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的面容在眼上的那层白纱下也变得朦胧起来,神情浅淡地就像月下神女,往日郑林也看过一些异志中记载的故事,他突然觉得郑文像极了那些故事中的人。
神秘地令人彷徨,却又让人向往。
月光下的女人却在说完这句话后片刻又突然问他:“阿林,你觉得阿惠如何?”
阿惠?
少年的神智还陷在月色下的那看不清面容的一瞥中,突然被面前的女人如此反问,他一瞬间真的怔了一下,不知先生为何突然提起了现在已经前往栎阳的阿惠。
等对上郑文侧过来的目光,郑林才说,“先生为何要问我阿惠如何?”
郑文说:“阿林,你说你以后要做大将军,那便是阿惠的臣,我问你对阿惠如何,你说这是何意?”
郑林沉默,他的心中此时就像经过了一场惊涛骇浪的海浪拍打,他看不见郑文眼底的情绪,只能在对方的面色上寻找结果,可是依旧是无果,先生心思他一向看不懂,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这般,于是在许久的沉默后,最终他只反问了一句:
“先生为何就确定最后登位的是汉中王,而不是西楚的楚王和已经掌握了三齐大地的齐王?”
他其实觉得楚王的赢面更大,比起其他的那些诸侯,楚王兵力雄厚,吴中之地起家,世代为将,比起身世不显,并没有什么才干的汉中王小他无疑更看好楚王。 而且就算汉中王再次攻下咸阳,先生为何又能确定最后登位地一定是阿惠呢,他听阿惠说过,他还有一位异母兄长,那是之前汉中王已故的夫人所生,岁数并不小,一直跟随在汉中王身侧四处征战,比起阿惠,郑林觉得阿惠的那位异母兄长赢得机会更大。
“争夺这天下,光是有实力还不够。”郑文说,“阿林,运气也很重要,对于汉中王来说,他很幸运,他的运气足够好,而阿惠有刘夫人,所以阿惠的运气也很好,他有一位好母亲。”
郑林不懂。
历史的必然性。郑文不知该如何与这位少年讲,历史的大趋势是不会变化的,汉中王为帝是已经注定要成为过去的未来,这些话郑文并不能说的太明白,因为她的存在已经是不合理,说实话,郑文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天底下一个异类一样的存在,人生异,必被诛。
有时候她也会想,不知何时这老天会不会就因为她说的太多泄露天机直接一道雷劈了下来,把她给劈死了,或者因为她对这世间的一些事施加了干涉,于是不再容她存在于世。
郑文只能说:“阿林,我让郑惠把你的名字加在郑家的族谱上,对你只有好处,如果以后你要入世,郑家的那些青年就是你的族人。”
而对于那些郑家人来说,和阿惠和刘夫人有着很深的渊源的郑林就是一个桥梁,搭建郑家人重新入世进入朝廷的桥梁。如果仔细地查阅史书,你就会发现历史上那些名人大多出自名门望族,家学渊源,也是因为这些被家族倾尽族力培养起来的青年才俊们那些由亲缘关联起来的大族们在历史中才能走的更远。
原本郑文一向鼓励阿林和阿惠亲近也有方面的原因,从听说了清陵山丘的存在时起,郑文就开始在下一步棋,百年前她身边的那些人死去不外乎时因为她的无能或者说时怯弱,既然如此,为何自己不打造一个家族,一个以自己意愿行事的家族,对于郑文来说,也许这群与她有些联系的郑家人比之清陵山丘的人更为合适,而且,她的身后必须要有一些人为她消除她留在人世的一些痕迹。
郑文的话音落了,少年就有些安静下来。
她看着身侧面容依旧还有些稚嫩的少年,男孩的脸颊上甚至还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奶膘,突然起了心思,询问,“阿林,你以前的姓氏是什么?”
