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祈福回寺之行程,由傩戏装束的禁卫军人等护送,一年一度,早有百姓摸着了这些规矩,都来观望一禺宫中除岁景象。围行着那高僧车辇,禁卫军各人身着五彩袍,鬼面吓人。
多有小娃儿初回见得,哭闹着直往阿娘奶里钻,只得被爹娘抱远了去,不敢再看。
却也有小家闺女,出来一睹圣僧容貌,坊间早有传言,圣僧从西域来。见得车辇中那人的模子,闺女们结伴儿唏嘘。那好一对浓眉炯目,怎就早早地泯灭了烟火,只剩得两盏孤灯,蹉跎了大好岁月。
明煜骑马行在车前,耳旁却忽有碎步砂石之声响起,只见数个黑色的身影穿梭与人群之中,正往车辇处攻了过来。他顿时警觉,令下停车保护法师。
一行禁卫军听得命令,将自家都督与那车辇团团围住,警戒之状,草木皆兵。百姓哭喊四下逃散,黑衣人却趁乱杀去了车后的随行僧众处。
胡顺正要带人去救,却被明煜压了下来,“我们兵力不及他们,不必理会其他,只管护好法师。”
“这…”眼见得那些文弱僧人死伤惨重,胡顺叹气与明煜道,“同知大人今日告假,若不然,我们还能多有接应。”
胡顺还正说着,一个黑衣人杀来,他险些失了手。却见都督腰间刀刃出鞘,直将那刺客抹了脖子。胡顺大松了一口气,却听面具下的都督冷静道,“你想办法寻快路回镇抚司,问尹六要救兵。”
明煜说罢,取了腰间令牌,扔去与胡顺。
“是。”胡顺接了令牌,便见都督骑马挥刀与他杀出一条血路。他自咬了咬牙,持剑杀出重围,往镇抚司奔去。
明煜又杀了几人,方见远处有人骑马领兵来。大雪纷飞之中,却不难认出,是明远的援兵。他定了心,等明远杀来身边,方与他吩咐,“你保护好法师。”
方才周旋功夫,他已摸索出敌方关键。那刺客来处,在街巷小楼之上,上坐了一人,带着面具,正指挥大局…
明远抱拳接下来任务,便见明煜飞身寻去了那茶档小楼上。他便去往车舆内一拜,“明远来迟,刺客已被压制住。让法师受惊了。”
车内桑哲淡淡回道,“有劳了,同知大人。”
明煜杀意正盛,登上小楼,又见几个黑影扑来,只当是与手中双刃饱饮了一通。再往端坐的那人处快步行去。
其余刺客见得那刀刃上的血色,已然生了怯意,惶惶不敢上前。再望见那副獠牙面具下的清冷眸色,便直往后退去了主子身边。
明煜缓步行去,见端坐着那人面上也带着傩戏面具,竟与自己无二。方道,“影役受雇于人,要杀的是相国寺高僧,价钱自也不低。皇家若也出得起这个价钱,先生可否说出背后之人?”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还未等得人开口,明煜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拍。他回眸见是明远,方觉有些不对,只问道:“你跟来,法师怎么办?”
却见得明远与他一拜,答话道,“兄长放心,法师已经由得我等同僚安全护送离开了…”明远说罢缓缓抬头起来,明煜这才看到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比起面具上的獠牙更加阴寒…
他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觉得的不对是什么:影役收价不菲,若是冲着法师去的,怎么可能轻易放走?若不是冲着法师,那方才一番杀戮…
便是冲着他来的!
明远手中忽地散出一抹白雾。他闪躲不及,药粉落入眼睛,眼中顿时灼烧难耐,疼楚灌入脑中,眼眶之中如被刀剐,他恍惚能感觉到,有滚烫的浆液从眼角流出…
他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喉咙里方狠狠磨出几个字,“阿远…是你出的价?”明家敛财数年,区区影役的价钱不在话下。
明远声音冷冷在他耳边:“兄长,得罪了。”
耳边传来影役们靠近的脚步声,他虽看不见,手中双刃依旧认得人血,厮打一番,他杀了几人,身上却也连中了数剑。座上那影役头目终是动了手,挥剑朝他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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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近了亥时,梅竹小院里仍是灯火通明。小厨房的烟囱冒着白烟,蜜儿又烧好了一盆热水,与徐阿娘端了过去。
东屋里,炕火烧得正盛,一旁还添着两盆子炭火。长桌铺上了厚厚的被褥给徐氏靠着背,屋梁上悬下来被褥早被产妇拧得湿透了。
银荷在旁侧擦汗,被徐氏的喊叫吓白了脸。徐氏生了足足整日,大夫也来看过,顺产药也吃下了,可依旧大腹如鼓,胎儿迟迟不见下来。见得蜜儿端水从外头进来,银荷忙凑去拉着蜜儿衣袖,“可怎么办,我看阿娘疼得太厉害了,不会是难产吧?”
