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满是沧桑,醉生梦死,举手投足间却又藏不住贵气。和大堂里的其他喝彩痴笑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可也看不到一点探花郎惊才绝艳的影子。
若不是梦境指引,苏晚绝不会走这一步。
“久仰谢先生大名。”
她试探着开了口,心下却有些忐忑。
举着酒杯的手顿时停住,对面的男人把视线从戏台上移向对面。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声,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开口:“小姑娘眼力不好,怕不是认错了人。”
苏晚一时哽住,见一眼就被拆穿,当下也就不再压低着声音,“不及先生好眼力,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探花郎谢不允。”
自顾自的给空酒杯满上,这一次没有一饮而尽,而是慢慢抿了一口,口中发出满足的叹息,戏谑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你这般大的小丫头。”
他没有否认自己不是谢不允。
苏晚心底松了口气。
“久仰先生大名,此次冒昧打扰实则有事相求。”
“哦?有什么事竟然能求到我这糟老头子身上。”
“先生过谦了。”苏晚看着眼前的谢不允,慢慢开口:“久闻谢氏一族创办白鹤书院,凡越隽生童,均得入院肄业,奉行大公无类。而我夫君裴寄才识过人,却因身世被逐出书院。故求先生相助。”
听罢,谢不允怔愣了一瞬间,眼底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嘲讽。
“且不论我早就离了白鹤书院,就算我能帮忙,又为何凭你这几句话,就插手相助。”
“虽此前从未见过先生,但是小女子曾听家母说过,这探花郎谢不允,有谢氏先祖风采,为人豁达是个惜才之人。”
只看外貌,眼前人实在是与林氏口中的翩翩公子相差甚远,但苏晚只能期冀他内里还是那个豁达爽朗的探花郎。
好在苏晚的话似是引起了谢不允的兴趣。他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抬眸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男子打扮的少女。片刻后,他眼中掠过一丝错愕,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往事当中。
若是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现在的谢不允是真的有些惊讶。
苏晚生的与林氏有七分相像,也因此苏怀看到她时总是想起早逝的发妻,对她也愈发不待见。
而谢不允,是见过林氏的。
他年少时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亦是白鹤书院山长的公子,结交了许多才华过人的文人书生。
苏怀也在其中,且与他相交甚密。
那时的苏怀,家贫而志不短,谢不允曾几次去苏家拜访时,也是那时见到的林氏。
只可惜昔日伉俪情深,才子佳人,今朝早已阴阳相隔,另有美人在怀。
“心系裴郎不忍离……”
台上青衣幽咽婉转的唱腔打断了谢不允飘散的思绪,他眼底的幽暗一闪而逝,侧身将视线投向戏台,语气却耐人寻味,“苏小姐可知这台上唱的是哪出戏?”
苏晚怔愣,她来这戏园只为寻人,除了进门时观望了一番四周的看客,并未留意台上,此刻却有些恍然。
她轻轻摇了摇头。
谢不允见状,轻笑了一声,自顾自的答道:“这可是隆和园这些时日最火的一出戏,叫做姐妹替嫁。情深义重的长姐宁愿与父亲断绝关系追逐情爱,而心怀大义的庶妹替姐出嫁,与侯府世子终成眷属。好一出大戏啊。”
苏晚笼在袖子里的手顿时捏紧了,指甲甚至都嵌入掌心,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姐妹替嫁,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隆和园果然颇得圣眷,不仅将侯府的家事编了出戏,还日日在这大堂里演绎。
她抬眸看向远处轻摆水袖的伶人,抿了抿唇,轻声道:“先生竟也信这些家宅传言,情情爱爱吗?”
“我本是不信的,但是看到苏小姐为了夫君这般奔波,倒也信了几分。”
语罢,谢不允又自斟自饮,不再看她。
苏晚也未再开口,她静静的看着台上的戏。此时正唱到大小姐顶撞父亲被赶出家门,真世子上门求取庶女。苏晚看着心底竟觉得有些好笑。
在外人眼里,她是那被情爱冲昏头脑的顽固大小姐,事实如何,又有谁关心呢?
不过苏晚亦是不在意,她从小就懂得了,该隐忍时要学会隐忍,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
就像她很早就不再奢望苏怀的宠爱。
至于裴寄,纵然她不如戏文里所说的对他情根深种,但像如今这般相敬如宾已是极好。
此番为书院一事寻谢不允,也是苏晚恐因她的缘故惹了苏清恼怒,断了裴寄求学的路。
收回了看向戏台的目光,苏晚垂了垂头,再抬头时,脸上却带上了一丝释然。
然而就在她起身准备打道回府时,许久未开口的谢不允竟松了口。
“你可曾想过争上一争?想当年苏侍郎夫妇鹣鲽情深,你这般离了苏府,岂不是让旁人如愿以偿,难道不会愧对于苏夫人?”
