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公静了许久,才道:“因为张家对朕有威胁,太傅没有。”
李怀己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赞同他的话,还是觉得这个四弟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知何处传来了钟声,李怀公神思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到了战鼓,他浑身一颤,待清醒过来时身上仍有一层冷汗。他忽地转身握住李怀己的手道:“二哥,齐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不是“伐无道”的旗号,他最多废了我,天下还是要姓李!我就二哥这么一个兄弟了,他只能扶持二哥。我传位于你,我传位于你……来日二哥登九五,切莫忘记继续铲除藩王和世家!”
他太急了,连“朕”都不称呼了。
李怀己苦笑一声,这九五至尊,他以前肖想过,如今却是没有心思了。他反手握住李怀公,说的却是:“陛下,这亡国之君的帽子,我戴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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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州军队快要到达京都西中门时,忽然步子一转。京都的守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回归本位,定睛一看,他们去的方向俨然就是京郊皇陵。
“逆贼!你竟敢擅闯皇陵!”
陈清湛一笑,道:“宗庙我都烧过,皇陵有什么不敢闯的?”
他们来皇陵并不是为了烧杀抢掠,而是来找为先帝守灵的废太子。李怀己毕竟在京都内,拥他名不正言不顺,还有可能被新帝威胁。王皇后获罪之后,太子亦被废,倒是成全了今日之事。
八月十七,齐王拥先帝废太子为帝,驻军于京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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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从未如此失序过,就连李怀公自己脑子都是蒙的。他还是低估了齐王,低估了恒州军的战力了。早知如此,他会缓缓削弱恒州的兵力,再将其一举拿下。
“陛下,不若先派人出城与齐王交涉,或许会有转机。”从齐王到逆贼再到齐王,也是可笑。
李怀公按着头道:“如此,谁人愿往?”
群臣面面相觑。据京都最近的传闻所说,先齐王薨逝与新帝和太傅脱不了干系。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谁都担心齐王一怒之下斩了京都来使。
他们商议得没个结果,西门那边却传来了消息,齐王派了来使。那来使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他只身一人立于城外,一支流矢就能置他于死地。
可此时无人敢伤他,他们怕他一死,齐王就会踏入京都。
李怀公忙命人开城门相迎,待那人站入朝堂时,才陆陆续续有人觉得他眼熟。
这不是国子监的学生吗?
来人是梁文远。他规规矩矩地给李怀公行了礼,便道:“陛下和诸位大人都是聪明人,眼下局势已定,京都守军抵挡不了恒州军,与其徒增伤亡,不若开城投降。”
“诶,你这小子!”
他们本以为这来使好歹会客气几句,那样还有商量的余地,却没想到他一张嘴就要他们开城投降。
“为何?”问的人是李怀公。
梁文远又向李怀公行了一礼,道:“陛下置京都百姓安危于不顾,岂非不仁?”
余虹气得胡子都在打颤:“照你这么说,齐王将战火从恒州烧到京都,岂不也是不仁?”
梁文远道:“齐王从恒州一路过来,走的皆是山丘荒地,没有攻任何城池。打的都是战场上的兵,没有杀过一个百姓。”
“他若真的仁义,就该答应徙藩。”余虹道。
梁文远大笑两声,道:“在下倒是想问问太傅,齐王若是答应徙藩,如今还有命吗?太傅当初从王殊桓属下口中得知,先齐王有一弟,便暗中与其联络,借他的手要了先齐王的命,太傅真是好手段啊!”
余虹神色略显慌张。此举虽能达成目的,但毕竟不光彩,是以朝堂上诸臣并不知晓,如今梁文远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分明是想让他晚节不保。
“齐王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李怀公神色不改,复又一笑,“莫不是为了反叛,自己编的借口?”
梁文远也笑:“是不是借口,陛下不是心知肚明吗?齐王等陛下两日,两日之后,若是还没消息,齐王便只能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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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远走后,李怀公险些捏碎龙椅扶手。而他在朝堂上说的话,很快也传遍了京都。
陈清湛确实不甚愿意攻城。京都毕竟做了二百多年的国都,城墙宽厚,内有大型投石器和床弩,易守难攻。恒州军常年在苍云山和戈壁沙漠打仗,并不擅长攻城战。攻城并非不可,只不过是下策。
梁文远意在劝降,亦在策反。
两日后,李怀公仍未给答复,城中已乱成了一锅粥。
百姓都知道齐王会于今日攻城,便有人开始埋怨新帝,亦有人躲在地窖里瑟瑟发抖。
而此时,李怀公又传来了李怀己。
“朕死后,还请二哥对皇后照拂一二……”
李怀己只一声叹息。李怀公刚继位时,颇为照顾他这个二哥,那时他也想过好好辅佐这个弟弟,只是李怀公太过眼高手低,有今日这般结果也都是自找的。
李怀公望向城门方向,道:“所有人都可以降,朕不可以。”
陈清湛等到巳时,终于下令攻城,巨石刚被抬上投石器,城门忽訇然打开。
李怀公身穿衮服,头戴冕旒,腰上配着剑,从那宫门中走出。
陈清湛示意停手。
李怀公走至城外,回首看了一眼巍巍城楼,高呼:“朕,身为国君,活着,受万民敬仰,死后,亦受百世传颂!”说罢,拔剑刎颈。
新帝于城门前自刎,最后给自己留了个爱民的仁名。
梁文远道:“李怀公是失势而死。倘若今日京都占优势,我们占劣势,我们攻城,他必不会为京都百姓而降。”
陈清湛摇了摇头,恩怨,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李怀公根基不稳就开始釜底抽薪,寒了藩王和世家的心,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新帝刚倒下,就有个白须老者踉跄而至,伏尸大哭:“都是我的错,我一把老骨头,还妄想看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是我的错!”说罢,便要抽李怀己的佩剑,被后面赶来的朝臣拦下。
群臣朝西方行大礼,齐声恭迎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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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微言今日起来便在揽镜试妆,揽芳阁里的姑娘们会画好多妆容,这几日看得她眼花缭乱。
今天是个至关重要的日子,不论是要见陈清湛还是要赴死,都得梳洗打扮一番。
是以,陈清湛踏进房间时,便见她倚着案,半遮檀口,桃腮含笑道:“这位小公子是来听曲儿还是来作诗的?”
