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听完,眼睫一垂,闷闷不则声,浑身飕飕直冒冷气。
她小时候其实也被欺负过一段时间。
也不能说小时候,准确地说是初中。
她有点儿小聪明,是班上的学委,稍微认真点儿花点儿力气就能取得好成绩。
初中小孩儿最中二,张幼双也不例外,虽然嘴上不爱说话,穿个白色的棉布裙,披着一头栗色的长发,但心底下却还是略有点儿臭屁的。
那时候大家伙儿都爱看韩剧追各种花美男,张幼双心里略看不上,不过为礼貌从来也没当面说过什么不是。
其实张幼双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文静低调了!
结果某一天大家伙正聚在一起兴冲冲地聊最近看的韩剧吧,她也高高兴兴地过来参与。
班里某小姑娘当场来了句:“诶呀张幼双你还看韩剧啊?你多高大上啊。”
刹那间,张幼双僵硬了,脑袋上天雷滚滚,幼小的心灵备受打击。
没想到她自以为的那几个好朋友,其实私下底各种阴阳怪气她!
其实人怕出名猪怕壮,在她认认真真往作文上写八股的时候,就已经招惹来了“装逼”一类的非议了。
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年龄渐长,张幼双迷迷糊糊也就明白了,做人最基本的还是得尊重别人的喜好。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今对外面儿这些风言风语都不甚在乎的原因。
她不在乎,可是张衍在乎啊。
张衍才多大年纪。
张幼双十分懊悔,悔得肠子都青了,羞耻于自己这个妈当得太不称职,粗心大意,可别给张衍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了。
当下饭也不煮了,牵着张衍的手,顺手抄起门边的烧火棍,蹭蹭蹭就出了门。
找场子去了。
等她赶到的时候,这群熊孩子还在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张衍眼睛微微睁大了,就这样看着自家不负责任的娘亲,抄起烧火棍就冲了上去,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成年人欺负小孩儿的自觉。
所过之处,作鸟兽群散,哀鸿遍野。
还是不能低估成年人对小屁孩的威慑力,其实张幼双也没怎么打,这些熊孩子都嗷地一声哭着撒丫子跑开了。
张幼双丢了烧火棍,喘了口气,眨眨眼露出个笑,走上前牵起了张衍的手。
母子俩得胜归来,路上还买了个糖葫芦作为庆祝。
牵着张猫猫软绵绵的小手,张幼双随口问:“要是别人欺负了你,你要怎么做?知道么?”
他打小就体虚,身子冰冰凉凉的,握在手心像是握了块冷玉。
张衍想了想:“以德报怨?”
“大错特错!”张幼双停下脚步,吞下一颗糖葫芦,严肃教育,“以德报怨,何以报徳。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是《论语》?”
“对。”
“可是我不懂,”张衍低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果断发问,“以德报怨难道不是种境界吗?”
这又是中国伦理道德观念中的一个传统命题了。
便宜小崽子能提出这个问题,张幼双表示很欣慰。
一扭脸,对上张衍困惑的目光,张幼双被萌得心肝颤,果断揉了一把便宜崽子的头发。
“好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康有为之前也解释过。”
“康有为?”
“一个巨巨。”
“你看,别人欺负了你,你还以恩德去报答仇怨,你觉得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大多数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所以康有为说,孔子之道不远人,因人情之至,顺人理之公,令人可行而已。”
“孔圣人呢,是很有人情味儿的,考虑到了“以德报怨”切实的可行性。以“以德报怨”,听上去固然好听,实际上根本无法推行。”
张衍顿了顿又问:“这就是朱文公所说的‘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
这话的意思其实说,“道”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就是生活中大家都能懂都能做到的。追求那种高远难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根本就不是道。嫌弃“以直报怨”这种太low太不上档次,转而追求高大上的“以德报怨”,反倒是叫大家都来当伪君子了。
《中庸》里有这么四个字“道不远人”。
值得一提的是,从古至今,儒家学者一般都不认同“以德报怨”这种屁话╮(╯▽╰)╭
张幼双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这不是前天才教过的吗,这就会背了??
