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这不行。”彭绥道,“陛下体恤,为免陆大人不适应,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咱们都要带走的。”他们这是怕下人们乱说话,坏了圣上的名声。
陆明煦还要再说,陆微言便已抢先道:“无妨,我自然是跟着伺候老爷的。”推脱只会让他们更加怀疑,陆微言身份暴露后只会更谋麻烦。还好,因这院子不大,陆微言从恒州带过来的人都暂时潜藏在附近,不会被一并带去。
只是,因陆微言未与他们交接,上路的第一个夜间,这些人就袭了彭绥的歇脚点。
恒州来的人不多,所以他们没有与彭绥的人正面交锋,而是暗中潜入找到了陆微言。未曾想到陆微言并未准备逃走,而是让他们尽快离开,莫惹彭绥他们怀疑。
他们走后,陆微言朝着西北方向望了许久,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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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微言刚到淮州不久,京都皇令就传到了恒州。
“不徙。”陈清湛道。
传旨的公公没想到这齐王连弯都不拐,拒绝得这么直接,他为难道:“这……齐王莫不是要抗旨?”
陈清湛肃然道:“敢问公公,徙藩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陛下也是体恤齐王。”那公公长袖善舞,巧舌如簧,“这待在恒州常年征战多累啊,不若去俞州好好享福嘛……”
他被陈清湛不为所动的神色吓得起了冷汗,越来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陈清湛问他:“晋王在俞州享福,结果如何?公公慢走,不送。”
传旨公公立刻噤若寒蝉,调头就走,生怕齐王反了会拿他祭旗。
陈清湛留下郭瑞、蒯冉镇守,亲自率军前往京都。消息总是比人跑得快,写着淮州突变的书信沿驿站快马加鞭传到恒州时,陈清湛刚到槐城。
陆明煦必须回京都,陆微言已经被彭绥瞧见,再逃跑只会惹人怀疑。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只会给她和陆明煦惹来更大的麻烦。如她所言,只要他们不知道她是谁,她暂时就是安全的。
可那些不过是她所想罢。交战在即,京都何异于龙潭虎穴?陈清湛阖眼叹了一声,他怎能不担心她的安危呢。
“什么消息?”沈平茂见他神色有异,毫不避讳地问道。
陈清湛将那书信折了折,道:“新帝召陆大人回京了。”
沈平茂眼睛一转便想清了其中暗含的意思,道:“无妨,你的王妃没那么容易暴露。”
陈清湛道:“京都认得她的人不在少数。”
沈平茂见槐城城门就在眼前,陈清湛这般担忧着实不妥,便道:“你莫要慌,莫乱了阵脚,这世间千万……”
“世间万千,于我而言,不敌她回眸一眼间。”
沈平茂哑然。
陈清湛望着京都的方向,扬声道:“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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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都也收到了恒州那边传来的消息。
“清君侧?”李怀公气极,从龙椅上站起,“他要清谁?他要立谁?”说罢,他便记起了被他软禁在府中的二哥李怀己。
“陛下息怒!”朝臣们见状忙跪成一片。
李怀公攥了攥拳坐了回去,平复过后方叫他们起来。如今恒州已反,最重要的是安排对策。
余太傅站了出来。“如今我们有三道防线,第一道在槐城,第二道在俞州,第三道……”他顿了顿,又道,“第三道便是京都了。”
在座所有人都不希望齐王有打到京都的那一天,是以前两道防线尤为重要。
李怀公道:“朕早就给梁州张鹤如、俞州薛阳、郑成下过密令,他们自会在槐城以西阻拦叛军!”
他刚说完,兵部尚书便面有难色地站出来道:“陛下,定西将军张鹤如拒不出兵。光是梧州兵马本就难以抵挡叛军,薛阳与郑成又起了争执,他们一个手握统兵权,一个手握调兵权,将士们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如今叛军已经踏入俞州了!第一道防线,破了!”
李怀公震惊地双目圆瞪:“张鹤如……为何?”
兵部尚书左右观望后,见没有人敢接,便只能自己鼓足勇气道:“齐王在檄文中胡言,说陛下……”可新帝阴晴不定,那样大不敬的话,他如何敢说?
“说!”
“臣不敢!”他立马跪下,捧起一张薄绢道,“这是前线送来的檄文,还请陛下过目,陛下息怒啊!”
御前侍奉的公公忙把檄文呈上,李怀公看后将那薄绢攥成一团。张鹤如若信了他鸩祖母、囚皇后,梁州非但不会再是陈清湛的掣肘,还有可能成为恒州的援军。
“荀卿。”李怀公道。
荀长忙拱手。
“朕命你率领京畿兵马即刻前往俞州,在半路截杀叛军!”李怀公语气郑重,“荀卿,朕把重任交给你了,你的身后,就是国都!
