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张开苍白而柔软的嘴唇,轻声说:“夏维尔,外面下雨了么?”
伊芙在漆黑之中没有听见自己想要的回应,她安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随后睁着一双失去了焦距的美丽眼睛,认真地朝某处方向望了过去,重复了一遍:“夏维尔?”
她犹如蝴蝶振翅般细微的声音顷刻间将她的骑士从巨大的疲惫中唤醒了过来,夏维尔回过神,下意识地回答道:“我在。”
“外面下雨了么?”
夏维尔立刻朝窗外一眼——那是整个屋子唯一的、狭小的窗户,通过它,可以知道外面的一举一动。夏维尔找到的暂时的藏身之处位于王都的东城,地处偏僻的东城被一条肮脏的污水河与其他区域隔开,里面生活着穷人、流浪汉、流氓、妓女以及一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是个掩人耳目、藏匿踪迹的好地方。
夏维尔回过头,说:“下雨了。”
“……怪不得,”伊芙呢喃道,“我觉得有点冷。”
夏维尔看了一眼屋子里燃着的、从不熄灭的火炉,沉默了下来。
他注意到伊芙今天的精神状况有些糟糕,大概是由于昨天咳嗽了一整夜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憔悴,脸色苍白,眼眶下有些许青黑。她瘦得可怕,下巴尖得厉害,甚至两颊都微微凹陷了下去。
“先喝药吧,”夏维尔低声说,“会好起来的。”
距离从旧域回到人世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内,伊芙的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她的体内就像住着一只贪婪的、恬不知耻的寄生虫,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她的生命力。
起初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晕厥、昏睡;然后难以食用人类的正常食物,每日的进食量不过是普通人的四分之一,就算勉强把食物吃进去也会立刻吐出来;紧接着她失去了味觉和嗅觉,再然后失去了双眼的视力;到最后她的身体变得极度的虚弱,甚至已经失去了单手拿起一只玻璃杯子的力气,双腿也难以行走。
身为帝国通缉犯的夏维尔在东躲西藏的情况下,带着伊芙几乎找遍了所有有名的医生,但结果却一无所获。
“这不是普通医师能解决的事情……你应该去找神官或者主教。”
夏维尔也当然清楚这一点。
她不是生病了,她只是正处于人类和恶魔之间,体内寄宿着强大而可怕的恶魔,但是她那属于人类的孱弱的身体正迈向崩坏的深渊。而她本人对此既不害怕也不恐惧,夏维尔相信,等到了那一天,伊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跳进那条深渊,绝不会回头看哪怕一眼。
真正感到害怕的人只有他自己。
夏维尔熬好了药汁,端着走到了床边。他轻手轻脚地将伊芙扶起来,让其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伊芙很轻,轻到夏维尔感觉到自己的怀中不过是拥入了一片羽毛,或者一片云朵。
夏维尔以半拥的姿势搂着她,然后将温热浓郁的药汁一勺一勺地喂入伊芙的口中,他动作娴熟而温柔,很难让人想象到这样一双惯用武器、擅长杀人也杀恶魔的手竟然会如此游刃有余地使用汤勺。
伊芙时不时地低下头,将递到唇边的药汁抿进嘴里。因为失去了嗅觉跟味觉,她完全感觉不到药汁的气味有多么苦涩,味道有多么难以下咽——事实上,她不认为喝这个东西会有什么用。
伴随着伊芙细微的动作,她那失去了光泽而显得有些干枯毛躁的头发时不时轻轻扫过夏维尔的下颌。
夏维尔垂下碧绿色的眼睛,他素来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眼睛渐渐变得放松,就像离开了狼群的孤狼终于找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因此小心翼翼地趴了下来一样。
然而,很快,伊芙的身体就出现了剧烈的排斥反应。
她觉得胃里一阵反酸、抽搐,伊芙立刻扶着夏维尔结实的小臂,趴在床边干呕了起来。因为很少进食,她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是喉咙一阵一阵的干涩。
夏维尔一言不发,沉默着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瘦弱的、能够摸到骨头的脊背。
到最后,跟往常一样,伊芙也没有将夏维尔辛辛苦苦熬好的药汁全部喝下去,身体的虚弱迫使她需要更多的休息。
伊芙侧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夏维尔清扫地面。做完清扫之后,夏维尔便端来了一盆温热的清水,沾湿干净的毛巾,然后仔仔细细地为伊芙擦拭双手。
他对待伊芙的双手就像是在对待珍贵的艺术品,动作轻柔,绝不会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正当夏维尔擦拭她的右手手腕时,伊芙忽然说:“夏维尔,我想死。”
不出意外,夏维尔的动作陷入了长久的停顿之中,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死地捏紧了毛巾,里面的水分被他粗鲁地挤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傻话?没睡醒么?还是脑子也坏了?”夏维尔皱着眉头,语气冰冷。
伊芙仔细想了想,轻声细语地继续说:“啊,这么说好像也不对。”
她温和地改正了自己的说法:“应该说,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了。你应该很清楚的。”
夏维尔:“……”
夏维尔迅速地否认:“我不知道。”
