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谁都错了,或许谁都没错。
阮妤算不清也不想算了,她只知道她跟阮云舒,无论哪一世都无法和平相处,这一世,不是阮云舒死,就是她亡。
“走吧,先回家。”她从霍青行的肩膀上支起身,神色又恢复了如常。
霍青行握着她的手,神情有担忧,听她又笑着说了一句“无事”,两人才走下马车。
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欢声笑语,灯火如昼,爹娘哥哥还有阿柔、如想正在收拾碗筷,小善跑来跑去,拿着今早阮庭之刚买给他的竹蜻蜓,飞啊飞啊喊着跑着。
他们尚且不知道阮云舒失踪,也不知道这平静的湖水早被人砸下小石,很快就要泛起涟漪。
看到他们回来,他们也只是笑着回头,并未注意到他们隐藏于心中的异样,“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了。”
……
六月。
距离阮云舒离开不见已经一个月。
闺阁小姐不见一个月,即使徐氏等人再顾忌她的名声也还是更在乎她的安危,早大半个月前,他们就报了官,爹娘和兄长自然也知晓了,他们即使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疼爱阮云舒,但到底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这阵子也是耗尽心思去寻找。
如今家里挂着红绸贴着喜字,但众人却都无法像最开始那般高兴。
原本六月初八是阮妤和霍青行成婚的日子,本该是个众人期盼且欢欢喜喜的日子,因为这些事却耽搁下来了,事情是阮妤和霍青行提的,爹娘原本不肯,见他们态度坚决也只好无奈答应。
……
如今。
阮妤看着这满园还未撤下的喜意,想到原本明日就该是她和霍青行成婚的日子,不由有些恍惚。
这阵子爹爹和哥哥总是叹气,阿娘总是哭,既为了她,也为了阮云舒,如想和阿柔总是看着她,面上布满无奈和可惜,就连小善也仿佛感知到什么不再那么闹腾。
阮妤没有和他们说起阮云舒的事,她不想让爹娘为此伤心。
“主子。”
萧英回来了。
阮妤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她眼中涣散的光芒重新聚拢,转身的时候又是从前那副镇定从容的模样,“怎么了?”
她问。
“程远来信了。”萧英说着把手中的信递给她。
阮妤闻言,神情微变,只是不等她揭开,外头就来了人,是个尖细的声音,询问,“阮小姐在吗?”阮妤听出这声音的怪异,抬头蹙眉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绯色蟒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面白无须,臂弯上挽着一柄拂尘,眉眼含笑,看着温和却让人不敢小看,正是李绍身边的大太监,元德。
第181章
……
元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少女。
少女年纪不大, 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月牙白对襟云锦大袖衫,相貌也好,虽不是明艳妩媚第一眼看去就让人印象深刻的相貌, 却是越看越舒服, 即使比起从前先帝时满宫从各地挑选过来的美人也不差。
竹青色的莲纹留仙裙半遮半现一双绣着牡丹花纹的藕荷色绣鞋,除了头上斜插的两支玉钗也就耳垂上坠着一副珍珠耳环,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是个通透干练的女子。
早先时候陛下遣溥谷去打听过那位的过去, 身为那位的未婚妻, 溥谷自然也没少查。
年纪小,经历却不少。
从前阮侍郎家的女儿, 云萝郡主的孙女,后来身世被揭露后便回了家,没多久自己拿了家里管理酒楼的大权,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让一座半死不活的酒楼风生水起, 去年又在长安开了一间酒楼, 如今成了长安城王孙贵族们最常去的地方。
聪明、有本事。
可元德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
他们这一路走来再快也要一个时辰,可少女却一句都不曾过问,即使先前在宫外, 她听到陛下要她进宫也不曾怔忡一下, 只是温温和和应了是, 仿佛早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在宫里几十年,这样的女子, 元德见得不多,唯独见过的几个,如今都在宫中居高位, 想到陛下的心思,若是……“公公,到了。”
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元德的思绪。
这是这一个多时辰里,阮妤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元德一怔,偏头看,乌木金漆造就而成的“中和殿”三字就在不远处悬挂。几十年风雨里打滚,不想今日却在这小小丫头面前错了神,元德心中失笑,面上却还是那副温和恭谦的模样,同她说了一句,“阮小姐稍候。”
阮妤颌首,也是温温和和的一笑,眉眼未抬,继续垂着眼随着人往前走,至大殿前便停下。
中和殿向来是天子平日办理公务的地方,此时大殿门扉紧闭,殿前也只有元德的干儿子喜福候着,看到他回来,年纪还小的喜福立刻跑了过来,压着嗓音喊了一声“干爹”,脸色有些苍白。
元德看他一眼,嗯一声,没问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抚了抚衣袖,然后肃了脸色进去,门刚打开,里头的嘈杂声就传了出来。
“我不同意!”