郑文只是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让一个少年摒弃了自己的姓氏,如今还要加入旁的宗族,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轻视和侮辱。
郑林动了动脚,踢了一下一直撕咬他脚的小狼,半晌后垂着头说了一个字。
郑文听的不太清,觉得那个字像是从少年的喉咙中囫囵而过,不过她也并不是要问询郑林的姓氏,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询问一下,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做作,不过更多的时候这被称作心机深沉,惯于用情感来控制和拉扯人心,以求达到自己的目的。
郑文现在便是如此,她甚至在心底谴责了自己一番后,还能看着天空中明亮的月亮面色不变地说:
“阿林,你也流离过,该知这世间最为贫苦的是最底层的人民,当初你的家族虽也是一方小豪强,可战火来临时也是无力招架。他们太苦了,在六百年的战乱中,大大小小的诸侯就有数千个,一个的王侯换了又换,我以前年龄尚且年幼时,觉得自己能救一人便是一人,于是单纯无知地令人嗤笑,凭借着一番纯真心思就如飞蛾扑火一般扎进了这烈火人间道,最终,就被这把烈火给燃烧了殆尽,失去了很多亲人。”
而沉睡了百年,总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人说大善真的只是善而已,一人身后万人觉得善才是助,达才能兼济天下,穷时莫念他人悲。
郑林看着郑文。
“阿林,抱歉,让你摒弃了你家族的荣耀,可是你要得到什么,总要失去什么不是?”她笑着打趣道:“也许等到你的孩子出生了,可以选择一位反姓还宗。”
郑文少有这样与他说话的时候,郑林笑了笑,不过他是一种接近于缄默的笑容。
“先生,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你的过去吗?”
他只是有些睡不着,不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第一个晚上,好像躺在那张床榻上,他就容易多想,他并不是蠢笨之人,有时候也会怀疑当初,郑文在汉水河畔带走了他真的是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位早逝的姊妹吗。
郑文看向郑林,微微垂眸,似乎是笑了一下:
“我的过去很简单。有一个似乎很爱我的阿翁,一个只活在记忆中的阿母,还有一位不太和善的后母,家中姊妹也还算多,只不过和我的关系都不太好,最后勉强还能说得上话的的反而只有那位后母生的女儿,她排行第七,胆子小还娇气,最后……她嫁给一位大贵族,生活应该还算过得去吧,我也不太清楚,自从她嫁人之后,我就再未见过她了。”
“还有一位妹妹就是阿苓,她十岁时来到我的身边,长得瘦小地像个灰扑扑的小老鼠似的,可力气很大。”
郑文说到此处时,语气似乎都有些雀跃了起来,“阿林,如果她还在,你们可以比拼一下箭术,你肯定赢不过阿苓,她可以拿起数石中的弓箭,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
郑林听到郑文的语气,抿了抿唇,觉得这位叫阿苓的女孩在先生的心中地位应该很高,好像在这一年中,他是第一次听到先生用如此骄傲口吻赞扬一个人,先生从来没有这样夸赞过他和阿惠,就算他们做的再好,先生面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有时候他也会气馁一下,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也许是因为今日郑文心中也不太平静,也许是她认为眼前的这个少年很安全,她和郑林说了很多话,当然她并非失去理智,一些话她并未说出话,能说出口的事情都经过了修饰。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记忆中的有些画面浮现出来时好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
在第二日,郑文虽然睡的很晚,可醒的却极早,郑林应该还没有醒,犬良也没看见身影,昨晚上狼嚎了小半天,估计和郑林一样在屋子里窝着呢,她率先来到了主宅,一路上有仆人行礼,好像一晚上的功夫,郑文感觉到这座宅院的氛围就变了一些,那些仆人对待明显地恭敬了不少。
这里虽是一个小村庄,可这座老宅中的一切都像是百年前郑文见过的那些贵族家宅中一样,礼仪森严,注重规矩。而那些长满了青苔的台阶,和漫长的回廊,天光被遮住时,极容易让人有一种走在过去时光里的错觉。
她到达时,堂内还很安静,并没有人,郑文站了一会儿后才走出了大堂,开始在老宅中慢慢地走,这座宅院还保留着她记忆中的建筑风格,简朴却又讲究对称,她打量着院墙上那些斑驳陆离的痕迹,走走停停。
宅院中的路都是夯实的土,上面被热水浇灌烧制过一遍,比一般的青砖还平整,她慢慢地走着,渐渐地觉得不太对劲起来,看着沿路一直俯身不起来的那些奴仆们,若有所感一般,突然回过了头,就看见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人。
青年不远不近地站在郑文的六七步远处,不知道跟了她多久。