“臣,遵旨!”
“叛军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二哥在朕手上,叛军即便到了京都脚下攻城也会忌惮三分。”李怀公道,“陆明煦不是恢复尚书之位了?兵部立刻与陆卿商议,加固京都兵防,需要银钱就去与户部协商。”
“还有,即日起,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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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煦回到京都,彭绥和他带的那些人就完成了任务,陆明煦总归跑不掉,是以新帝没有派人继续盯着。
余虹也算守信,陆明煦刚到京都那日他便来探望,赔了许久的不是才取了一小瓶药出来。大战在即,他们还得仰仗陆明煦帮忙加固京都城防。
只是陆明煦身子完全恢复还需要些时日,这么一来,陆府免不了要接待大小官员,这些人中不乏有认得陆微言的。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方便给恒州传消息,陆微言去了俞州在京都的情报点揽芳阁。
鸨娘知晓陆微言认得沈平茂后,反复确认了一番,才连忙给她安排了楼上一间清净的房间,让她安心住下。
“还有一事相托,可否替我送一封书信?”
沈平茂如今与陈清湛在一处,他们能寻到沈平茂,便能寻到陈清湛。
书信不过寥寥数言,只为了给陈清湛报个平安。所幸,它在封城之前被送了出去。
青楼确实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沈平茂不可谓不聪明。每日来这揽芳阁寻欢作乐的不乏官家弟子、五陵年少。有些嘴瓢的和不胜酒力的,时不时就会露出蛛丝马迹。
打探消息容易,传播消息自然也容易。如梁文远和沈平茂所言,京都之人大都信了李怀公和余虹的话,加之秘辛比战功更能吸引闲人,是以京都许多百姓对恒州齐王府颇有微词。
陆微言要传播的,就是齐王府抵御外敌、镇守国门的世代功勋,当然,还有那篇讨伐新帝的檄文。
就像当日在槐城告知康宁,陈清湛安排她在恒州隐姓埋名住下一般,陆微言莫名就想告诉其他人,他很好。
陆微言暂住的屋子在第三层,这揽芳阁最高层住的都是些只卖艺的清倌,能上到这一层的客人即便不是才高八斗也是附庸风雅的,不会擅闯姑娘们的房间,是以陆微言这几日虽无趣,却也清净。
直到被一个醉醺醺的小公子撞开了房门。
“秋香姐姐,秋香姐姐……诶?你怎么不是秋香姐姐?”那小公子眼睛都快迷成一条缝了,那位他还能认得人。
即便如此,陆微言还是忙拿团扇遮了脸。
鸨娘也未想到这醉鬼闯了贵人的房间,忙进来道:“哎呀余公子怎么醉成这个样子?秋香在隔壁呢,您快起来我带您去!”
而跟他同行的另一个公子也后脚赶到,他还清醒着,懂得礼数,忙给陆微言赔不是,只是这一抬头四目相对,两个人俱是一怔。
陆微言心道自己倒霉,怎么偏偏就遇到了穆丰寅。她不确定穆丰寅能不能仅凭眉眼认出她,忙错开目光瞧着醉成一滩烂泥的余公子道:“这小公子好生莽撞。”
鸨娘朝穆丰寅招手道:“穆公子快来搭把手,把余公子架出去。”
穆丰寅又看了陆微言两眼,方才去扶那滩余烂泥。
待安顿好他们两人,鸨娘又回到陆微言房中,低声问道:“姑娘方才可有暴露?”
陆微言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那要不要……”鸨娘比划了一个手刀。
陆微言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蹙眉问道:“那余公子是哪个高官家的公子吗?”能和穆丰寅在一起,必然不会是寻常公子。
鸨娘哼笑一声道:“他就是余虹余太傅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傻啦吧唧的。”
陆微言叹了一声,既是如此,就更不能动手了。余太傅找不到儿子还不得把这揽芳阁掀了?余公子倒是不打紧,他毕竟不认得陆微言,要紧的是穆丰寅。
“若是那个穆公子要来见我,你尽管让他进来。”陆微言道。若是穆丰寅来和她谈话,她还有些把握说服他,最怕他一声不吭回头把她的消息告诉了新帝。
果不其然,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穆丰寅便拐了回来,他见陆微言不再以扇遮脸,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阿言,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站着,陆微言在桌前坐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笑道:“我之间假死随我爹回了淮州,没想到陛下又召我爹回京,所以……”
“休要骗我。”穆丰寅打断她道,“陆大人离京那日我曾出城相送,他神色悲切,不像是知道你还活着的样子。齐王领兵直逼京都,你此刻出现在这里,莫非……莫非要和他里应外合?你莫非真要做那乱臣贼子?”