当下更老怀欣慰。
小鸡啄米似点头:“所以,这也是娘平常为什么说儒家其实是重实用的。”
张幼双摊手:“以德报怨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没有可行性,这要是有人能忍,娘愿意称之为忍者神龟。”
像那种“打完你右脸,把左边脸也送上去打”的教义简直太奇葩了好么!
“而且人都是这德行,你退一步,他进一步。”
有句话虽然老掉了牙,但说得没错,你的温柔要有点儿锋芒。
站着有点累了,蹲在墙脚,张幼双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今日的教学。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和以直报怨这是不冲突的。”
“你看,假如有个人欺负了你,你还原谅了他,他肯定会觉得这样做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下次还敢。”
“他下次说不定就去欺负别人去了,你这不是在做好事,你这是在纵恶。”
接过张衍已经空了的糖葫芦签子,
张幼双拍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家。”
“糖葫芦签子记得回家丢到垃圾桶里,不能随手乱扔垃圾哦。”
养孩子其实是一件累并骄傲满足的事儿。
张幼双固执地认为,养孩子不是说把孩子嵌在一个模具里,最终打造出你想要的模样。
小孩子更像是一块儿未经打磨的璞玉,又像是一块儿顽石。
如果你足够耐心,它将在你手上一点一点打磨出来莹润漂亮的光泽,这个过程很累,但亦将令人无比满足,无比自豪。
当晚,张衍就将今天傍晚张幼双教的内容给记在笔记本上了。
这也是张幼双教的,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他其实是能记住的,不过娘说的话做的事他从来就不会违背。
合上笔记本,张衍爬上了床。
旋即,眼睫一颤,又睁开了。
圆睁睁的猫眼里毫无困意,清明的如同初融的冰雪。
又睁开了眼,望着这房梁。
月光穿过了窗子,洒落在屋内。
在房梁与墙壁上投下了无数暗影。
他看得很如神,瞳仁几乎凝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渐渐地这些暗影好似化作了无数线条。
这些线条如飞速生长的枝桠,迅速生长,拔高,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图形,由图形又形成一张接一张的图像。
他眼睫一眨,一刹那的功夫,所构建出来的大树立刻分崩离析,重新组合。
渐渐地,一座宝塔偃蹇负土而出,拔地而起,足有百尺之高。檐牙涂金,殿趾砌玉。碧瓦飞甍,背靠山川,上摩云霄,苍苍隐天。
他走进塔内,雾气在身侧徘徊不定,越往走,云里诸峰,渐渐透出,渐渐地落于脚下
他将这今日所学所思,分门归类,按楼层一一放置好。
少顷,又如梦中下坠般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记不住,是……太快了。
娘说,总领人体的其实不是心,而是“脑”。
娘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能在下一秒将他们翻找出来,看过一眼的东西,下一秒便能转化成图片刻录入脑子里。
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快了。
他不得不找一个地方,一个空间足够宽阔的地方,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储存。
在他说话的前一秒,眼前如流水般迅速漫过成百上千的字句和信息。
他的嘴巴跟不上他的所思所想。他纤细清瘦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复杂的脑力。
他还在学习,学习如何令身脑达成和解。
……
虽说熊孩子暂且被收拾了,但俗话说得好,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屹立着那么着个熊家长。
打发了张衍去屋里念书,张幼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掉以轻心,果断抄起个痰盂,借着倒痰盂的名义蹬蹬蹬又跑出了屋探风。
果不其然,远远地就看到个女人的脑袋从巷门口探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脖子伸得老长。
张幼双心中警铃大作,这人她认得!姓曹,丈夫叫赵三喜,这曹氏皮肤白,瓜子脸,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头发抹了不知道多少层头油,又黑又亮,盘作了个沉甸甸的云髻,插了一圈儿的小簪。
这走起路来款款地扭着小蛮腰,看人的时候眼睫一颤,别有一番柔弱无骨的小白花的风姿,勾得这一整条街的男人那是一个目眩神迷,女人们那是一个咬牙切齿。
被她打的那熊孩子之一,对,就是那十岁出头,最熊的那个,就是她家的良哥儿。
脑瓜子转得快,有点儿小聪明,已经背会了《孝经》、《大学》、半本子《中庸》,平常人模狗样的,见到人礼貌问好,乖乖行礼,总在人前笑着说长大要当大官儿,给曹氏讨个诰命夫人做做。
却说曹氏正扒着巷口偷看呢,几个妇人正好结伴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约而同地站定了笑道,“哟,三喜家的,你搁这儿看什么呢?”
