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苒始终捏着门诊病历,好像黏住了一样。门诊病历的“苒”草字头写得潦草,看起来就像一个“再”字。重蹈覆辙的“再”。
她指尖抠了抠,如丧考妣,“回来后发现的。”
回来后?
温柏义苦涩地笑了笑,“所以秦老师才会不联系我?”
“我怕……”她抬眼,对上他又怯缩地避开了。
“如果是怕丁阿姨,我给你发消息了,你应该看到了,没事。”
“我看到了。”秦苒当然看到了他的消息。
“都看到了还不回复我?”
“我不是怕那个事。”
“怕我吓到?”他挑明。
“医生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吧。”她弯弯唇,“这次我回学校有留心医院的话题,听说有很多伦理问题,”她心头揣着只兔子,几乎不敢跟他对视,“你会吓到吗?”
温柏义不答反问:“这次回学校留心,以前没留心?”
“以前我不太关注这个。”她没有带班,没有压力,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懒性子。
他故作不解,“那为什么回去关注了?”
秦苒抿唇,沉默。
温柏义练达老成地由她手中抽走病历,开始翻看,“说实话,我回病房也关注了一些东西,你猜怎么,”他狡黠地眨眼,“原来三甲医院作为带教示范,每个专业科室都要承担教学任务,除了本科院校,专科卫生院校也包含在内。也就是说,就算你隔绝来往,我们也会再见面。”
他说归说,手口同步反馈信息的功能练得十成十,秦苒薄薄一本病历,由拔牙到扁桃体发炎,各种就诊项目均在列,大脑完全纳入她的就诊记录。
秦苒想要夺回来,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医生看病历再正常不过,好像自己才是那个不妥当的人。
“是嘛……”
“所以你没必要做的这么绝。”他收起调侃的语气,表情冷了下来。
“我没有……”
“哦,对,”他挑眉,假装信了她,“你是因为不小心发现怀孕了,怕吓到我,才会在凌晨无故消失,才会拒绝回复我的消息。”
秦苒手上空空荡荡,没有水杯没有病历,手无寸铁地接招,慢热属性难免慌张。她不想让他知道徐仑那晚来了,这完全破坏了那段美好的回忆。
秦苒被事情扰得焦头烂额,再在手术室门口遇见温柏义,心情复杂,人的气场跟着掉链,委屈地耷拉下肩膀,长发顺动势滑落,像一只无辜的垂耳兔。
温柏义叹了口气,没再咄咄,酝酿了好会,将话题拐弯。“他知道吗?”
她抠住木凳,“重要吗?”
“原来你也这么自私。”
他眼里的失望就像一把利剑。
“男人总是在面对自己基因传递的绝对性时特别容易共情,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她几乎没有思考,直接甩包了回去,又在话音落下时向他道歉,“对不起。”
温柏义挤出苦笑,两手一摊,“没事啊,我习惯了。”
“对不起。”是她把光风霁月的他拽出轨道。
“不用,生育自由。”他讽刺地给予肯定。
她不是自私,对于拥有孩子或许没有准备,但失去它多少有些茫然无助,“我不想告诉他,有很多因素在。”
“说说看。”
“我见红了,”她强装镇定,努力把他当做医生,“书上说一般这样孩子不建议留。”
“医生也这么说?”
门诊医生说她如果想要卧床休息即可保胎。秦苒不再兜绕,“好,我就是不想要孩子,”她饿得有些犯恶心,“我生了孩子更是连鸡都不如了!”她撑住脑袋,努力维持都市人的体面形象,“我不想生。”
她生了就完蛋了。甚至她连父母都不敢告诉,所有人都会让她生。她在没想好婚姻的解决方案之前,孩子只会是障碍。
温柏义见她胸廓起伏,怒意颇甚,安抚地点头,说:“好。”
话题严肃,气氛僵硬,温柏义这声“好”陡然插入,两人皆是一愣,噗嗤笑出声来。秦苒避开眼神,低啐,“神经。”关他什么事,好什么好。
“我只是通过男性共情,投了赞同你的一票。”他将报告翻转,送至她眼下,指着b超影像自嘲起来,“有过一点缘分的小家伙了,我都舍不得。你呢,你看看它,确定?”
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确定了。”她点头。“你依然要为我保密。”
他试探地问:“其他事情也确定了吗?”
秦苒两手指尖扭曲地攥在一起,每一处都掐出痕迹。
温柏义看了眼时间,掏出软件点了杯咖啡,让她等等他,他的咖啡在做。
秦苒:“我可以不说吗?”
“可以啊,很正常,我们早就接受这是无解的事情了。”他叮嘱她,“流产之后记得好好休息,多吃点东西。”
“一般休息几天?”当一件事情不情愿时,人会反复找各种人询问,以求问到心中的答案,找到从心的借口。秦苒便是此类。
“医生说休息多久?”
“半个月到一个月。”她小声。
“那就遵医嘱。”
她挣扎,“我有个比赛,下月中旬要比。”“请假不行吗?”
“可以,”秦苒食指紧紧抠进拇指指腹,“但医生说病假上要写流产。”
写了流产就意味着学校老师不少都会知道她的隐私,可本地人关系盘根错节,她爸妈肯定会知道的,徐仑也瞒不住,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复杂。
温柏义眉宇轻蹙,“什么意思?”
