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痛苦时会是怎样?难过时会是怎样?
好像旁人都无从得知。
见昭昭好奇盯着他看,顾淮想起那回在长寿宫,对方也是如此看他,他轻笑道:“郡主为何这样总是这样看着顾某?”
昭昭一愣,“我是怎样看着你的?”
“顾某在郡主眼中,是个怎样的人呢?”顾淮点了点头,见她茶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便顺手为她换上新茶。
昭昭捧着热茶,热气顺着手指尖传递,她也没有故作扭捏,爽朗的就开了口,“我只是好奇,顾世子为何能同所有人都交好?”今日原就是为了消除她心中的好奇,同顾淮将话说开。
“
“好似整个长安城里,就没有会讨厌你的人。”
她下一句,“总不能只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一个人的容貌总有在旁人眼中失去它存在的意义的一天。
夸赞一个男子貌美,总还是显得轻浮了些,昭昭瞥了一眼顾淮神色,见他未曾生气,方又道:“我以为,兴许是你才貌兼备,与人为善。”
“可思来想去,却并非如此。”
“顾世子能为陈家求情而轻易让太后回转心意、能婉拒三公主却又不至于使三公主心生怨怼、能同各位互生摩擦的皇子成为好友,我自问我自己,并不能做到你这般地步。”
“我阿爹从小教导我,人心是极其古怪之物,你将真心给了别人,别人却并不总是还给你真心。”
“而且……”
顾淮一直安静的听她说着。
他觉着有些新奇,又觉着同眼前的姑娘相见,就是为了从她口中听见这一番话。
他们本是对方生命里的意外相遇,从前、如今与以后都本不该有所交集。
就好像冥冥之中,对方的意外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昭看着顾淮的眼睛,对方神情专注的看着她,是在认真听她说的话,好像也是好奇在她眼中,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昭昭抿了抿唇,接下来话锋一转。
“而且,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让所有人都同他交好,却不图求什么呢?”
“我以为,顾世子是有所图,方才会同各方人交好。”
“可是我每回见你,你却又像是对旁人并无所求。”
这就让她更好奇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所求呢?
是顾淮城府太深,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又或是他真的一无所求,只求余生安稳。
她想起了些什么,或许是因为也并未忘记,而此时此刻又浮现在她耳边。
那日顾淮拒绝三公主的说辞里,那句顾某没有几年好活,顾淮说的太过淡然,就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余生短暂,不无所求。
她抿了抿唇,看向顾淮的眼睛,轻轻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便是我看着你时,心中所想。”
昭昭说了这许多话,轻抿了一口茶润嗓,不由得想起,子桑羽每回见了顾淮,回来之后,总是会对她明里暗里说着,顾淮此人心思太深,他看不透,主子务必要小心。
顾淮轻轻笑了笑,开了口,“原来如此。”
他像是解开了某个疑团一般,连眉眼都带上了豁然开朗之意。
他有些苍白的一张脸,忽而就明艳生动了起来。
似有寒风刮过,顾淮捂嘴轻咳了两声,方又看向昭昭,对方其实还有话不曾说出口,许是因为不想戳他心肺,让他介意。
这人明明坦诚说了这么多话,却偏又在意了对他而言,那样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他笑道:“多谢郡主,告知顾某。”
对方太过真诚,昭昭徒然生出了不好意思,她还没人家年长呢,就来评断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实在是有些太过武断和不知好歹了。
“当然,我对世子并不了解,这些不过是我的片面之词而已,世子不必往心里去。”
顾淮脸上笑意未散去,这笑又好似同先前有些不同,像是透露了些微他的内心世界。
忽而,天地间又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昭昭倚着茶桌歪头看去,饮着热茶赏此间大雪,叫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懒散之意。
她嘟囔了一句,“又下雪了。”
此刻大雪,一会儿回去的路该不会走了。
顾淮没看雪,只看着她,眼中笑意浅浅。
昭昭不经意转过头,便与他四目相对,她微怔片刻,也笑开来。
第21章 尘缘浅薄 茶炉对雪,叫人觉着活着真好……
子桑采揣着手跑向雪地中的二人,“贺岚,你们在干嘛呢?”她缩着脖子,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镶了狐毛领的袄子里,她在院子里虽然暖和,却无聊的很,毕竟主子同顾世子说的话,她也听不大明白。
便想着出来找人说说话。
结果没想到贺岚在同人比武。
贺岚听见她的声音,接住对方一招,而后顺势卸力,后退一步方抱拳道:“飞廉兄弟好刀法。”
飞廉接着贺岚的力,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地,利落收刀入鞘,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贺大哥才是好功夫。”
他年岁小,就连身形都比贺岚看上去单薄许多,行动之间都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这样的大雪天里,他甚至衣裳也穿的极其单薄,毫不畏惧寒意,刚比过了一场武,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费力。
子桑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怎么都觉着这比她还大不了多少年纪的少年郎,武功能有多好。
她走到贺岚身边,小声问道,“你好端端的怎么同人比起武了?”还是同顾世子的手下,顾世子瞧着就是位文人,他身边跟着的这小子,身体单薄的像是随时都能随风倒,怎么看也并不像是个功夫高强的,兴许平日里就是为顾世子磨墨的书童吧。
贺岚擦着额头上的汗,刚同人打了一场,浑身舒畅不已,就是热得很,“我这不是无聊吗?正好飞廉小兄弟在练刀,我便同他切磋切磋。”
子桑采瞄了一眼飞廉,又问,“那你赢了,还是他赢了?”
