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禾婉咬了咬唇,却不为所动:“母亲自有安排,婉儿多留在家中两年孝顺父母也是应该的。”
沐禾筝嗤出声,不愧是通房丫头生的女儿,性子胆怯懦弱和她娘一个样。
*
后院里是专供贵客歇脚的屋子,安静极了,苏家母子还未到,沐夫人和沐禾凝边喝茶边等候着。
到了这会儿,沐禾凝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她理了理自己的妆发,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心中有些后悔。
母亲也不早告诉她今日有相看之事,她怎么也要装扮的慎重点,可不会随意穿这么过时又素淡的衣裳就来了。
若是一会儿那苏公子容貌生的十分俊美,却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就在沐禾凝心里七上八下之时,门口终于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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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另一间。
门窗紧闭风声丝毫不露,袅袅的檀香烟雾缭绕,极致的静谧下,只有两只手在棋盘上落棋的声音。
随着一颗黑棋落下,棋盘上的局势已泾渭分明,悟光大师眼看自己落了下风,却抚着胡须大笑起来。
“想不到都过了十年,沈兄的棋艺竟丝毫没有退步。”
对面的男人垂眸一笑,冷峻硬朗的面孔如水墨画般融化开来,也带了几分暖意。
“边境日子漫长,无聊之时,我也会左右手对弈打发时间。”
悟光静默,无声地打量他。沈叙怀说的轻松,可想想便知,十年孤苦的边境日子要有多寂寞难挨,才会让人自个儿跟自己个儿对弈。
这其中的难耐,他竟丝毫不提。
悟光忍不住问他:“叙怀,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心中可有怨恨?”
他与沈叙怀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了,也是一路看着他走来的,当年的少年郎是开国功臣沈大将军的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受朝堂和百姓称赞,几近被先帝择贤立为储君。
可先帝至死还是未能摆脱世袭皇位,将龙印传给了无才无德、不被看好的太子。也是从那时起,陪着先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开国元老沈家开始走下坡路,沈老将军急病去世,年纪轻轻的沈叙怀也被新帝派到了边境驻守。
至此,京城再也没有了沈家的光辉。
想着当初的种种,悟光也忍不住替沈叙怀哀叹起来,当年多意气风发的少年,被边境十年的岁月磨平了光华。
如今英雄虽未迟暮,却已不再是少年。
沈叙怀忆起这些,却像是旁人的事一般,释然一笑:“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渊政王沈叙怀。”
是了,他如今只是渊政王。
一句话简简单单,就表明了心思。
悟光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转而又道:“那你可知,皇帝这回突然将你召回,是为何?”
沈叙怀不语,他也不知,在边境已默默待了十年的自己,原本以为自己要一辈子在边境孤独终老了,却在前几日突然被召回京。
当初被派往边境,他知道是因为新帝刚登上皇位不久,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势力,百姓里也有不少支持他的,甚至老皇帝当初也确有几分立他为皇储的意思,新帝忌惮他,将他打发去了千里之外。
如今这十年过去了,难道皇帝见朝中局势已稳,便放任他回京了?
悟光看了他一眼,轻笑:“你以为皇帝对你放下戒心了?恰恰相反,他是对你起了更大的疑心。”
“?”沈叙怀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此言何意。
悟光淡淡道:“皇帝听说你在边境有私养军队的动作,担心你在边境偷偷集结兵力,壮大队伍,有谋朝篡位之图。”
沈叙怀眼皮一跳,这才算皇帝召他回京的真实意图?
他不觉可笑,在边境生活十年,他和边关的军队士兵过着同作同息的日子,早已亲如兄弟,他对边关军队关心爱护,边关的士兵也拿他当好将领。
这些传回京城,竟成了他私养军队,集结兵力和证据?