听到这一声来自庄黎的暴喝,阮妤这一路都不曾变化过的平静眉眼也终于有了变化,宽大的袖子下一双手紧握,两片艳色的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但也只是几个呼吸的光景,等脚步声重新回来,元德请她进去,阮妤便又神色如常地朝人一颌首,道了谢。
中和殿里除去高坐龙椅的李绍,庄黎和徐长咎也在,自然还有霍青行的身影,他仍是一身下品的青色官服,可夹在这大魏朝最尊贵的三个男人里却是一点都不突兀。
见他长眉微拧,似是没想到她会过来,阮妤不等他看向李绍便率先朝他露了个安抚的笑容,而后继续垂下眼帘往前几步行了个拜见天子的大礼。
屋中的吵闹早在她进来的那一刻就停下了,李绍仍是一身冕服,长长的玉旒遮挡住那张俊美的面容,即使先前庄黎吵成那样,他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此时也只是淡淡颌了首,而后看一眼身边的元德,没有自己开口的意思。
“阮小姐,陛下今日请您过来,是因为凉州来了信。”
阮妤来前便猜到是凉州那边的信,此时也只是轻轻一抿唇,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元德低垂着眼眉眼,简言意骇,“晋王请您和霍大人携圣旨一道赶赴凉州。”
不等阮妤开口,先前不曾发表多余意见的霍青行却率先沉声发话:“我可以去,她不行。”他走过来,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前,直视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神色平静,态度却坚决,不容置喙。
李绍低眉看他,神色淡淡,双目漆黑,辨不出他的情绪。
“你也不准去!”庄黎没好气地说道,“凉州是李泓的地方,你这一去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他早不复从前的气定神闲,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徐长咎虽然没说话,可一向沉默内敛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居然与当年丹阳身故有关,他知道这个消息立刻回了家,可留给他的只有一封已经题好只等他落款的休书,去诏罪寺,可萧氏并不愿见他。攻打匈奴的事还在计划,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想到李泓这个时候还以丹阳威胁李绍下退位诏书。
这也就算了,他偏偏还让霍青行去送圣旨,不知道是不是打着要拿霍青行威胁李绍威胁他们的准备。
“你怎么说?”李绍终于开口了,问得却是阮妤。
霍青行立刻皱眉,他抬头看向李绍,薄唇紧抿,下颌微收,双臂也瞬间紧绷起来,手指蜷起的线条冷硬紧张,可还不等他开口,手就被阮妤握住了。瞬间,萦绕在他身上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消而尽,他偏头,看着阮妤,微微蹙眉,低声,“阿妤,你别管。”
阮妤却没理他,以宽袖做挡,继续牵着他的袖子,目光却看向李绍,“民女愿意去凉州。”
“阿妤!”
霍青行沉声,神情十分不赞同。
阮妤却看着他笑,既是安慰,也是实话,“你一个人去没用,他们要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知道她说的是谁,霍青行眼中第一次含了一抹戾气,他从小到大还未对谁动过怒,即使小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是那样的情况,他也总是平静地去接受。
可此时,他垂落在身子两侧的胳膊紧握成拳,薄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就连一双凤目也仿佛被浸入两滴墨水,沉得可怕。
“霍青行,我们说过的,无论碰到什么都一起面对。”这一句话,只有霍青行一个人听到。
他长睫微动,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眼帘,紧紧握住她的手,哑声说,“好,我们一起去。”
“你们!”
庄黎气得拂袖,却也知晓没有其他办法,除非他不顾忌丹阳的名声,任由李泓那个小畜生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不然他们只能受制于人!