蜜儿没功夫理会银荷,与徐氏倒了一杯热奶,送了过去,“徐阿娘你喝些奶,好有力气。方我去寻接生婆子,说是不在家,我这下再去一趟。”
夜里雪还下得大,蜜儿走得快,撑着伞挑着灯寻来张家,却仍是只有张家男人在家中。甜水巷子里的奶娃娃们都是张家阿婆接生的,偏生今是除夕,张家阿婆带着儿媳、孙儿,去街头看那傩服的队伍的热闹了。
蜜儿只好张家男人留了话,“若阿婆回来了,请她定要来梅竹小院儿一趟。”蜜儿再留下二两银子,当是定金,方又急着从张家出来。
正路过简氏宗祠,蜜儿自在心中许愿,毕大叔不在,可莫让的徐阿娘和娃儿出什么事…外姓女子不得入宗祠,蜜儿只在门前拜了一拜。却忽听得绕墙边上,似有什么人在,那声音闷着,似是有人挨了打…
蜜儿提起油灯探了一探,便见是这巷子里那无赖和尚,正狠狠踢着墙角下什么人…
墙角下的人,一身五彩锦衣被血染得不像样子,嘴角残留着血渍…这般大雪的天气,发丝也早被雪缠得花白。
蜜儿撞了撞胆儿,冲那和尚喊了声,“你做什么打人,小心我去叫官爷来!”
和尚见是个女娃儿,冷笑道,“你与他撑什么腰?那日我们三个被捉进镇抚司,一人领了三十鞭子被放了回来,到现如今伤口还发痒呢!”
和尚忿忿又多怼上一脚,“这是祖宗开眼了,他也有今天,还不得吃吃我的厉害!”
第12章 拾瞽(2) 救人
“那、那也好歹是一条人命!”蜜儿只觉那人伤势看来不轻,若再由得和尚如此踢上几脚,且怕是真要闹出人命了。
和尚冷笑道,“他自己做的孽,今儿定是仇家寻上门了,这般重的伤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便就由得让我出一口恶气。等明儿有人寻见尸首了,自也冤有头债有主,与我何干?你个毛丫头管这些作甚,快走。”
“你且还是个念经拜佛的,怎就一点儿慈悲心也不剩了?”
和尚听得蜜儿这话,正是踌躇了会儿,他虽是个无庙无宗的野和尚,却仍是守斋念佛着的。和尚再看了眼脚下的人,“你且是好福气,今儿有人替你求情,爷便不碰你了。”说罢想再踢一脚爽气儿,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反应不及,人已经整个被那人拖去了地上。
蜜儿也被吓得一惊,方才那人还倒在地上气息都快没了,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翻身起来,竟将和尚摔倒了。紧接着那人的手掌死死扣住了和尚的脖颈。
和尚身量确与他无异,此下竟是死死被治服在地上,唉声求饶,“明大都督,我知道错了,您、您饶我一回吧!”
蜜儿听得和尚的话,这才想起来那人是谁…是那日来买酸坛子的锦衣大官爷。
还未反应得及,耳旁却只听得“咯吱”地一声,和尚求饶之声戛然而止。那人松了手,和尚一双眼睛便已空空洞洞朝着蜜儿看了过来…
明煜方才经过一场恶战,身上伤重,那影役头目也好不到哪去。可此下他再经不起打斗,唯恐明远的人再追来,便杀了那和尚灭口。眼前还有一人,自也不能放过。
蜜儿双脚发软,脑子忽的里空白一片…
对面那人起了身,扶着腰后的两把短刃,大雪之中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中油灯还在,照得他面庞半明半暗,原本就清冷的一张脸,挂了刀伤流着血,眼睛紧紧合着,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却依旧寻着她的气息而来…
那身五彩锦衣上血色如泣,碎袍衣角染着飘荡的雪花,阴森如地狱中爬出的鬼神…
她想往后退,可腿上重得拔不起来。那人越走越近,反手拔出那把短刃,直逼上了她的脖颈…
蜜儿死死闭上了双眼,最后求生的话脱口而出:“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和尚!”
脖颈分明已经触到那刀锋上的凉意,却生生顿在了半空…
明煜听得那把声音,心中却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小巧的身影,那日在甜水巷口,明远尚想将这丫头压入镇抚司。她不是明远的人…
他手上刀刃再次逼紧她的脖颈,沉声问,“再说一遍,方才你见到了什么?”
蜜儿睁开眼来,当下的恐惧让她格外清醒:“我今日什么也没看见,没来过这祠堂,也不知道这儿出过什么事儿。”
话落半晌,脖颈上的刀刃缓缓松了开来。
那人冷冷开口,“滚。”
“……”蜜儿捡回一条小命,手脚拾回几分温热,抱着那盏油灯拔腿便往后跑。猛地逃命钻入了巷子,脚下不敢停,仅剩下的神志尚且能认得回家的路。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却忽的扬起一把火光。
火光直冲入天际,迎着鹅毛大雪,却丝毫不觑。四周宅院顿时紧张响动起来。又有人隔着小巷墙壁大喊,“不好了,祠堂着火了!”