沈叙怀轻笑,原以为离京十年,皇帝坐了十年的皇位,会改变许多。只是没想到,他还是这么猜忌心重。
旁人不相信沈叙怀,悟光自然是相信他的,他劝道:“这话我也是给你提个醒,你稍后若去宫中面圣,可小心着点儿,咱们这位皇帝啊,如今猜忌心是越来越重了,不仅是你,旁的大臣他也是信不过了……”
悟光虽久居深山,可天下之势看的清明,在位者疑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收起了棋盘,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自己面前这位,当初看他可是有真龙天子之命的,原以为他会登上皇位,谁知还是失之交臂。
悟光一度以为自己看命出现了差错,可没想到如今归来,这位渊政王身上依然有龙鳞之命,而且愈发浓烈了。
悟光的心思渐渐重了,一山无二虎,看来这天下,还得乱一场。
第3章 普通却自信
渊政王回京的队伍在京城街头热热闹闹,却没人知道,真正的渊政王沈叙怀此刻已经在安国寺了。
沈叙怀驻守边境十年,抗战杀敌无数,无论是境外还是域内都树敌不少,这一路回京队伍过于招摇,势必会引来许多暗杀。因此保险起见,沈叙怀则化身成了普通商人,一路乔装打扮悄悄入京,并没有跟随大部队。
他比回京的队伍早三日抵达,为了掩人耳目,这几日都暂居于安国寺的旧友悟光大师处。
沈叙怀与悟光下过一盘棋,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他也该回他真正的府邸了,只是在下山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沈老将军,去世之后葬在安国寺的后山上,沈叙怀在下山之前,还想去看看自己的父亲。
毕竟当初母亲自小离世,是父亲一手带大他,教他习武认字,教他明理是非,当初能被先帝赏识,也是因为有父亲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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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同在后山的,还有沐禾凝。
只是小姑娘眼下却不太高兴。
她只觉得失望,非常失望,母亲先前明明告诉她苏公子长得很好看,害她期待了好久,可她现在见了本尊后,却觉得自己受了骗。
这位苏公子身长七尺,硬朗不足,阴柔有余,一双眼睛更是浑浊无光,半点谈不上好看。
沐禾凝顿时失了兴致,可对方却对她极有好感,不止是苏公子,连沐夫人和苏夫人都交谈得十分热络,彼此都很满意,只差没当场定下来了。
沐夫人丝毫没注意到沐禾凝的兴致缺缺,只当小姑娘脸皮儿薄不好意思,想着双方长辈都没意见了,便寻个由头给两个小年轻一个独处的空间。
这一打发,就将两人打发来了后山。
这地方是苏公子提出来的,只说后山上的石壁上刻着不少名家文人的碑帖,想邀请沐姑娘一同欣赏。
沐禾凝自然对那劳什子碑帖不感兴趣,也知道这位苏公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碍着双方都是京城里的世家贵族,父亲官场上的朋友,即便不想应下这门婚事,明面上的面子总要给的,沐禾凝也只好随着苏公子来到了后山。
只是小姑娘一路都垂着嘴角,明眼人都看出不太高兴。
苏公子一边为沐禾凝介绍石壁上的碑帖,一边问道:“不知沐姑娘喜欢哪位名家的作品?”
“都不喜欢。”
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苏公子哽了一下,又问道:“那……沐姑娘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沐禾凝这下更干脆了。
这下子苏公子有些明白了,这位沐姑娘好像对自己没什么兴趣,只是他不太相信,“沐姑娘是不喜欢这些碑帖,还是不喜欢在下呢?”
“我不是说了吗,”沐禾凝没什么耐心了,只觉得这苏公子婆婆妈妈的,“都不喜欢啊。”
苏公子没想到沐禾凝这么直接,试探道: “在下是有什么让沐姑娘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还是说了什么话惹恼了姑娘?”
他自诩也是京城公子哥儿里的独一位,家世不差,仪表堂堂,才学傲然,平日里也是媒人踏破了门槛的,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一位看中了的姑娘,对方却根本没看中自己。
沐禾凝只觉得这苏公子越来越磨叽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说,是你长得不合胃口吧。
“没有,苏公子很好。”
“那沐姑娘为什么不喜欢在下?”苏公子急了,一定要一个答案,“在下自认为家世、容貌和才华,没有一点配不上姑娘的吧?”
“…………”
没有一点配不上?
被步步紧逼的沐禾凝疑惑了。
这年头,男孩子都这么普通却自信吗?
*
后山上的沈叙怀祭拜完父亲,将要离去之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争执声。
眼看着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说话间也依稀听到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沈叙怀便以为是私相授受的青年男女。
他从前也是年轻时过来的,对这些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想着,这两人应该并不希望旁人看见他们,而他也不希望被人看见自己。
因为他这次是乔装打扮提前回京,若是被人发现传出去,依着皇帝的猜忌心,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算偷偷下山。
只是没想到,他不想被人发现,沐禾凝却眼尖地发现了他,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她出声:“是谁?”