她走在光影交错前,沐浴在逐渐升起的日光中,那个青年却好像永远慢了日光一步,身体都隐在周围院墙的阴影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一样。
第115章 山中岁月长
也许是因为夏季,日光很快消失,天空中雷声阵阵,等到郑文他们出门之时,已经下起了小雨,然后稀里哗啦地越来越大。
公子奭身侧是郑合,对方撑着一把绢伞稍后半步站在青年的后面,齐奚不在,其他的人公子奭信不过,而且他用齐奚用惯了,现在也只能找郑合先替着。
“先生,雨要下大了。”郑林看着天空说道,屋檐落下的雨水像是被倒灌出来一样,这种天气上山也容易出事。
郑文却是看着雨幕中的重重山峦,摇了摇头,“不碍事。”
话虽是这样说,不过她想了想终究是怕出什么问题,等雨小了一些,他们一行人才出发。随行的人并不多,除了郑合几人,也只有郑文这边二人,秦岭墓虽是被盗,可是墓中之事,郑文和公子奭也并不想外人多知。
郑文自己撑着一把伞,走在公子奭的一侧,雨势仍旧不小,山路很难走,踩在地上都是泥泞地,不过片刻,脚上的鞋子和衣摆都变得脏乱不堪,沾染了泥土还有一些青色的枝叶。
最前面的是郑惠,比起在山下老宅,山中的雨势都好像小了一些,参天大树挡住了大部分雨水的灌溉,不过几人走在这林子中,偶一个不注意也会踩在水洼之中。
走了小半天,他们才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一处稍微平整的地方,不远处就是陡峭裸露出来的山石,像是刀锋一样耸入云霄,郑合止住了还想往前走的郑林,静静地看着前方。
郑惠吹了吹口哨,有片刻后有鸟群飞了出来,他们齐齐站在一根石柱上,片刻后面前的山石中出现了一扇小门,这里应该是侧开的墓门,郑文猜测正墓门应该已经被封死了。
公子奭看着显露出来的墓门,眉目清淡,过了片刻等飞鸟飞离重新回归山林,他对一侧的郑文轻声解释说:“此处设置有机关,只有墓门开启,内部的机关才会关闭。”
这其实是一个类似于重力控制机关的原理,还是当年他手下的一位术士设置出来的,后来他干脆用在了墓室的设置上,不仅在这座秦岭墓是这样的设计,在鲁地的墓也是如此设计,只不过那座墓葬后来被他改成了一个死墓,只能进不能出,凡是盗墓之人都会被封死在墓墙之中。
郑文点了点头,看着那扇仅只能二人通过的墓门,慢慢的向前走去,郑林想要跟随,却被郑合止住,“这里,郑家人也不能进入。”
言外之意不外乎是你虽加入了郑家族谱,可依旧不能进。
除了公子以外的人要想进入此地,只有在送葬之时,村中长辈死去,要送入山林墓下葬,这扇门才可进活人。 郑林看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两个人,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不做强求,安静地留了下来。
郑文没注意身后的事情,她手持绢伞向墓门处走去,有雨水打落在绢伞上,让她感觉到一股击打的力量,眼前从伞面落下的雨水几乎要形成一道水帘,遮住了人的视线。
墓门并不大,郑文走到墓门口时就感觉到了里面渗透出来的寒意。
她突然有点难以想象,自己在这样的地方睡了百年,那些死去的人是否在生前会想到自己的死后居所如此的寒意彻骨。
公子奭跟在郑文身后,一直都没有出声,他似乎也有些恍惚,神色淡淡。
郑文收起绢伞随意地放在一旁,然后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条很长的墓道,四周应该都是人工凿出来的墙壁,光滑如璧。郑文伸出手在上面感触了一下,很凉,凉地都有些寒了。
大约走了数十步左右,郑文看见了许多的石棺,这里应该是一个墓室,大约放置了几十具棺椁,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墓室上面墙壁镶嵌着一些颜色别样的石头,能散发出微弱的光亮,不太像主墓室的那些悬黎,郑文也认不出这是什么石头。
跟从在身后的公子奭这才出了声,“这些较大一些都是历代郑家族长的石棺,其余地都是郑家中嫡支子孙,也是族长亲缘。”
他说完这句话没忍住咳嗽了一下,自从进入了这里他喉咙间的痒意又涌了上来,应该是气温太低了,寒意笼罩,他有些受不了,不时地要咳嗽一下。
郑文看向公子奭,青年无所谓地淡笑了一下,“走吧,这里离主墓室还有一些距离。”
实际上,这里都算不上真正的秦岭墓。
安静的墓室中只能听得见青年压抑的咳嗽声,郑文看着公子奭,半晌后,说了一句,“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吧。”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都要碎了一样,像是一块冰堆砌而成,整个人在墓室中微弱的光线下白的吓人,面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一样。
公子奭却笑了一下:“一条路走了百年,数千次,也不至于倒在这一次。”
“而且,这墓道中有不少机关,你一人去也不太安全。”他说着话然后缓缓地走在了郑文的前面,一个人穿过了重重棺椁向深处走去。
青年身姿挺拔,慢慢地隐身进入黑暗中。
郑文在转身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棺椁,垂眸片刻,也跟着公子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