贺岚捂嘴咳嗽了两声,像是为了掩饰心虚一般,“平手吧。”也是子桑采来的刚好,让他有了借口打断这一场比武,因为他其实已经快要落了下乘,再比下去就要输上几招了。
他不禁感慨,飞廉还比他小上两三岁,刀法就已经这般好,等到了他这个年纪,不容小觑。习武之人,总是容易对比自己厉害的人,心生好感。
子桑采狐疑,“真的?”
大家一起长大的,这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她总觉着贺岚在心虚。
飞廉耳力极佳,也听见了不远处两人在说话,只是对方说的许是凉州话,他一句都没听懂,不过见那像是个兔子成精的圆脸丫头时不时的看向他,心中就猜到了大概,许是这小丫头嘀嘀咕咕的,就是在说他吧。
他有些好奇,这小丫头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质疑他刀法不够好一样。
他忽而就出声道:“早就听闻,阿罗部高手无数,今日同贺大哥比一场,才觉着果真如此。”
提起阿罗部,子桑采颇为自豪,她自然接过了话,“那是当然,我们阿罗部的男儿从会走路起,就会习武。”
凉州与西戎相邻,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为了守卫边疆,保护百姓,阿罗部的男儿生来就得学会使刀用枪,没有一个是孬种。
她说的一脸骄傲,贺岚都忍不住一拍她脑袋,“阿采,少说些话。”别人是自谦,到了阿采这里,就真的以为对方是真心夸赞了。
这丫头也就是因为主子喜欢便一心护着,不然这一点儿心眼都没有的模样,也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飞廉憋笑,继续说道:“是,我也听说过,当年镇北王爷以少敌多,带领两万精兵抵抗住了西戎五万铁骑,一战闻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回倒是出自真心夸赞。
镇北王阿罗怙十八岁,替父出征,少年将领一战成名,多少男儿心中的英雄好汉,谁人不想像阿罗怙一般,青史留名。
莫说是已经多年过去,如今阿罗怙当年那一战,还在经久不衰的流传着。
更有甚者,传出就是因为阿罗怙功高震主,宣帝方才有了将阿罗怙打压的心思,只是后来将亲妹高义公主嫁过去以后,君臣关系虽紧张,竟也相安无事到了如今。
这下,他算是夸到了子桑采和贺岚的心坎上,他们王爷就是阿罗部的主心骨,是凉州天空上翱翔的雄鹰,只要他在一日,凉州就能太平一日。
贺岚想了半晌,觉着该夸回去,“飞廉兄弟,你这一手漂亮的刀法,一看便知是自小就下的功夫,想必你的师父定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提到这个,飞廉话到了嘴边转了弯儿,方道:“只是自小跟着侯府从前的护卫学的,我师父算不上什么高手大家。”
贺岚有些遗憾,不过也知道这习武之人,有些武功路数那都是家学,不会传给外人,他便道:“若是有机会,咱们再比一场。”
“好。”
二人自顾自的就开始约下一场比试。
子桑采先前没明白她家主子同顾世子说的那些话,而今也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打了一场,反而成了称兄道弟的兄弟了。
倒落得她一个人,像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愣神的时候,雪花落进了她脖子里,冰凉一下刺的她一缩。
她忍不住直跺脚,“哎呀,真冷,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要是在凉州,这样的天气,主子会带她去骑马,在大草原上跑上两回,浑身都是汗。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院中似有动静,几人便一起走了进去,院中二人已经谈完。
打量了一回天色,见那鹅毛大雪逐渐小去,昭昭拢了拢披风,起身说道:“雪好像快停了,那我先回去了。”
再不走,兴许又是一场大雪,到时候将她困在此处,可如何是好。
顾淮送她到院门处,同她道了别,目送着她离开。
飞廉摸了摸鼻子上前,将大氅披在顾淮肩头,“主子,人都已经走远了,咱们进去吧,这雪还下着呢。”
他方才有一瞬的错觉,他家主子,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恍若下一刻就会踏雪而去。