“……其实我想说的是,”伊芙略有所感地低下头,看向对方轻轻握住她的那只手,说,“你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么多事情,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
伊芙温柔地对他说:“如果你想,你可以是自由的。”
夏维尔:“……”
夏维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芙那原本轻柔而悦耳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形成了难以言喻的鼓噪,让他的思绪一团乱麻,他英俊的脸上 显现出了罕见的、不知该作何反应的迷茫表情。他下意识地望向伊芙的双眼,却在那双没有光泽、没有焦距的眼睛里难以找寻到自己的身影。
他想,他一定要在对方几乎决绝的态度面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以至于让她不要如此无情地对待自己、抛弃自己。
他认定了自己能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还很长——尽管这有些难以启齿,但是当她失去嗅觉和味觉、失去双眼的视力、甚至自己无法独立行走的时候,他其实颇为阴暗地享受着伊芙对他的需要与依赖。
他一边觉得难以言喻的满足,一边又为自己感到可耻。
最后,在伊芙面前,他放弃了反抗,做出了任人宰割的姿态。他深深地埋下头,捧起伊芙的右手,将自己光洁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她的手背上,犹如祈求圣母的受难者一般。
“……不,我不想。”
夏维尔低声说:“我应该是你的。”
*
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夏维尔向帝都神殿自首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使全国上下沸腾,夏维尔是声名煊赫的天才骑士,却在受皇帝陛下加封最高荣誉的前夕杀害了近百名神殿的神官,甚至残忍地取其脏器,却又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神殿视其为头号大敌,将其宣判为信奉邪神的异端,皇帝陛下也下达了最高级别的通缉令,然而夏维尔的踪迹就像一粒投入大海的石子,根本无处寻觅。
深受信赖的神殿长时间的一无所获招引了愤怒群众的不满,在谴责的声音日益高涨的时候,帝国头号通缉犯夏维尔竟然向神殿自首了。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但是,为什么呢?
神殿公开的原因自然是堕落骑士夏维尔受到邪恶蛊惑,被邪神的力量所驱使,当他被新神感化、神志清醒后自然重返正途,主动向神殿自首,甘受一切应得的惩罚。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一个足以令人满意的答复。
然而背后真正的原因……
只有亲自跟夏维尔达成交易的圣子亚萨一清二楚。
亚萨行走在帝国东城的大道上。
然而在这个最为穷苦、堕落、放纵、不知节制的地方,再宽敞的大道也只不过是肮脏的小径,亚萨全身上下都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穿着最为朴素干净整洁的白色长袍,衣领、袖口跟衣摆都用金丝绣着圣洁的符文,从头到脚纤尘不染。
神殿对圣子严苛的教义使他出门在外行走时不得裸露皮肤,因此他身着严严实实的长袍,头戴兜帽,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面巾。
与长袍同色的银白色长发从兜帽下垂落到胸前,唯独一双蔚蓝色眼睛露在外面,正亲切和蔼地与路边好奇打量他的路人对视。
他就像一道安静的潮水,无论走到哪里,被他所深深吸引的贫民们都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身处底层的贫民不知礼节,放肆冒昧打量他的目光堪称无礼,在这其中甚至还有大胆的女郎挑逗他。可从始至终,亚萨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窘迫和高傲,他应当是在微笑,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温和而亲切地同那些注视他的、同他打招呼的人们一一回礼。
过了一段时间,亚萨终于达到了目的地。
眼前的屋子跟别处并无不同,毫不起眼,但当亚萨推开门时才发现里面干净得出奇——在这个地方,“干净”是一件很难做到的、奢侈的事情。
他走进去,礼貌地关上门,并小心地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亚萨走到内室,里面燃着火炉,温度比外面高出一些,是适合安睡的温度,屋内全是药汁的苦味。
一尘不染的帷幕密不透风地将床遮掩了起来。
亚萨走了过去,轻轻地撩起帷幕,他的目光平静地望了进去,最后长时间地停留在一张熟睡中的、美丽的脸上。
亚萨悄无声息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紧接着无声地笑起来。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救她了。
第51章 亚萨 病人最好不要对我说谎
伊芙一醒来便敏锐地发觉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那些常常传入她耳中的、属于东城大街上嘈杂喧嚣的咒骂声消失了,四周静谧得可怕。
被褥、床单跟被子的触感也不同以往,却相当舒适。伊芙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她失去了视力,在一片漆黑中她对外界的警觉跟敏感增加了数倍,不过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就在此时,某个方向传来了一丁点动静,伊芙迅速地“望”过去,简单而平静地问道:“谁在哪里?”
