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突然从高处大步走了下来,宽大的衣摆拂落一地物什,长长的玉旒不住晃动,发出珠玉撞击的沉闷声,他一路走到徐长咎的面前,青筋暴起的手紧攥着他的衣领,指节咯咯作响,有种要把他挫骨扬灰的冲动,那张俊美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下颌处筋肉微微跳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
“徐长咎,你真当朕不敢动你?”他俯身低头,一点点收紧自己的五指,看着徐长咎的目光凛冽,声音锋锐如刀。
窒息让徐长咎的脸迅速涨红,可他跪在地上,脊背依旧挺直,双手垂落,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就连看向李绍的目光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
徐长咎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的手向上伸了一些,似乎是想反抗,最后却又垂落下来,原本平静的双目终是充了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眼中光芒一点点散去,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几近癫狂的李绍,慢慢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偌大的殿宇,心跳和呼吸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徐长咎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李绍看着双目紧闭的徐长咎,长睫猛地一颤,他忽然松开了手。
李绍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徐长咎,又看向自己的五指,像是不敢置信轻轻皱了下眉,手中那张早就褶皱不堪的卷子掉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张纸上写的那个名字,仿佛从徐长咎的话语看到一个女人的面容,她姣美的脸上满是泪水,全是悔恨。
李绍紧绷的身形忽然微微颤抖,他合上眼睛,努力压制着,手指却控制不住发抖,“……滚。”
“李绍,不要让我恨你。”眼前倒映出那人的面貌和近乎绝望的哭声,他的怒吼夹杂着颤音,仿佛苦苦营造十多年的美梦被人揭露真相,道出不堪的现实,“给朕滚出去!”
第164章
徐长咎还倒在地上。
李绍刚才是真的想让他死, 用的力道不轻,这会他都还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脸还很烫,脖子也很粗, 他手捂在那处, 喉结因为刚才的窒息感还在不住上下滑动,他从下而上看着眼前这个冕服加身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 墨发披散在身后, 没了平日的冷静, 此时的他像一只失去一切惶惶无依的幼兽。
徐长咎和他一起长大,曾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李绍。
从前, 他会安慰他。
如今,他的心中却一片荒芜。
他依旧把李绍当做他誓死效忠的君王,但这一切已与他们的情分无关,只因他还是大魏的天子, 是如今最能守护大魏的那个人。
菱花窗外的天一下子黑了, 最后一道逶迤的胭脂色也消失不见,徐长咎挣扎着起来,他弯腰, 俯身, 贴地, 大拜,然后起身, 一步步向宫门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偌大的宫殿响起。
门被打开。
元德看着出现在身后的徐长咎,立刻回头,见他脚步趔趄连忙扶了一把, 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一圈红痕,瞳孔猛地一缩,扶着他胳膊的手都微微晃动了一下,“王爷,您没事吧?”他压着嗓音询问,又朝身后看去,昏暗的大殿中只有一个低着头的男人,因为光线昏沉,只能瞧见一个轮廓。
他收回目光,压着心中的惊惧,问徐长咎,“老奴让人送您回去?”