曹氏心里一惊,忙回过身来。
她这一回身,众妇人都吓了一大跳。
女人竟然眼角含着点儿泪,扁着嘴,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抹着眼泪不吭声了。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拥上去一阵嘘寒问暖。
“诶呀呀这是怎么地啦,怎么哭了??”
“好好说话,别哭别哭,这是受什么委屈啦?”
名义上是安慰,实际上却是八卦之魂一阵熊熊燃烧,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巴不能从曹氏嘴里套出点儿话。
曹氏也懂她们的意思,用帕子抹着眼角,吞吞吐吐,装模作样地推拒了两三回,这才将张幼双把她家孩子打了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这宝贝儿子,顶顶给她长脸,她在街坊邻里间走着都是昂着个脑袋的。
宝贝儿子被打了这还了得!更何况这张衍还是个呆子!
“我、我这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嫂子们你们也知道那家是……那家是做那种活计的,我实在不好去啊。”
众人听得一阵津津有味,心下幸灾乐祸,面子上却露出个或惊讶,或忿忿的表情。
“啊?怎么这样?”
“这好端端的,怎么能打孩子呢!”
“就是啊,这大的,怎么还和小的过不去了。”
说着说着又聚拢了过来,压低了嗓音,煞有其事地说。
“不过,我听说,那户就是做那半开门生意的,这吴家大郎和二郎都是她姘头。”
“你看她那穿的,否则你说她一独身的女人家,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这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每天穿得像个大闺女似的,不害臊。”
“偏偏还学上了那些秀才老爷的习气,我听说每天都要洗热水澡,衣服隔两天就换一套,买好那些纸笔也不知道作什么用!却连粽子也不会包一个!”
“对对对,穷讲究!”
众人说到正激烈处,忽地听到“哗啦”一声泼水动静。
曹氏心里咯噔一声,扭脸一看。
便看到巷口立着个俏生生的,笑眯眯的姑娘。
这一身宝蓝色的袄裙,手里提着个痰盂,脑袋上顶着一撮呆毛。
张幼双长得小,脸嫩,三十出头了,这模样还跟个姑娘似的。
张幼双一张嘴,嗓音脆生生的:“曹嫂子,你颠倒黑白也不是这个颠倒法吧?”
这八卦着的正主突然到场,一众妇人嫂子此时此刻,俱都涨红了脸,闭上了嘴。
要说这张幼双还真是怪得很,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跟人亲近,这每隔两天,就有男人上她屋里头,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吃的用的又是整条街最好。
张幼双眼里似笑非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你也不看看我们家衍儿先被你们家良哥儿打成什么样了?
曹氏心里发憷,不由哑然往后倒退了几步。
又一偏头,云鬓凌乱,露出个可怜的表情来。
“但、但这是孩子们之间自己的事儿!孩子们之间玩闹难免没个轻重,你这大人也不能掺和进去,动手打孩子啊!”
“谁说我动手打孩子了?”
张幼双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这是替嫂子你教育孩子呢!良哥儿这么小年纪就欺负人了,这还了得。嫂子不管,我这不是替嫂子管教两下吗?”
一看到面前这些妇人,张幼双就冒火儿。
就这些村镇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天抻长了脖子就往人家家里看,将那三瓜两枣,芝麻大小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添油加醋地说,可谓是谣言的制造机,邻里和谐的终结者。
曹氏哪里听过这种说法,当即呆住了,张了张嘴,跺脚道:“你!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张幼双昂首挺胸,插着腰,“你家良哥儿怎么骂得你知道么!”
说到这儿,张幼双顿了顿,抑扬顿挫,目光扫向周围这一干围观群众,脆生生地开了腔:“你这贼狗攮的小贱种,你老娘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大开户!”
这话一开口,周围简直是一片哗然,不少妇人嫂子都皱起了眉,心道,这良哥儿骂人怎地这般白湛湛的,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