那个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不仅没有表明身份,反而原先可以收敛的脚步声逐渐恢复了正常,一下一下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刻意敲打在伊芙的心上,游刃有余地提醒她记得害怕一些。
直到走到伊芙的面前,亚萨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垂下眼睛,用不会使人感到冒犯的目光观察着伊芙的脸,以及她那双毫无光泽的眼睛。明明他就站在伊芙的面前,可对方却毫无感觉一般视线落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让亚萨做出明确的判断。
于是他一边抬起手,手掌慢悠悠地在伊芙的眼前摇晃着,一边声音温和地安抚她说:“请不要害怕。我叫亚萨,是神殿的圣子,是来照顾你、让你的身体恢复健康的。”
伊芙歪了下头,脸上的神情微微疑惑,她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亚萨?”
身为神官,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年仅二十四岁的亚萨不仅是神殿的圣子,更是皇帝陛下最小的儿子。传言他一出生就不会哭闹、不能发声、无法动弹,除却呼吸之外状若死婴,教宗断言他是属于神圣世界的、天神的孩子,不该与世俗产生纠葛,便从皇帝陛下那里索要了抚养权,赋名为亚萨。不出意外的话,亚萨就应该是下一任教宗。
“对,”亚萨耐心地应和道,“这是我的名字。”
伊芙说:“我知道你。”
亚萨微微一笑:“我的荣幸。”
伊芙也同样向他露出了友好的笑容,可就在此时,伊芙却突然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亚萨那只挡在她的眼前轻微摇晃的手。
伊芙慢慢地抬起眼睛,一直以来错开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这双犹如琉璃的眼睛仍旧毫无光泽和焦距,却莫名地让亚萨产生了一种“被她盯上了”的错觉。
伊芙一边抓着亚萨的手,一边对他说:“我叫伊芙。”
亚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伊芙·穆尼奥斯,我也认识你。”
听对方这么说,伊芙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却没有找到跟这位圣子相关的记忆,于是她神情疑惑地问道:“我们见过么?”
亚萨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我的意思是说,在帝都,你很有名。毕竟你是那位伯爵的千金。”
伊芙瞬间反应了过来——当年她差点杀死自己的父亲,却因为是父亲唯一的子嗣,再加上父亲从此之后一病不起、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攫取了大部分权力跟财富的母亲企图掩盖丑闻,就将她撵进了修道院,之后又把她打发去了边陲城镇的神殿。
伊芙沉默了一段时间,忽然问:“所以现在我是在神殿么?”
亚萨点了点头,紧接着他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应声道:“对。”
当发现亚萨的那一刻起,伊芙心中就隐隐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而现在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荒诞滑稽却合理到让人难以怀疑的猜想。
伊芙:“……”
伊芙:“那他呢?”
伊芙没有明确说出口中那个人的姓名,但亚萨却清楚地知道她想问的问题。
“夏维尔阁下已经向神殿自首了,”亚萨耐心地向她陈述道,“多谢他的坦诚,我们才解救出了被他绑架的你。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我会负起让你身体痊愈、健康的责任的。”
伊芙:“……”
伊芙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依靠她对夏维尔的了解,伊芙当然清楚他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并不觉得意外。
果然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伊芙在心中静静地想着,让人觉得麻烦、沉重又多此一举。
可即便如此,伊芙美丽的脸上仍旧短暂地失去了表情,她只能轻轻地侧过脸,看向自己眼里的黑暗中毫不起眼的一角——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像以前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忠心的狗狗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吐出舌头,可怜兮兮地舔她的手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