“不必。”
徐长咎摆手,他的脸还很红,声音也有些嘶哑,可他还是拂开了元德的搀扶,自己向前走,要迈向白玉阶梯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见男人依旧站于原处,轻轻抿了下唇,没说什么,收回目光抬脚离开。
他一步步向下而去。
汉白玉雕成的阶梯,经历了几个王朝,早不见原本的光滑,上头残留着岁月的痕迹,那是怎么追都追不回来的时光,一如他们几人的时光。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和李绍还有庄黎站在这,仰头看着前方巍峨的宫殿,心中满怀要改变这个天下的希冀。
那个时候,他们虽然身份不等,却情如手足。
如今。
他们一个成了天子,一个成了百官之首,一个成了威名赫赫的忠义王,却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他站在汉白玉阶上,向远处眺望。
这座巍峨的宫城早在日暮时分就已经被人点起了宫灯,万千灯火,把这白日巍峨的宫殿照出几分富丽堂皇的姿态,可他抬眼看去,见远处宫灯摇曳,尖檐翘角,竟愈发给人一种阴冷肃杀的感觉。
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近些年,他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座全天下最富丽堂皇,众人心心念念都想一观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寂静牢笼,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不会说话的行尸走肉。
睿宗年间还好些,宫里人多,热闹。
可到了李绍这代,后宫如同虚设,公主一个没有,就连皇子也就只有两个,如今还在长安的豫王以及那位已经被贬去凉州的晋王殿下。
李绍如今的性子又和年轻时不同,在这侍候的人一个个都生怕做错事说错话惹来杀生之祸,也就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起来。
徐长咎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初先帝没有乱点鸳鸯谱,如果丹阳和李绍在一起,那么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们四个人的感情不会变,李绍也不会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可这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如果?他敛下长眉,疲惫的眼帘微合,想继续向下迈步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些笑声,有丹阳的,有李绍的,还有庄黎的……徐长咎长睫微动,猛地抬头往前看,昏暗的黑夜里忽然闪过一阵白光,三个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正笑着朝他这边走来,他们中间还站着一个笑容明媚的红衣女子,手里抱着一小包松子,跟只小松鼠似的吃得嘴巴都鼓了起来,被李绍笑着逗弄几句就气呼呼抬手去打他。
年轻时的他和庄黎就笑着看他们玩闹。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画面了,徐长咎不由停下脚步,目光迷离地看着前方。
他先是去看丹阳。
不是记忆中那个凄苦哀怨的女子,此时的她笑容明媚,脚步轻快,还喜欢看着他们退着走,也不怕摔倒。
他又去看年轻时候的李绍。
那个时候的李绍有着包容万象的胸襟,即使出身低微却是一名真正的清贵君子。
还有庄黎……
年轻时的庄黎自卑也自负,面对外人始终一副雪山不化的冰霜面孔,不屑与旁人往来,但面对他们的时候却会轻抿唇角,笑意也是真实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达眼底。
就连他,那会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容。
身后元德见他迟迟不动,不由上前两步,在他身后询问,“王爷,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那几个年轻的身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有一点白光,他变了脸,像是想追逐他们的身影,亦或是想留下他们,忽然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可此处是高阶,他两步没踩稳,整个人忽然往前趔趄几步,最后瘫坐在地上。
“王爷!”
元德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住他,“您没事吧?”又看了一眼他怔忡的脸庞,神情更为凝重,“要不要给您请太医?”
徐长咎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白玉阶上看着远处,那里早就没有他想要的景象了,就连最后一丝白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觉得很累。
他躺在白玉阶上,面向那辽阔的星空,闭上眼睛。
征战沙场不曾带给他这种无尽疲惫,回忆岁月,想起故人与今夕,却让他有种人心易变的沧桑感。
“王爷?”
元德又喊了他一声。
就在他起身准备去喊人的时候,徐长咎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没事。”
他起身,伸手拂开元德的搀扶,重新一步步向下走去,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滞留,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宫门外走去。
元德就这样看着他轻一脚重一脚地往下走。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个叱咤沙场几十年的男人会再次摔倒,这让他不得不提着心小心翼翼在身后看着,可男人就这样一个人走完了全程路。
他今日班师回朝,外头的盔甲留于宫门外,此时身上只有一身最普通的黑衣劲装,窄袖袍勾勒出劲瘦有力的线条,仿佛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英勇的将军。
元德却清晰地看到了他鬓边一抹霜色。
想到他脖子上的那圈红,元德不知为何,竟在这凛凛寒风中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念头。
他抬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
明明已是四月,可他居然感觉到凛冬的寒冷。