沈叙怀稍怔,想着终究是打草惊蛇了,便光明正大地出来,只是他出门裹得严实,头上更是戴一顶墨黑帷帽,只露出一双沉如渊水的眼睛,一般人倒认不出。
沐禾凝确实认不出,只是当沈叙怀一出现,她便起了惊叹之色。
男人虽然一身严实的黑,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却满含韵味,既见深邃,又见清澈,眼睫下的瞳眸交错着光明与暗影,即使淡淡的看着人,也能让人深陷其中。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苏公子先发制人,没想到自己被姑娘拒绝的样子让这人看见了,有些恼羞成怒。
沈叙怀愣了愣,一时间竟想不出一个好借口。
沐禾凝静静地打量着他,男人光是露出一双眼睛就这么好看了,难以想象掩盖下的那张脸该有多惊艳,只是到底穿的朴素,也不像是富贵人家。
沐禾凝有些明白了:“你不会是来向沐家讨粥的吧?”
沐家今日在安国寺施粥,瞧这人的打扮,可能是流民听闻了消息前来讨粥的。
沈叙怀微怔,干脆顺着台阶,没有否认。
沐禾凝便以为他是默认了,心中有些叹息,这么一双漂亮眼睛的主人,居然是个流民。
“沐家施粥的地方在前面,你走错了。”沐禾凝为他指明了方向。
沈叙怀回过神来,点点头,沉声道:“抱歉。”
他想尽快脱身,沐禾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你等等。”
沐禾凝从衣袖里找了找,翻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这会儿沐家的粥估计都施完了,这是一点钱,你拿去吧。”
在她摊开的手掌心里,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
沈叙怀沉默地看着她。
一百两都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了,在她口中只是一点钱?
沐禾凝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收,她眨了眨眼睛:“你别客气呀,这些钱我家里还有好多呢。”
“……”
沈叙怀低头一瞥,看见那张银票的角落,印着沐家钱庄的印记。
原来是沐家的姑娘。
他虽离京十年,却也是知道沐家的,当今皇后的母族,和皇帝向来是同一阵营。
如此,他就更不能被沐家人发现了。
眼看着目前这沐家的姑娘还没有认出自己,沈叙怀惦记着此地不宜久留,他也不便多言。
拿了沐禾凝的银票,低声道了句谢,沈叙怀匆匆离开。
男人离开后,苏公子仍对自己被拒绝的一幕被他看见,而迁怒于他,“不过是个乞丐而已,随便打发点便罢了,沐姑娘何至出手这么大方?”
沐禾凝平日里对流民乞丐其实并没有这么出手大方,只是这个人格外好看,她才忍不住。本来嘛,她也觉得,对于那些流民乞丐,冬日里的一碗粥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真要救助,给钱才是王道。
只希望那个漂亮的男人,拿了她的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不过这会儿在沐禾凝心中,又是另一个思量了。
京城里一个吃不起饭的男人都这么好看,而这位苏公子贵为公子,却如此自得。
这下子沐禾凝连搪塞他的心思都没有了,“苏公子,天色不早,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眼见着沐禾凝丝毫不搭他的腔,苏公子终于恼羞成怒了:“我看,随手打发一个乞丐就是百两银票,沐家教养出来的败家女,也不配入我苏家的大门。”
沐禾凝止住了脚步。
败家女?
她?
沐禾凝回过头去,白皙素净的小脸紧绷起来,胸腔之中按压的那股怒火隐隐而起,她努力保持着镇定。
“苏家的大门配不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便是如今我万两黄金挥掷出去,我们沐家也供得起!”
小姑娘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底气十足,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公子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间青白交错。
万两黄金挥掷出去,沐家也供得起……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沐禾凝是沐国公唯一的嫡女,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除了宫里的公主以外,她便是全京城最尊贵的少女。
也只有她沐禾凝,有这样的底气。
*
沐禾凝气鼓鼓回到寺庙前,俊男没看到,气倒是受了一大堆,面对母亲的疑问,她哭诉道:“母亲,你骗我——”
“那人根本不好看……一点儿也不好看……他还侮辱我,说我败家……我不要嫁给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