苏晚顿了一顿,似是不明白谢不允为何会提及此事,莫非真的入了戏?她皱了皱眉,强忍着不快道:“若是为了给别人添堵而为难自己,岂非本末倒置。”
离家的前一夜,知道苏怀打算将李氏扶正时,苏晚也曾彻夜未眠。哪怕她清楚林氏不会怪她,可她终是将那个早就不是家的地方完完全全让了出去。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走这条路。
谢不允看见眼前的少女杏眼里满是止不住的怒意,仿若似曾相识。
可惜记忆里的那个少女面上若是动怒,语气便不会如此的平静。她定会瞪着一双明亮水润眸子,气愤填膺的将那些人都骂上一顿,再来这隆和园听上几出戏,方能消气。
也因着她那副不肯低头的性子,才落得了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若是……
谢不允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想要我出手帮忙也不是不可,不过我可得先见过你口中才识过人的小郎君。”
苏晚没想到不好言相求时,谢不允竟改了口。
固然心中困惑,面上不显。
她抬手行了一礼,答应道:“多谢先生。”
直到苏晚回了小院,心中还是云里雾里。
王妈许是带着平儿出了门,小院里静悄悄的。平日里半掩着的书房门此刻却是紧闭着的。
裴寄也不在家。
苏晚心下有些好奇,她正欲推开书房门时,却陡然听到了身后响起的轻咳声。
她怔了一下,翩然回头,正对上裴寄意味深长的目光。
明明没什么,被那目光看着,苏晚竟有些不自在,她轻声开口:“我刚刚回来,有事找你相商。”
裴寄也没料到苏晚会趁他不在进入书房。毕竟在他的潜意识里,书房是独属于他的私人地盘,旁人也从未窥探。
掩去面上残余的怀疑之色,裴寄面上更是温柔,道:“晚晚有何事?”
苏晚一时语塞,一抹绯红悄然爬上了她的耳垂。
除了林氏,这是第一次旁人这般亲昵的叫她。不过她也没忘了正事,问道:“阿寄,你可曾听闻谢不允。”
裴寄眸光微闪,“谢氏探花郎?”
苏晚:“对,我今日在隆和园遇见谢先生了,白鹤书院是谢氏一手创办,先生亦是惜才之人,定不会放任旁人败坏书院名声。”
少女眼眸清亮,蕴着一股喜意,可是裴寄却忍不住深究。
他今日出门是陆简相约,还有那小子自作主张请来的山长。等山长被气的吹胡子瞪眼,甩手离开之后,裴寄才从陆简的口中知道,他竟央了苏晚相劝。
可惜陆简只以为裴寄二人夫妻情深,却不知都是些表面功夫。
毕竟苏晚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相劝。
至于谢不允,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前世多年杳无音信,直至醉酒落水而亡才传的人尽皆知。
第9章 心虚 苏晚轻轻动了动手指,到底是没有……
苏晚竟遇见了谢不允。
裴寄心底的怀疑愈发浓厚,却还是淡淡笑道:“晚晚好运气,想当年谢先生才名在外,我也甚是仰慕。”
苏晚没有察觉到他温和神色下暗藏的疑心,方才戏园子里的不快都淡了许多,她语气轻快道:“谢先生惜才,不若改日亲自登门拜访,这样阿寄你也可重回白鹤书院。”
实在是白鹤书院名声在外,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过高。哪怕裴寄对苏晚和陆简皆言他不会再回去求学。这二人都只以为他是一时消沉之言。
不过就算不去白鹤书院,谢不允还是得见上一见。
裴老侯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在裴寄面前夸赞惋惜过景安七年的状元郎和探花郎。
只可惜他无缘得见。
次日一早,苏晚备了些糕点和裴寄一同去了隆和园。
也是昨日她才知道,原来谢不允一直就住在隆和园旁边的小园子里。
和一旁雕梁画栋的隆和园不同,这小圆子实在是有些不起眼。裴寄上前敲了门,过了许久,破旧不堪的大门才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露出了后面不修边幅的谢不允。
裴寄侧头看了苏晚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方抬手行了一礼,“晚辈裴寄见过谢先生。”
苏晚也跟着行了一礼。
谢不允抬眸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怪不得能把小丫头迷的死心塌地。
他没有开口,轻点了点头,转头向里走去。苏晚和裴寄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园子不大,里面的花花草草看起来无人打理,肆意生长蔓延,杂乱无章。