话说到这种地步,陆微言实在没有骗他的必要了,她敛了笑道:“这话你不是问过一次了吗?”早在陈清湛出京都那日,穆丰寅便说过,她今日跟他走,明日就是乱臣贼子。“我能做什么内应?我只想和他携手,看万里河山。”
穆丰寅静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方道:“你何苦呢?”
陆微言道:“我不是三岁幼童,我分得清是非对错,也认得清心之所向。”
“他还真的有问鼎之心啊。”穆丰寅哼笑一声摇头。
陆微言看着他,目光坚定:“他没有。”
穆丰寅皱眉道:“齐王一脉虎踞恒州,拥兵自重,政权军权都包揽了个干净,多少人都在说恒州姓陈不姓李,陛下身为国君,能不忧心吗?让他徙藩俞州,有错吗?”
陆微言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早已和这个少时玩伴背道而驰。“那为何二百年来从未有帝王出兵恒州?因为恒州雄兵挡住了瓦兹,守住了西北国门。除此,恒州还能支援梁州、梧州。陛下忌惮恒州兵重,可否想过齐王功高?”说到此处,陆微言笑了一声,“对啊,陛下想过功高盖主的。”
穆丰寅觉得她无药可救:“藩王与帝王的恩怨,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当今陛下抱负不凡,若真能开创天下一统的盛世,也是功在千秋了。”
“那我爹有什么错?”陆微言站了起来,盯着他道,“陛下想要盛世就可以不择手段吗?就可以借刀杀人除去恒州统帅,余太傅就可以暗中下毒强迫归隐的旧臣为新帝效命吗?”
穆丰寅怔住了。他猜测过恒州之事是朝廷的手笔,却没想到余虹会对陆明煦下手。他叹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只要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陛下,陛下立刻就会派人前来捉拿你?”
到底还是说到了这一步。
陆微言笑笑:“你们想用我来威胁他,那你们怕是失策了。”她绕过圆桌,走到穆丰寅身前,对他道:“穆丰寅,我亲手杀过人,你知道的,就在清晏园。”
陆微言发间还簪着那日刺死梁翠的铁簪,它能顷刻取了梁翠的命,也能须臾间了解陆微言。“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不会给你们威胁他的机会。”
她傲然地站在那里,坚定得如同修竹挺立,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真的做得出那样的事。
穆丰寅是真的被她吓到了。
“穆大人是聪明人,不如听我一言。如今齐王尚未攻至京都,胜负未分,穆大人何必急于站队?”既然少时情谊不在,那便只能以利益相劝了。
“穆大人不如暂时将我的消息埋在心里,若齐王胜了,我见到他时,必会为穆大人美言。若……”陆微言顿了顿,“你再将我尸首献给陛下不迟。”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其实,若真到了兵临城下那日,不止穆丰寅,所有的朝臣都要做出选择。会有人权衡利弊,投奔胜者,也会有人守住名节,忠于帝王。陆微言确实是在拖延时间等那一日,也是将所有的筹码押在了陈清湛身上。
穆丰寅变貌失色,过了许久,才怔怔道:“你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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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齐王踏入俞州。
荀长再熟悉俞州地形也熟不过沈平茂,再者,晋王一脉在俞州传承了二百余载,没有军权也有政权,多少还是有些威望的,地方官员站齐王的、站朝廷的、看戏的都有,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
是以,恒州军队在俞州势如破竹,荀长抵挡不得,最终于平阳谷战死。
八月中,齐王驻军京畿,愣是让京都君臣没过好月夕。
每年都办的月夕宫宴今年是办不得了,李怀公瞧着天上那轮白玉盘,偏偏又起了团圆之意,于是驾临李怀己府邸。
荀将军的死对李怀公的打击很大,这意味着京都恶战无法避免。偏偏仗还没打,京都内已有唱衰的迹象,街头巷尾总有人讨论齐王远伐草原,征服瓦兹的功绩。
“二哥,朕该怎么办?”李怀公走到这般地步,对李怀己已无忌惮。毕竟,谁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李怀己望了望那轮满月,道:“陛下还有路可走。齐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陛下只需把余虹推出去……”
“不!”李怀公打断他道,“太傅所谋之事皆是为朕,朕不能这般翻脸无情。”
李怀己觉得有些好笑,也顾不上尊卑了,他道:“陛下不忍对太傅翻脸无情,却忍心对皇后的娘家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