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美人鹅蛋脸,柳叶眉,一点樱桃小嘴,杨柳细腰,裙摆下伸出两只可堪在手中把玩的三寸小脚。
意态倦倦,半倚栏杆,恍如无骨,侧身望着院中花石,姿态纤丽婉约,半垂着的衣袖,宛若堆叠着的流云。
那青年画师以土黄、胭脂调和美人肤色,愈发显得美人肌似羊脂。
这幅画单拎出来看,都可以称之为上品,看来是宝晋堂下了血本请来的画师。
唐触触看了两眼,摸了摸下巴:“嗯,不错。”
宝晋堂的管事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吴朋义就忍不住略有点儿焦躁了,压着眉梢儿去看张幼双那边的动静。
“刷刷”——
张幼双还在画,眼睫低垂,神色专注,很有不为外物所动的沉稳风度。
一直到唐舜梅都绕着众人看了一圈儿了,桌上的线香将将燃尽,张幼双这才搁下笔。
她一搁下笔,唐舜梅就走了过来。
老实说,看这小妞那奇怪的画画姿势的时候,他还是挺好奇,能画出个什么东西出来的。
这……
唐舜梅浑身一个激灵,目光落在这画纸上,短暂间失去了言语!
这纸上的美人像与其他人画的美人像可谓有天壤之别!
张幼双画的是个观音像,但与寻常的观音像又用不同。中国画一向讲究神似、写意而非形似。
和端坐在莲台上的观音不同,张幼双这观音画得十分富有生活气息,祂高卧在娑罗双树间,有温暖的光晕穿过树影,落在素霓双峰上。
肌体丰润,尤为柔美,黄金比例恰到好处。藕节似的手臂,覆盖着如纱如云雾又如流水般,极具垂感的布料。
容貌眉如小月,面似玉盘,又加了点儿印度人种的特征,犍陀罗雕像的造像风格,眼窝深邃,唇瓣丹晖,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与传入中原后逐渐演变,眉目愈发柔和圆润的佛像不同,更有“返璞归真”的意境。
整副画虽然在唐舜梅看来仍然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这光影与颜色,和谐地交融,焕发出了一股蓬勃的,人性之美。
令人耳目一新,足以忽视技法上的拙涩!
众人也都凑过去一看。
这画看上去怎么怎么奇怪,偏偏却有种独特的美感。
观音像逼真得在场几个悚然一惊,眼皮一跳,下意识地就想要跪下来膜拜。
“你这是……”唐舜梅瞳孔一缩,扭过脸来看她,目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喜交加地看着她,“西边的画法?”
张幼双吃了一惊。
只能说不愧是太太么?
没有隐瞒的隐私,张幼双坦然地说:“是西边的画法。”
那一瞬间唐触触整个人好像都不对劲了。
他看着张幼双的目光立刻就变了,那眼神里有几许怜爱,桃花眼里闪闪发光,嘴角扬起。望着张幼双的目光就像是看个在闪闪发光的香饽饽。
“……”不明觉厉间,张幼双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三年前,唐舜梅他曾经有缘得到过一副西边传来的画。
是一位西方的传教士赠送给他的。这还是唐舜梅第一次看到西边的这种画法,那所谓的透视光影都令他耳目一新,迅速爱上了,沉迷其中。
奈何这位传教士不懂画,也教不了他。这几年来,他四处寻访,也不过只得到两三副,日夜揣摩。
而面前这小妞画得东西,明显就用了西方的技法!他敢保证!这小妞一定懂得点儿什么!这小妞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西边不像什么扶桑、天竺说去就能去的,唐舜梅虽然有意出海往西边去,奈何风大浪大,没资金没条件,只能作罢。
在这方面,唐舜梅可谓是个行动派。
他心中激荡,嘴角上翘,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摩拳擦掌,堪比循循善诱的狼外婆,柔和了嗓音,怕惊动了小红帽似的,如饥似渴地问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怎么画的。
张幼双没有藏私的意思,刷刷几笔,画了各种角度的头骨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脑袋对着脑袋,就人体各种结构进行了深入的分析。
唐触触或颔首或拊掌,这般和颜悦色,这般主动,简直吓到了门口这一票人!宝晋堂管事那一张脸开始绿了,吴朋义一愣,旋即大喜过望。
之前那小厮兄弟又惊又懵,几乎失语:……竟然……竟然真的引起了唐舜梅的注意!