她只觉作了一场大梦,她怎要去管那般闲事儿?原以为那是要死的人,谁知是地狱爬出来的鬼…
蜜儿最后望着那把火光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四下院子里的人还没出来,忙转身往自家院子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喊她。回身见是张家阿婆急匆匆地赶来,蜜儿又几分喜出望外,忙迎过去几步拉着张家阿婆的手,“您可回来了。”
张家阿婆气喘吁吁,“诶,耽搁了耽搁了。刚来的路上祠堂又起了火,可是乱着的。”
蜜儿只道:“管不得这些了,快跟我回去吧。”
院子徐阿娘还喊得厉害。蜜儿将张家阿婆送去了东屋里…
徐氏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得蜜儿回来,面儿上露出几分庆幸,“你…你可算回了,我…我快死了。”
“莫说这些丧气话儿。”张阿婆走去摩挲着徐氏圆滚滚的肚子半晌,方斥着,“你这可是在家里闲的?孩子养得这般大,如何好生?这下可不得吃些苦头?”
蜜儿忙嘱托着:“张阿婆,我徐阿娘可得全靠您了。”
接生的事儿上,张家阿婆稳得很,望向蜜儿笑着,“你去端些热水来,这里便交给阿婆了。”
“诶!”蜜儿放心了些,又赶着出去了厨房里。却见得银荷正蹲着灶台旁,边抹着眼泪边烧水。
蜜儿没空理她正哭什么,直去看了看锅里的水,早就已经滚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接生婆子来了,正问要热水呢。”
银荷是吓哭的,方才见阿娘疼得紧,她便以为阿娘和小弟都要没命了,实在不忍看,便与阿娘声称着来烧水,躲着人命的事儿。听得蜜儿这么说,银荷方觉还有希望,直端来脸盆舀出热水来,与那边屋子里送了过去。
蜜儿张罗了半晌,方发觉自己身上的小袄都已被雪水淋得湿透了,这才忙回了趟自己的屋子,换身干净的。方才打点好自己,便听得婴孩儿一声啼哭,响亮着从东屋传来…
蜜儿心头喜着,该是徐阿娘和小娃儿平安了。
东屋里血腥气儿重,徐氏将将生产完,被扶着躺回了床上。张家阿婆还在帮着产妇打点污穗,银荷正照看着小娃儿。
蜜儿见得她们平安,自也安了心,坐来徐氏榻边上轻声道,“这便好了,改明儿毕大叔回来该得多开心呀!”
提起毕大海,徐氏却又生了几分怨气,“那天杀的,去了这么久信儿都没有一封,怕是心里早没了我们母子三人了,还提他做什么。”
蜜儿知徐氏说的是气话,再安慰了两声,方去看了看孩子。望着那小娃儿的模样,笑与徐氏道,“这还是小鼻子小眼儿呢,便就能见得出来将来是个周周正正的!”
她又伸手去碰了碰小人儿的脸蛋,那小眼睛线条狭长,眉发生得浓密,鼻梁也挺拔,若长大了该像极了毕大叔的模样,也是条勇猛的汉子。
张家阿婆收拾好了,徐氏方从枕头旁边的银钱匣子里,又拿了三两银子出来,与张家阿婆作全了赏钱。蜜儿帮着徐阿娘谢过了张家阿婆,这才扶着阿婆起身送人走。
雪还下得大,蜜儿去屋檐下取了把新伞,与阿婆撑起,又将人送出去了小巷。张家阿婆方将蜜儿支了回去,道是太冷了,不必再送了。
蜜儿道了别。将将走到小院墙角下,侧边窄逼的小巷子里却传来“噗通”一声。
经得方才祠堂外那一遭,她今日本就比平日要警觉一些,顿足往那边望了一望,借着隔壁家中暗火,只见得一道儿颀长的身影,扑倒在了巷子里。
蜜儿认得那身上的衣物,是方才那和尚的…她几分心虚,那和尚死得凄惨,该不会是来索命的。她忙装作看不见,要回自家院子去。
眼角里却见得什么东西亮眼。再看,方见那和尚手中捏着一串儿佛珠,檀木的珠子中间独独的一颗琥珀,正反着隔壁小楼上的光。
那佛珠眼熟极了,她走近几步,见那佛珠果也是檀木制的,上头绛色的络子碎,像极了阿娘常戴着的那一副。
地上那人却忽的动了动,蜜儿猝不及防想往后退,却依稀见得那人嘴角流出血来…借着小楼上微弱的光,蜜儿这才发觉,那人侧脸精致瘦削,眉目之间全是清冷。这分明不是那和尚,而是那地狱里爬上来的活阎王!
方才还被他用刀逼着喉咙,她又觉后怕。方想着不再管闲事儿了,正要退出小巷,脚腕儿却忽的被什么东西扣住。
她忙一把捂住了嘴,方才没尖叫出声儿。
脚腕上那只手,与地上的白雪差些融为了一色,只手背上两条青筋脉络隐隐浮现,指尖上染着些许诡异的血色…
蜜儿不由得顺着那只手臂看回去他面上,那侧脸轮廓上挂着一行血泪,她有些记得起来那双清冷的眸子,三日前东街一瞥,便让人不忘。只是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