顾淮轻咳了一回,抬头望望天,天空透着灰,阴沉沉的往下压,他却笑道:“也好。”便转身朝院中去了。
飞廉知他心情不错,心中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往年的今天,主子心情就格外的不好,连他也不敢随便说些什么,今年倒好,郡主来到这里,同主子说上一回话,主子好像就将那一年的难过暂时遗忘了。
这可真算的是上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飞廉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回昭昭。
飞廉跟上了顾淮的脚步,他存了逗顾淮开心的心思,忙道:“主子,您说郡主那般聪明的人,身边跟着的小丫头竟然怎么就傻乎乎的,这小丫头还是子桑羽的亲妹妹,怎么亲生兄妹差别这么大呢。”
顾淮轻瞥了他一眼,眼中笑意加深,“你觉着她傻乎乎,她家主子却觉着是傻的可爱,这便是她的优点,已经足够了。”
飞廉一愣,想了半晌,那丫头同她哥半点不像也就罢了,好像也是傻乎乎的有些可爱而已,顾淮已经快要入屋,他跟了上去,“主子,那属下在您眼中,难道也是这样?“
昭昭心情不错,手指在小几上轻轻点着,她的手生的好看,手指修长如葱白,她向来不爱染指甲,指甲却透着淡淡的粉。
今日同顾淮的这一场谈话,倒叫她觉着有一种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子桑采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主子,你今日同顾世子说了些什么呀,婢子都没听明白。”
昭昭看向她,嘴角笑意也不曾淡去,“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我和他闲聊罢了,你只要知道他同我们郡主府姑且并不会站在对立面就好。”
子桑采就愈发糊涂了,主子这话,她也就听出来了一个意思,就是说顾世子不是敌人,能算作朋友了。
不过多时,顶棚上又传来了雪花落下,悉悉索索的声响。
昭昭闭眼靠在车璧休息,回忆起那座叫清茗草舍里,她同顾淮的谈话。
大雪静默无声,纷纷扬扬飘落。
茶炉对雪,叫人觉着活着真好。
她问顾淮当真无所求吗?
她本不该再多问一次,兴许是此刻雪景,叫人觉着人间难得有此生,让她也想问问身旁人可愿再多活几年。
“人间虽多磋磨,却也还算不错,来此间走一遭,世子当真无所求吗?”
顾淮朝她微微一笑,“方才郡主说了世人皆有所求,顾某亦是凡尘俗世中人,自是有所求,只是顾某尘缘浅薄,所求之事,所求之物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尘缘浅薄,寿岁短暂。所求之事,所求之物在短暂余生里,若有结果,就是幸事。
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大好年纪,却好像因为提前知晓了死亡日期,便开始让自己同这人世间开始一一分开。
她抿了抿唇,方道:“其实三公主说的也没错,天下之大,名医定是还有不少,若寻得一位,兴许你的病也就能好了。”
“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那日,她便是因为听见了这一段对话,才会停住脚步。
顾淮转开眼,看向前方,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远山,看不见尽头。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薄唇未张,反问道:“郡主呢?郡主如今算是所求有所得了吗?”
昭昭看着他的侧脸,没有否认,爽快答道:“算的上是,只是还不够。”如今,能以她浅薄之力,为凉州求得一个暂且安稳的局面,只能算得上她所求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但我想,我总能全都得到。”
她忽而就生出了些许想同身旁人说说那场梦境的心思。
子桑采轻摇了昭昭的手,有些急切地唤道:“主子,主子。”
昭昭被打断了思绪,也没有恼,看向她的小婢女,“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