唐触触一边学习,一边没忘挑刺:“你画得这般逼真,未免失去了点儿风骨神韵。”
“不。不一样的。”张幼双猛摇头,笔杆子指着画纸,义正言辞地说:“‘惟妙惟肖’,妙属于美,肖属于艺。肖是基础,只有基础打好了,才能任意发挥,做到以‘以浑和生动逸雅之神致。而构成造化偶然一现之新景象’。
就像一个小孩儿,你走路都不会,更无从谈起跑步了。”
顿了顿,张幼双耸耸肩继续道:“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叫《中国画改良之方法》,作者……呃,姓徐,名悲鸿,其中说,然肖或不妙,未有妙而不肖者也。妙之不肖者,乃至肖者也。
故妙之肖为尤难。故学画者,宜屏弃抄袭古人之恶习(非谓尽弃其法)。一一案现世已发明之术,则以规模真景物。形有不尽,色有不尽,态有不尽,趣有不尽,均深究之。”
唐舜梅听得更是惊喜,频频颔首,觉得非常有道理,忙追问徐悲鸿是何许人也。
张幼双嘴角一抽,以自己也不甚清楚随便糊弄了过去。
两人又嘀嘀咕咕,唧唧歪歪了半天。
对于张幼双来说,要不是沈兰碧女士不乐意,她当初就走艺考了。对于画画她还是抱有十分浓烈的热忱的。有人讨论当然也很嗨皮。
其他人面面相觑,见张幼双和唐舜梅讨论得热烈,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搅。
这个时候唐舜梅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咳咳……
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画纸是收了回来。
恨不得提起张幼双再抖三抖,抖落出点儿干货出来。
“好了。”唐舜梅一手虚虚握拳,抵在下巴上,环顾了一圈四周,“咳……我与这位……这位……”
“呃……张。”张幼双善意提醒。
“咳!我与这位张娘子相谈甚欢!今日就见这位张娘子了。”
还好唐触触还意识到“男女有别”这件事儿,目光一瞥,朝吴朋义招招手说,“那个,你,和张娘子一块儿的吧,也进来。”
他言语里的逐客之意已然十分明显,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好像在说:都识趣点儿,今天就不接客了。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什么反应,留宝晋堂的管事错愕地怔在原地,唐舜梅招招手,再次叫那两小童送客。
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张幼双和吴朋义光荣至极地被奉为了座上宾,迎进了那间草庐内。
哗——
门帘扬起又落下。
张幼双、吴朋义、唐舜梅三个人团坐在桌前。
唐舜梅往椅子后面儿一靠,笑盈盈地扫了张幼双和吴朋义两眼。
“行了,人都走了,你俩可以说出你的要求了。”
这个时候,张幼双和吴朋义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齐齐站起身,躬身行礼:“我想请唐相公替我们书坊新出的话本画插画!”
……
一杯茶的功夫后,唐舜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幼双和吴朋义。
“你是说,你和你家里人闹翻了,想出来单干?”
“你是想……干出一番事业?”
唐舜梅掀起眼皮:“我看你方才画的那副观音像,完全可以自己动手画插画,为何还要来找我?”
张幼双挠挠头:“……那能一样么。”
张幼双:……一位是知名聚聚,一位是不知名的小透明,流量那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
唐舜梅摸了摸下巴:“嗯……你俩的意思是想借我的名气?”
“拿过来吧。”
“咦???”张幼双和吴朋义“刷”地齐齐抬眼,纯洁脸,茫然眼。
唐舜梅对天翻了个大白眼:“文稿。”
“给我点儿时间,我先看看你这文稿写得都是些什么。”
那两个小童将人打发走后,去而复返,又将张幼双和吴朋义请到了外间。
唐舜梅在屋里头翻看着文稿,没忘伸头喊了一句:“我看文稿的时候,你就把你知道的那些画技上的东西都写下来。”
张幼双囧囧有神,只觉得唐触触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你可能小赚,但我永远不亏。
合作嘛,就是你来我往,摆出双方的利用价值的。
张幼双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了下来,继续奋笔疾书。
吴朋义站在她旁边若有所思地看:“你别都写出来了。”
张幼双深有同感:“写一半留一半,方便日后合作么?”