他咬牙面向李绍,沉声质问,“你不会真想把皇位给李泓?”他心中对李绍早无敬意,只是早些年还会伪装,可如今……他却是连一点伪装都不愿做了。
李绍倒也没斥责他,却也没看他,只是和徐长咎吩咐,“让徐之恒秘密跟随,至甘肃率领黑甲军擒下李泓及其党羽,死生不论。”
这句话落下,殿中众人皆是一凛。
庄黎和徐长咎倒不是因为最后四字,而是黑甲军……黑甲军是皇家私兵,一直养在甘肃一地,这是李绍登基之后一点点重新囤积起来的,为得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当世知晓的人并不多。
没想到如今他会动用这一支军队,看来他是真的想彻底解决李泓了。
阮妤和霍青行不知道黑甲军的特殊性,此时神色微变自然是因为“死生不论”那四字。
虽然阮妤也早就对李泓起了杀心,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手刃李泓!但……李泓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居然能这样轻飘飘说出“死生不论”四个字,她不由抬头看向站在她身前的霍青行,她能察觉到男人有那么一瞬间胳膊线条紧绷,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谁也没有说话。
等徐长咎答应之后,李绍便没留他们,只是看着转身要走的霍青行说了一句,“你留下。”
霍青行脚步一顿,在宽袍大袖中轻轻握了握阮妤的手,温笑一声,“出去等我。”
阮妤沉默地抿了下唇,点了点头,又朝李绍一礼才往外退去。
庄黎和徐长咎已经率先离开了,元德跟在阮妤身后,把门关上,把偌大的殿宇留给那一对有着血缘却不得相认的父子俩。
明明还未至傍晚,天色却逐渐变得昏暗了,夏季多雨,此时乌云坠在头顶,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就难受。元德看着身旁的少女,她还是和来时一样,不言不语,袖手站在廊下,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元德以为她会如原先那样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忽然听到耳旁传来一道缥缈的女声,“要下雨了。”
元德一怔。
他偏头,看到少女向外头伸手,张口想劝,但最终却和她一样,看向那乌云下坠的天空,沉默半晌,手搭在拂尘上,低声,“是,要下雨了。”
“啪——”
豆大的雨珠忽然连串的往下掉,阮妤手中很快就聚了一汪雨水。
此时的大殿中。
李绍仍低眉注视着霍青行。
霍青行却没看他,微垂着眼帘,沉默站着。
大殿里有一个西洋送过来的时钟,这会滴答滴答转着,被外头的雨声覆盖,等指针转了一圈,李绍才开口,“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去争就不会发生,你想要平安顺遂,想要保护你身边的人就只能去争去抢。”
“如果当年你不去做,根本不会发生今日的事。”霍青行抬头,语气和神情都很平静,只有眼中带着一抹没有隐藏的厌恶。
菱形窗格外有光斜照在他身上,年轻的男子在这偌大的殿宇抬头直视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他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漠,就连声音也没了从前的温润,有的只是与他同出一辙的凉薄。
这一对父子,相见不过一个多月,可此时这样遥遥相对,却让李绍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
他也是这样,站在大殿中,直视他那个昏庸无能的父皇。
同样的话。
他那会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在百转千回的犹豫后,最终还是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而如今旧景重现,他的儿子站在离他不过几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迢迢山水,让他抓不到也握不住,注视着那张与明月像极了的脸庞,李绍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第一次率先垂下眼帘,遮挡住眼中无尽的疲惫,“下去吧。”
霍青行垂眸未置一眼,只行了一个君臣礼便转身往外走去。
脚步没有一刻停留。
李绍目视着霍青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眼睁睁看着门被打开,看着青色的身影步入那鲜明的光亮处,而他独坐于这昏暗的大殿,坐在这万年孤独的龙椅上,最终看到的只有在他面前一点点被合上的宫门,他的儿子带着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他眼前。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阮妤豁然回头。
她看到男人脸上有那么一会是带着浓浓厌恶的,只是在他抬起眼帘看向她的时候,那张脸上剩余的便只有温润和让她安心的笑容。他朝她伸手,“走吧。”
“好。”
阮妤没有多问,把手递给他,两人在元德的注视下,一同撑伞步入雨中,离开了这座繁华的囚牢。
*
回到家。
自然要和爹娘说下这事。
其实早在傍晚元德来找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很是不安了,生怕她出什么事……如今听她说完这事,灯火下坐着的一群人简直称得上是目瞪口呆。
阮庭之最先反应过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了眼霍青行,神色仍是不敢相信,好半天才干巴巴吐出一句话,“所以霍哑巴是皇子?”
阮妤看了眼霍青行,见他眉眼带着几分自嘲,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见他抬眸露了个笑才又和哥哥说,却没说是不是皇子,只道:“事情紧急,爹娘,哥哥,我和霍青行明日天一亮就得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