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就收起了心思,待看到徐长咎走下最后一个阶梯,他敛起眼睫回身走进大殿。
殿中很安静。
他怕打扰到李绍,特地放轻脚步,看到落在地上的纸张,他弯腰想去捡,可男人已经先他一步蹲下了,他厚重的衣摆垂在冰凉的地上,红得像活人的鲜血。
元德抬手想去扶人,目光落在那只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的手,双瞳都因为不敢置信而紧缩了一下。从前高大的君王,生死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可如今蹲在那,看着……竟有些可怜,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幼兽。
元德从小就陪在李绍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他家中贫穷,爹娘为养弟妹把他除了根送进皇宫,他年纪小,在宫里又没有根基,日日受人欺凌,是李绍救了他,那个时候的李绍也没有什么根基,睿宗年间,皇子皇女数不胜数,李绍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哪里比得过别人,他那会甚至连自己的母妃都无法保护。
可他还是护住了他。
后来他跟在李绍身边,看着李绍一点点成长,从软弱爱哭的四皇子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儿子,最后成了如今执掌天下受万民敬仰的魏帝。
而他也从一个人人可欺可辱的小内侍成了宫中人人忌惮的大太监。
这些年,李绍性子大变,他们也从最初的无话不谈开始变得沉默少言,可他心中到底还记着幼时的那点情分。
刚刚看到徐长咎出事,他惶惶害怕。
如今看到李绍这样,他的心又软了,“陛下……”
他仍旧保持着伸手的动作,想去把男人扶起来,可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李绍的时候,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此时黑夜已然取代白昼,点漆般的墨色在天空铺染开来,也笼罩了整座大地。
星子和月亮还未攀升。
这偌大的殿宇也还没有燃起烛火。
元德看着男人幽暗的眸光在这昏沉的大殿散发出凛冽的光芒,如寒潭一般,幽深静寂的没有一丝感情,他只看了一眼就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的压抑感,脚步不自觉往后倒退,等反应过来,元德面色发白,立刻跪下告罪,身子微微颤粟,恍如筛糠。
李绍没有理会他。
真正的帝王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施舍。
他只是无情无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重新垂下眼帘,伸手捡起那张卷子,面无表情地掸了掸上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
“让溥谷去查查他的身份。”说完这句话,李绍就攥着那张纸阴沉着脸自顾自往外走去,猎猎寒风吹得衣袍发出沉重的声响,宫人见他过来纷纷白了面孔,退避一旁。
他没有理会。
仍旧独自一人穿过宫道向建章宫走去。
位于六宫中心的建章宫是整座皇宫最尊贵的地方,可李绍不喜人伺候,越往里,人越少,他就如鬼魅一般步入大殿,穿过层层帷幔,走进那间画室……
最后他走向那条几乎无人知晓的暗道。
暗道两侧常年点着长明灯,外头的风漏进来,那几点如豆的灯火被吹得轻轻晃动,不算明亮甚至有些阴森的道路,李绍走了十多年,早已习惯了,即使摸黑前行也如履平地。
绣着繁丽花纹的厚重衣摆垂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响,让这狭窄的暗道越发透出几分阴森之气。
李绍却面不改色,继续向深处走去,“吱呀”一声,宫门被他推开,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整座大殿用黄金铸造而成,两侧雕梁画壁,悬置夜明珠,价值连城的玩件被人随意摆在地上,往里,随处可见女子喜用的物件,还能瞧见几身李绍平日用来换洗的常服。
他一步步向前走。
穿过屏风,走到床边,修长的手指掀起红色的帷幔,低头看,大红色的鸳鸯喜被下赫然躺着一个闭目昏睡的女人。
第165章
女人穿着一身繁丽的宫装, 头戴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凤钗,她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瞧出天人之姿,只是面色青白, 嘴唇发紫。
俨然是个死人。
她嘴里不知道含了什么东西, 微微透出一丝白光。
暗道的宫门大开着,有风打进, 吹得红色帷帐翩跹翻动, 连带着上头挂着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 叮铃, 叮铃——
在这偌大的宫殿,这清脆的响铃声仿佛无常的夺魂铃, 尤其还有这样一具俨然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尸,即使宫殿恍如白昼,也给人一种恐怖的阴森感。
倘若此时有人进来,看到这副情形, 肯定要吓到昏过去。
可李绍却面不改色。
他就坐在床边, 垂着眼帘看着床上的女子,宽大的衣袍垂在那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
他以为他会生气的。
从徐长咎口中听到她的期望时,他是真的恼了, 可此时看着安睡的她, 满腔的怒火尽一扫而尽, 他就这样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然后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似无奈, 又似纵容。
比起在外时不近人情的冰霜脸庞,此时位处这地下宫殿,李绍的眉眼竟透着一些温和, 在一旁龙凤对烛的照映下,他眉眼温煦,唇角还轻轻勾着一抹满足的笑。
他把手中卷子放在一旁,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把玉梳。
然后把床上的女人揽到怀里,一面替她梳发,一面问她,语气无奈又温柔,“就这么恨我?嗯?恨到联合徐长咎骗了我十多年。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着你们母子俩躺在血泊里时,我有多伤心?”
他的声音很轻。
卸下那副冰冷的心肠,温和起来的时候,李绍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散去寒霜,犹如潺潺溪水,金玉轻敲,和如今的霍青行差不多,可这副样子,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怀中这个女人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