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点了点头,见郡主府的侧门重新关上,他方放下了帘子,“先回去。”
*
青纱帐里,少女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丝毫不见生气。
太医屏气凝神的为少女把着脉。
他是不着急,一旁的人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等太医收手,子桑采急不可耐的开了口,“华太医,我家主子怎么样了?”
华太医摇了摇头,语气沉重,“郡主脉象紊乱,是急火攻心之症。”
华太医想不明白,若非是经历大悲大喜之事,定不会有此乱象。
“不好,老夫先给郡主开一副药,你们赶紧熬上,喂郡主服下。”
众人忙去捡了药材回来,生火熬药。
只是那药怎么都灌不进昭昭的口中,喂了多少皆顺着流到了垫嘴的绢帕上。
连最沉稳的青眉都慌了神。
“华大夫,这可怎么办?”
“老夫也无能为力,让人去请太医令来。”
*
郡主府灯火通明,隔壁顾家别院的书房里,也还点着一盏灯,顾淮在看书,半天却没有翻过一页。
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他抬眼看去,飞廉正好打开了房门,“如何了?”
“如何了?”
“主子,属下问过了,郡主还是昏迷不醒,华太医唯恐郡主出事,连宫中都惊动了,太后娘娘又派了别的太医来,如今正在会诊。”
顾淮皱了眉头,“查清郡主的病因了吗?”
飞廉为难的摇了摇头,“贺岚说,这些日子郡主时常头疼,今日去了西市,碰见了岳大人同蓝姑娘,回来的路上就病倒了。”
“太医只是说急火攻心,可用了药也不见郡主醒来。”
郡主就是郡主府的主心骨,她这突然一病倒,子桑羽又不在,贺岚那么大个人了现在都慌张的不行,更别提子桑采那小傻子什么忙也帮不上,现在郡主府里竟只有青眉一个人撑着。
飞廉都忍不住替隔壁邻居发起愁来,“主子,郡主这一病倒,郡主府里那些人恐是又要生事端了。”
顾淮眸色微黯,片刻之后,他起身披上大氅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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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知此刻,自己身处何地,她像是顺着风往前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先是听见了热闹的叫卖声,混沌空间里,渐渐有了人影。
是一条热闹的街巷,到处都是做着各种买卖的摊贩,与她擦肩而过的各色行人。
有那挑货郎路过她身旁,眼见着罗筐要撞上她,挑货郎忙道:“姑娘,您且让让,小心我这罗筐污了您的衣裙。”
昭昭慌忙避开。
又路过一处面馆,面馆里客人满堂,只间伙计两只手端了大托盘,托着十六碗互相叠放的,热腾腾的面,利落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客官,您的面来了。”
她忍不住皱着鼻子闻了闻,热腾腾的面条香气里又夹杂着些许清香味。
她忍不住顺着味道走过去。
路走到了一半,眼前有一道熟悉的背影。
她心中一动,慌忙跟了上去。
她跟着对方,走了好远好远,走完了这一整条长街。
对方终于停下,她惊喜的上前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方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忍不住开始连连后退,“不,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对方朝她一步一步走来,“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她干脆转身往回跑。
那股清香的味道依旧在空气中飘散着。
她方才走错了一段路,此刻再顺着味道去找。
找到了天黑,终于找到了源头。
有位温婉妇人,正卖着背篓里的菱角,“走一走,瞧一瞧,我这儿的菱角最是新鲜。”
昭昭停了下来,捡起一只鲜嫩菱角,好奇看向妇人,“娘子,菱角是江南产物,怎么长安也有。”长安地处中原,可从不产菱角呢。
妇人笑道:“姑娘再看看呢,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昭昭疑惑的低下头,手中那颗菱角,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心脏是暖的,喷涌出来的血也是暖的,染红了她的手,又染红了她眼前所有的一切。
昭昭下意识地就想把手中之物给扔出去。
眼前场景却开始扭曲变幻,卖菱角的温婉妇人消失不见、热闹的街景消失不见,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是战场。