虽然吴少年平常不着调了点儿,爱玩了点儿,但还是有点儿商业头脑的。
不知写了多久,张幼双抬头朝外面望了一眼,天色都暗了下来,天际霞光大盛,一轮红日西坠。
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又扭了扭脖子。
唐舜梅这才突然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来。
他脚步急促,手里拿着那叠文稿,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目光定定地落在张幼双脸上,薄唇轻启。
“你写的?写得不错,这个活儿,我接了。”
吴朋义先是一喜,很快,联想到个残酷的现实,小脸又是微不可察地一白,忙整理神色,颇为正经唬人地又行了一礼:“唐相公见谅,唐相公的润笔费……”
唐触触“嗤”地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了他,十分张狂的模样。
“我若想要钱,今日只管把那些人都放进来就是!”
瞬间,张幼双和吴朋义被唐触触这视金钱如粪土的高贵品格给震住了!
“又会画画,又会写话本。”唐舜梅望向张幼双,尾音微微翘起,“嗯~哪儿冒出来的?”
穿来的。
张幼双险些脱口而出。
想了想,摸出了袖子里那一直没用得上的玉佩,斟酌着说:“实不相瞒,其实是我认识的一位前辈推荐我过来的。”
“前辈?”唐舜梅接过玉佩,目光下意识地懒懒扫了一眼。
突然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腾”地坐直了,视线死死地盯住了手里的玉佩。
带得椅子哐当作响,张幼双和吴朋义二脸懵逼。
这玉佩有什么古怪么?
张幼双惊讶,她隐约猜到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可能认识唐触触,可没想到唐舜梅的反应居然这么剧烈。
唐舜梅几乎是凑到了她面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色十分古怪:“你的一位前辈??!”
这小妞的一位前辈……是俞峻??
言语几乎已经无法描述这小妞三番两次带给自己的震动了,看着张幼双视若寻常般地就把这块玉佩给掏出来了,唐舜梅嘴角一抽。
她真知道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这块玉印是俞峻的私印,他经手过的,这块玉印所摁过的,俱都是能决定整个大梁国家机器运行的案牍公文。
张幼双惊愕中带着点儿迷茫,下意识地说:“不太熟……算么?”
唐舜梅眉心跳动了两下。
不太熟还能把这块私密的玉印给你?你知道这块玉印当初有多少人想要么?
……他才不承认他也想要呢!
那一瞬间,唐舜梅很想说什么,临到口又憋住了,憋得十分艰难,将那玉佩还给了她。
没听说俞危甫来了越县啊……这小妞和俞危甫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还值得探究……他还没看过这玉女什么时候和哪个姑娘走得近过。
唐舜梅他对俞峻的了解就是“孤峭”这两个字,踽踽独行,遗世独立。
就像剥橘子,剥开那层冷峻的“橘子皮”,下面是“平易近人几乎温和”的性子,克制守礼的“橘肉”,而再往下破开“橘肉”,却又沉而涩的内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孤僻了。
许是过去的经历使然,他没几个交心的朋友,似乎也不多交付信任与真心。
他既然没透露出半点儿风声,十有八九也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倒很合他性格。
唐舜梅翘着二郎腿,皱着眉摩挲了下巴。
这位是个标准的实干主义,总感觉……俞峻他隐姓埋名,是想要弄出点儿什么动静出来。
顾忌张幼双和吴朋义两个还在自己面前,唐舜梅就似有意似无意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话本上。
这又一次带给他各种震惊的话本。
这还是唐舜梅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话本。
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总而言之,看的时候,他的情绪好像不由自主地就被这话本给牵引了。
仿佛他就是这故事中的薛纨,那个不屈的,一身傲骨的妓子。
这令女子们垂泪,男子们大吃一惊,或是羞恼不堪。
这其实说白了就是个“代入感”的问题。
让唐舜梅大吃一惊的同时又瞬间兴致盎然。
代入感最简单粗暴的写法就是,多以主角单视角来展开,多写点儿心理活动。张幼双就是以薛纨的视角徐徐将故事铺展开。
好在这个年代也没有什么男频女频之划分,只要有的看,大家都不挑,也不讲究什么主角的职业地位。
就说白居易大佬的弟弟白行简大佬吧,就是那位写《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唐朝老司机,曾写过一篇唐传奇《李娃传》。
度娘是这么说的:《李娃传》虚构了一个娼妓李娃与所爱士人荥阳公子历经磨难,终于圆满结合,并获得很高荣耀的喜剧性结局,表现了作者对倡优女子的同情和品格的赞美,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