好歹有节目策划、流程,你空口套嘉宾啊?”
“哪个项目啊?如果你有策划、编剧方面儿的朋友,介绍给我啊。”驶入天府大道北段,迟译减慢车速,跟在车流后进入地下停车库。
“我哪儿有什么朋友,你不如问迟总。”
“我说真的。”
“真是……”丁嘉莉拿出手机,“我把人家名片发给你了,你可是为了工作啊,别搞有的没的。”
迟译斜飞来含笑的眼神,“我是那样的人?”
“你是。”
*
“Young and Rich”刻入基因的一群人在套房里开派对。丁嘉莉很久没感受这样的氛围,有点儿不适应,也有点儿兴奋。加入桌游,喝了酒,虚假的充盈开始填补身心。
最后不知怎么昏睡过去,又是谁将她挪到了床上。梦境缠缠绕绕,就像身上沾了酒渍的衣衫,裹得她窒息。
凌晨窗外的城市建筑还浸在郁蓝色中,丁嘉莉因宿醉头痛醒来,忙不迭滚到卫生间呕吐。
客厅沙发一对相拥而眠的男女因此被吵醒,女人拿来一瓶冰水,在旁边蹲下抚摸她的背。
缓过来的丁嘉莉说:“你好甜心。”
“少来。”女人笑着睨她,“女明星,你多久没跟我们一起玩了?”
“我后来不是回去读书了嘛。”
“你今后还做女明星吗?”
丁嘉莉问对方要烟,又想起房间里禁烟,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觉得我行吗?”
对方缩了缩下巴,似有些诧异,“怎么不行了,你是丁嘉莉诶!你自己数数,圈子里有几个男的没为你神魂颠倒过?”
“什么呀。”
“当然了,你哪里关心。”女人说,“听说你追人追去了娱乐圈,你们还在一起吗?”
丁嘉莉只是笑笑。
女人叹气,“是啊,这个社会只剩下速食爱情。”
丁嘉莉说:“你们不是蛮好的?”
女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他一修车的,我爸妈看不上。五月份我就要结婚了。”
回到床上眯眼休憩了会儿,接到宋总打来的电话,温声细语地问她在哪儿。
“成都,和迟译在一起。可能下午还要去北京,看看项目。”
“好,到时候给我说。你再休息会儿吧。”
丁嘉莉一直有种感觉,只是到这个年纪才完全懂得。家人那样开明、纵容,其实是给她织造的甜蜜陷阱。
如果没有踏入演艺行业,她很可能和朋友们一样,做一份喜欢而轻松的工作,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或者不受世俗约束,全球旅行,等待账户里的数字自动攀升。
并非出于爱恨,丁嘉莉此刻深深地想念李寺遇。
他说丁嘉莉,不要过容易的人生。
第9章 (二更) 不对劲
上海早晨起雾,李寺遇把车停在邹青公寓楼下,叫了辆的士前往机场。
他穿着的体恤换了一件,外套却仍是昨晚那件黑色拉链衫。以前她说他不会穿衣服,给他买阿玛尼、山本耀司……连年轻潮牌也统统买来,逼着他穿,倒成了“年度时尚人物”之一。
没有公开活动的时候,他还是习惯穿最舒适的衣服鞋子。此行带的唯一一套西装,在饭局上穿了。不过跟杂志主编提了一句丁嘉莉,没想到能见着她。
在上海兜转这几日,除了饭局和酒店健身房,他哪儿也不想去。也就是临走的夜晚,他想起来去老地方看看。
离开烟店,他驾驶寄放在邹青那儿的车,一路开过《茧》的取景地。他一点儿也不怀念,甚至可以说拍摄那部片子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因为《茧》他捧回第一座柏林金熊奖(最佳影片)。他的目标从不是荣誉,但那时他的确非常想拿奖,甚至说如果拿不到最高的奖项,他就觉得《茧》是失败的、耻辱的。
获奖瞬间,他没有回应丁嘉莉的目光。他想的只是,构思、打磨数年的作品理应获此殊荣。他很少和人说起,从遇见丁嘉莉的时候,就开始写《茧》的剧本了。
也因为《茧》他似乎成了柏林电影节的宠儿。这三年停下步履,潜心筹备的《火舌》一举夺得评审团大奖、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三座银熊奖。
李寺遇搭上飞往北京的早班机,在空姐的注目下,莫名闪出一个念头。怎么就忘记问了,她这三年在做什么。听说回去念书了,她能念什么书,还是那劳什子商科?
*
“‘我对你不抱什么幻想,’他说,‘我知道你愚蠢、轻浮、没有头脑,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既庸俗又普通,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想一想真是好笑,我竭力去喜欢那些讨你喜欢的东西,忍受折磨也要对你隐瞒起自己,实际上我并不无知粗俗、不爱散播丑闻也不愚蠢。我知道你何等害怕智慧,便尽我所能让你觉得我是个大傻瓜,跟你认识的其他人一样。我知道你嫁给我只图一时利益,我是那样爱你,我不在乎……’”
彻底清醒之后,依然会想起昨夜和李寺遇在街头吵架的光景。丁嘉莉需要投身一件可以清空思绪的事情,比如读书。
打开手机上的读书APP,点击首页推荐的《面纱》,随手翻到了这一页。高中的时候她读过原文,此刻再看,竟觉得男主人公费恩的口吻恰似李寺遇。
只是比起费恩近乎神性的爱,李寺遇更像魔王,她献祭全身心的热情以获取垂青。
“你真的要跟我去北京?”
迟译的话让丁嘉莉回到现实。她退出读书APP,准备订机票。整个过程近似机械,直到将当日飞北京的航班浏览了一遍,她才后知后觉地问:“你航班号是多少啊?”
迟译盯住她看了会儿,说:“你不对劲,昨晚我就觉得了。”
“哪有。”
“难道你有事要找我帮忙?”
丁嘉莉感到诧异,“不是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