到处都是刀剑相对的将士,有人死在刀下,有人死于流矢。
看见的每一个活人,下一刻就会死去。
一个浑身都沾染了鲜血的男人将她护在胸前,逃离眼前的战场。
昭昭抬头看,他的脸上血肉模糊,让人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明若星辰。
他胸前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这个血洞中流出来。
昭昭看着她手中那颗仍旧跳动着的,温暖的心脏,忍不住想,这是他的心。
她颤抖着手,将这颗心重新放回男人的身体里。
那颗心重回了男人的胸膛,血洞不再往外冒血。
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对方,“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把你的心放回去了,你一定不会死的。”
男人像是轻笑了一声回应了她。
他们逃了很久,终于逃出了人杀人的地方,男人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将刀插进了泥土中,艰难的支撑着,他吹了一声口哨,召来一匹骏马。
骏马在她身边着急的踏着马蹄,像是催促着她赶紧走。
他要让我走了,昭昭想。
她跪坐在男人面前,死死的盯着男人,“不,我不走。”
“我不会走的,要走我们一起走。”
昭昭伸出手去,想要擦干净他脸上的血,看清他的模样。
她触碰到了对方的脸,却只抓住了一点儿星光。
对方的身体化作了一簇星光,飘向天空。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叹,“你来迟了。”
昭昭死死地握住了它,站起身看向星光飘远的方向,大声喊道:“我一定会找到你。”
她不会放弃的,她一定会找到他。
她骑上了那匹马,追着星光的方向疾驰而去。
*
子桑采守在床旁已经有两日不曾合眼,眼瞅着就瘦了一大圈。
她握住了昭昭的手,抽噎道:“主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呢。她宁愿是自己生病,也要换她家主子赶紧好起来。
她都顾不上擦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
不知何时,她握住的手轻轻挣脱,抚上了她的眼角,有一道带着无奈的熟悉声音响起,“怎么哭了?”
子桑采慌忙看过去,看见昭昭已经醒来,正朝着她笑。
她激动不已,想要放声大哭,却想起来主子最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哭了,她憋着眼泪,抽噎道:“主子,你终于醒了。”
昭昭拍了拍她伏在床边的脑袋,“好了别哭了,扶我起来,我没力气。”
子桑采忙将她扶起来,又赶紧端了一旁的热汤,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主子,你先喝两口。”
“好了,我自己喝,他们人呢?”昭昭端过了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方觉着干渴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子桑采擦了擦眼睛,忙道:“对,我就这去叫他们,阿兄也回来了,正在外头同顾世子说话呢。”她都顾不上规矩了,说完这话,她便朝外跑去寻她兄长。
一觉睡了两天的昭昭,总觉着是因为自己睡的太久,脑子还有些发懵。
怎么顾淮会在她府上呢?
子桑采一路小跑着,终于在外院找到了她大哥。
子桑羽日夜兼程,昨夜前长安城门关闭前才匆匆赶回来。
她顾不上子桑羽在待客,跑到他跟前便道:“哥,主子醒了!”
正在说话的众人皆看向她。
顾淮勾了嘴角笑了笑,他起身道:“既如此,顾某就先告辞了。”
顾淮亲自送了药材过来,子桑羽客气的将顾淮送出了郡主府门外,方才走去主院见昭昭。
昭昭已经起身,披着外裳坐在暖阁里喝药。
青眉坐在一旁,给她说着这两日郡主府发生的事情。
“那日,您病倒之后,大家就都慌了神。”
青眉说到这里,神色不免内疚,郡主放权让她管着整个郡主府,她却险些没能控制住整个郡主府。
“顾世子叫人送了些太医院没有的药材过来,留下飞廉带人帮忙,好待帮衬了府中一把。”顾世子常年养病,家中什么珍贵药材都有,此番送药过来,倒也没引起什么流言蜚语。
昭昭皱着眉头将药给喝光,“原来如此。”
这药可太苦了,她都多少年没有喝过药了。
连青眉都清减了不少,昭昭便知道这两日,郡主府里没有一个人过的安稳。
昭昭安慰道:“这两日,你们都辛苦了。”
她渐渐有了些力气,神智也开始清明起来。
只是她还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从不曾这般消沉过。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打击。就算她同她舅父对上,她不也没落下风吗?