陈清湛轻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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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道,李怀廉是王氏之子,王氏犯了弑君重罪,他不该继位。
陈清湛:“有道理,不如你继位?”
“不敢不敢。”
“不如我继位?”
“……先齐王妃乃是我朝大长公主,齐王继位也不是不可以。”
“我可不想揽这乱摊子。”
李怀廉年少,李怀己本就是凤子龙孙,对幼帝又没有威胁,让他这个兄长做摄政王再合适不过。
李怀廉继位后,下的第一个旨意便是在梧州境内找寻自己的胞姐康宁公主,毕竟传说康宁是被王殊桓派人劫了去,可王殊桓被俘身死,康宁却没有消息。
陈清湛知晓后,派人回恒州暗中询问康宁,康宁却拒绝了。想来,也不是人人都想做皇家的儿女。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经过许久的动荡,京都终于迎来了安定,恢复了花天锦地、车水马龙的胜景。
京都的繁盛,集中于西街。
茶楼的说书先生像是有讲不完的故事,日日凭着一副清嗓、一壶香茗、一方醒木、一把折扇,便道尽世间繁华、诉尽不朽传说。
陆微言托着脑袋坐在楼上,颇为无聊地给自己灌着茶,可对面坐着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半分要离去的意思。
陈清湛主动交了齐王府的权,齐王就成了一个虚爵,如此,他回不回恒州关系都不大,便索性在京都多待些时日。
陆微言已经陪他在这茶楼听了三个故事了,这第一个讲的是“发檄文诸州应齐王,除凶暴皇陵接太子”,第二个讲的是“征戈壁黑蝎拦路 ,困草原蒯冉解围”,第三个讲的是那个被传了大半年的“楼上誓鸳盟,御前结连理”。
陈清湛嘱托李怀己昭告天下他母妃和陆微言并未亡于上元日的事后,京都百姓们吃惊之余,没少讨论他们的事。去年冬日,和当时的齐王世子一同跪在宫门前的陆微言非但活着,还与他一同远征草原,确实是个令人咂舌的事。
可听着别人讲自己的故事,陆微言还是有些许尴尬,奈何有人偏要拉着她听,说什么百年后世人如何讲述他们的事,从今日茶馆之中便可见一斑。
陆微言倒不甚在意后世评价,毕竟他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要度过,哪有工夫管身后之事?不过,无论后世如何讲传说故事,他们二人的姓名总是会被一同提起,仿佛生来就该在一处一般,倒也不错。
说书人讲到蹁跹楼上生死相许,陈清湛啧啧道:“我们当时有那么夸张吗?”
陆微言向后一靠,斜倚着木椅扶手,一本正经道:“嗯,我看你挺有天赋,赶紧找个戏班子唱戏去,别耽搁了。”
“嗯?”陈清湛朝她一笑,“彼此彼此,不如你来和我一起?”
晚间,登上翩跹楼,可以一览京都夜景。
看天下太平,看万家灯火。
陈清湛牵起陆微言的手,笑道:“听说月下老人牵的姻缘线就是一段红绳,你那日莫不是借着负荆请罪的由头暗示我什么?”
陆微言恍然,那时她是真的怕陈清湛会怀恨在心,可她又不忍心对自己下那么重的手,才挑了一截麦秆那么细的绳,哪儿有工夫去考虑它是什么颜色的?
如今想来,倒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年的陛下和太后乱点鸳鸯谱,点来点去,最后竟真的成全了他们两个。
可陆微言才不顺着他说呢,她抽出手伸到耳畔,装模作样道:“啊?楼上风好大,你说什么?听不见!”
“我说,万家灯火,不抵心有所托。”
陆微言提起衣裙向楼下跑去,不忘回首冲他做鬼脸嬉笑道:“听不见,听不见!”
有一个看见就想笑的人,真好。
有一个携手看人间的人,真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