“他一人进去即可,你就在此处休息。”待走到正堂,谢不允方才开口。
苏晚看着他指着的椅子,轻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食盒,目送着裴寄和他二人离开的背影。
这园子里除了谢不允似乎并没有旁人,苏晚坐了半刻钟,竟有些瞌睡,隐隐约约又好像听见了隔壁隆和园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戏腔。
真的是入戏太深。
而另一边,谢不允倒是真的起了惜才之心。此前他虽应允了苏晚,但只是因着故人的缘故。他曾与镇远候府打过交道,除了老侯爷之外,其他后辈可称得上是烂泥扶不上墙。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裴寄的谈吐学识,看法见解竟都犀利过人,不像是个只读圣贤书的公子哥,反倒像是个浸润官场数年的老手。
没想到裴老爷子离开前竟养出了这样一个好苗子,可惜了,却不是镇远候府的血脉。
两人相谈甚欢。
自故人离世后,谢不允许久未与人如此畅谈过。
而裴寄亦然,哪怕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他还是能隐隐窥见探花郎当年的风采,怪不得老侯爷对他赞不绝口。也不知那仍压他一筹的状元郎该是何等风采。
“今年秋闱,你可要下场?”谢不允将话头转到了科举上。
裴寄点头,“晚辈想试上一试。”
他去年过了院试,原本按照书院的安排,这次的秋闱他并不会下场,而是再苦读一番,等三年后的乡试。
前一世确是这样,但是这次他打算提前下场。
有些麻烦,早些杜绝更好。
谢不允清楚的看见了裴寄眼中毫不掩饰的野心,竟有些似曾相识。
他点了点头,道:“好,你若是想回白鹤书院,我就修书一封。”
“晚辈此次上门,并非是为了重返书院。而是为了拜先生为师。”裴寄语气里竟带上了难得的诚恳。
谢不允愣了一霎,戏谑道:“老头子只会喝酒看戏,可没那教人的本事。”
裴寄前世虽位高权重,但是走到那个位置上仍是走了不少弯路。
他清楚的记得前世谢不允过世的消息传出后,今上悲痛欲绝的样子。
能让老侯爷和皇上念念不忘的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这师,定是要拜的。
等二人回到正厅,苏晚见到的就是吹胡子瞪眼的谢不允和脸色如常的裴寄。
她向裴寄投去疑惑的目光。
谢不允不等他们开口,就直接大步过来拿走了桌上的食盒,一边嘀嘀咕咕:“老头子第一次见这么寒酸的拜师礼。”
拜师?
苏晚有些惊讶,只见裴寄冲她点了点头。
直到和裴寄离开谢家,苏晚心里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裴寄竟拜了谢先生为师。
裴寄看着身旁女子心不在焉的样子,温声道:“晚晚,我不会入白鹤书院了。而且今年的秋闱,我要下场。”
苏晚一怔,停下脚步,顿了片刻回道:“你既已下定决心,那便是极好的。况且还有谢先生。”
“嗯。”裴寄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问道:“回去吗?”
“我要先去铺子一趟。”
“我陪你。”
“好。”
于是二人先去了成衣铺子。
周掌柜没想到苏晚连着三天都来了铺子,这次还带上了从未露面的姑爷。可是此刻他着实有些焦头烂额,顾不上许多。
“这位夫人,铺子里的样式我都拿出来了,不知道您有没有相中的?”
“听说最近这铺子卖的都是京城里时兴的样式,才过来看看,没想到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被称为夫人的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话里行间都是嫌弃之意。
周掌柜有些头疼,这新来的客人着实有些难缠。既嫌弃这里的衣裳,偏偏又在铺子里挑挑拣拣看了许久。
正巧这时苏晚二人进了铺子,他擦了擦额头大汗珠迎了上去,“大小姐。”
苏晚点了点头,视线却停留在铺子里的主仆身上。
又是苏清。
这一次恐怕不是冤家路窄,而是找上门来的。
裴寄沿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恰好苏清也回了头。
苏清今日确实是来店里找茬的。那日在药铺与苏晚分开后,她越想越气,本以为会低声下气的人却对她视而不见。
再加上她有孕在身,脾气愈发不好。便派了人打听苏晚最近的情况。这样一来,就知道苏晚竟开了个生意不错的成衣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