青眉还在说着今日大年三十的安排。
“宫中一早就派人来探望了您两回,赐下节礼,还让御厨专门准备了一桌年夜饭,如今皆温在厨房里。”
昭昭点了头,她眉眼都带着消沉之意,“嗯,你看着准备就是了。”
青眉还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精神头不太好,便也没多想,只说让让人几样清淡小菜和白粥来,摆在小几上,让昭昭稍微用些。
昭昭没什么胃口,她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吃不下。”
青眉还想要再劝,却听见外头子桑羽求见,知道郡主要同子桑羽商量正事,便只好告退。
子桑羽是带着并州的消息回来。
并州的情况,远远比他们在长安时推测的更不容乐观。
宋怀贪墨了巨额军饷,造成的后果不只是并州军马剿匪屡屡失败,其中有一部分兵卒更是直接当了逃兵。
不止如此,今年雪大,并州境内的老百姓过的也极不好,有些都已经食草啃树皮,稍有不慎,不少老百姓会变成流民,更有甚者会直接加入匪徒一伙打家劫舍。
并州节度使每回要送消息来长安,皆被宋怀扣下,不止如此,巡抚司前去并州巡视时,宋怀打点的极到位,以至于这么多年,长安对并州的了解知之甚少。
看来今年这年,长安有些人家是过的不会安生了。
昭昭吃了一惊,州府内常年百姓人口流失,流民增多,这些事情,宋怀竟然敢都瞒下,胆子是有多大。
“玉将军同并州节度使推演过数回沙盘,只是并州地貌山林居多,此次剿匪一仗并不好打,恐是会持久胶着。”
子桑羽说完了他在并州了解到的情况。
原是打算再说上一回长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却再看见昭昭苍白的脸色时,打消了这念头。
他家主子,到底才十六岁。
昭昭看着玉将军写给她的信,一边等着子桑羽说下文。
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句,“今日年三十,过两日再议正事不迟。”
昭昭应了一声,兴致不高。
到了晚上团年宴,许是今日她终于醒来,又是年三十的好日子,青眉和子桑采卯足了劲头准备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依照凉州过年的风俗,今日应该在院中升篝火,以歌舞助兴,饮酒作乐。
院子里头竟也准备了篝火堆。
昭昭见他们都忙得不亦乐乎,便也强打着精神坐在篝火堆旁,同他们一起热闹。
不知何处,传来了悠扬的箫声,悦耳动听,叫人心生安详之意。
这里住着的不过两户人家,她,还有顾淮。
那箫声传来的方向也正是顾家别院。
她不由问道:“顾世子今夜不曾入宫赴宴吗?”
子桑羽点了头,“是,顾世子今日一直不曾用车。”
昭昭纠结的皱起了眉头,而后叹了回气,“他若是愿意,请他过来坐坐吧,就说我们凉州的风俗,大年三十是街坊邻居一同庆祝的。”
大过年的,她都有一群人陪着过年。
顾淮却一个人过,也太惨了些。
子桑羽忙道:“主子,这不妥当,他毕竟是外男,深夜里如何好来郡主府。”
昭昭一愣,随后笑开了来,带着几分怅然,“你说的对。”
第25章 你若肯活 若是这人心生活下去的意志就……
大年三十子时钟声响起, 代表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开始。
今日解了宵禁,长安的大街小巷里全都是热闹场景, 洗水河上空烟火绚烂,整个长安都瞧得见。
昭昭听着隔着两道院墙的悠扬箫声,品着手中这一杯凉州的花雕。
那道箫声隐隐带着安抚人心之意。
也不知是箫声太过动听,还是花雕酒香醉人。
叫她压在心上的消沉竟渐渐散去。
郡主府闭门五日, 大年初五这日宫中派了人来接她入宫去。
太后一见着她,便觉着出她如今的不同来。
从前这孩子无论是佯装乖巧,还是暴露本性以后, 总是掩藏不住锋芒。
太后一直想让她明白过刚易折。
而今一看,便知这孩子恐怕是受了极大打击,终于学会将锋芒一点儿一点儿收敛。
“你病了一场,倒沉稳了许多。”
昭昭颇有些心虚,“是昭昭不孝,让您担心了。”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虽不知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但你得记着这世上的人与事, 并非都是你眼中看见的、耳中听见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