他们声音都不高,胳膊肘搁在高台不远不近。属于城市的嘈杂背景音按下静音键,咖啡豆颗粒在机器里滚动,宛如海涛翻涌,“温柏义,能帮我一个忙吗?”
“假条吗?”他问。
“嗯。”她鼓鼓嘴,对于向他提出请求自觉羞耻,“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她低声道歉,“对那天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没事。”他轻松地说,“小事。”
秦苒说学校需要挂号单、门诊病历等一系列证明,因为面临学校极其重视的比赛,如果此风口浪尖请假一定要说得过去的病因,否则组长会不高兴的。
温柏义说:“我们泌尿外科如果有什么病开假条的话也就是泌尿系统感染,一般是三天到七天,当然似乎不严重,我可以帮你去找急诊的同学开上呼吸道感染的假条,说发烧。”
“那个要验血报告吧。”
“我可以弄。”他轻咳一声,“我妈正好发烧,昨天查血白细胞淋巴细胞都高,我带管她的血。”
秦苒听不懂,“我需要做什么吗?”
“先把手术做了。”他伸手将病历本拿在手上,右手一摊,戒指敲在桌上,木木的一声,“把医保卡给我,我帮你挂号。”
“挂号我可以自己来。”城市的规训到底更深,她拘束地客气起来。
他坚持,“我挂更方便。”
她小口的吞了口唾沫,低头找了会,内心闪过片刻挣扎,终于还是决定依靠他,于是恳挚地双手将医保卡递给他,“谢谢你,温柏义。”
此刻的秦苒像一只失桨的孤帆,飘荡无依,颓败得全无南澳岛的精致气质。温柏义心脏紧揪,“秦苒,我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她赶紧低头,眼眶一湿。
“朋友就是互相帮助的,”他左右手来回翻转医保卡,“这是小忙。”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去取咖啡,回来时秦苒略显苍白地撑着脑袋看他买咖啡好羡慕,“好饿。”
“低血糖吗?”他看她面色苍白,抓过她的手一摸,冰凉的。他问,“禁食多久了?”
“早上到现在都没吃。”空腹来抽血检查,下午就手术,还得空腹。
他要了半杯水,倒了三包白砂糖搅匀,“喝点这个。”
见她不肯,解释道,“这个就是补糖分的,不影响手术空腹。”
太周到了,秦苒嘴巴里的谢谢说都说不完。
喝完糖水,温柏义的电话也打完,“走吧,插了个队,16点半的手术提前到下一台,我们赶紧去。”
秦苒都说不出感谢了,“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在医院有事找我。”他大方揽下活。
秦苒进了手术准备室,被问有家属陪吗?她摇摇头,护士让她进去准备,裤子脱掉。
她带着羞耻,脱掉了裤子,躺在准备室冰冷的手术单上,脚高高架起,露出隐私。冲洗液是冷的,浇得她一阵缩。灌洗过程十分粗鲁,躺到手术台,秦苒向麻醉医生否认了一切疾病史。
直到摆出羞耻姿势,看着惨白的术室墙壁,消毒水刺鼻环绕,秦苒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再绝望了。她不知道温柏义在外面等她,如果知道,闭眼时的绝望也许会少一些。
医生说,用牛奶。
她想,什么是牛奶?
没一会,无力袭来,失去知觉。完蛋了一样。
第19章 03 售后
秦苒陷入极度舒适的睡眠。
她不认为这是麻醉, 因为太舒服了,被医生拍肩唤醒时还在做梦,梦见南澳岛, 半山半海, 环岛海风迎面拂来,温柔如爱人永不走失的怀抱, 海边一男一女相向而视,欲言又止, 那男的刚要开口, 唇形微动。秦苒豁然被拉回惨白的术室, 鼻尖隐有消毒水混合的血腥味道。
她眨了眨眼, 下意识地抬手,却被输液针上连接的盐水皮条束缚住动作, 手无力乖顺地垂了下去。耳边沙嘹的男声忽然消止,换成了温柏义轻声的,“我来喊她吧。”
温柏义凑到她耳边, “秦老师,醒了吗?”
手术洗手护士一边收拾器材, 一边打趣, “你们泌外这种三老粗科室居然对手术病人这么温柔, 不知道的以为是你老婆呢。”
“别胡说, 他和他老婆都是我同学。”麻师哈哈大笑, 强调地维护温柏义, “我们阿温一直是这样的。”
妇产科医生两脚一搁, 来了兴致,“是嘛,那对老婆肯定更温柔吧。”
麻师收拾药品的塑料包装, 一个个分类丢弃,嘴上不饶过老同学,“那没得说,后街女霸王肯呆的温柔乡,肯定是常年温泉级别,自动恒温。”
“哈哈哈,温医生老婆很霸气吗?”
“相当霸气!当年我高中被按在地上打。”
“为什么?”
“就因为打篮球把她家哥哥打伤了。”
温柏义本来懒得理他,等秦苒清醒,见他开始就陈年旧仇编故事,白那同学一眼,“胡扯,她哪有打你。”
秦苒攥紧白床单,听那麻师野性发笑,“我就知道你要帮薛尔惜讲话。”
“人家是夫妻,你才是那个外人。”旁边人附和。
高中的事情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温柏义永远会站在老婆这边。
刺目的白灯像天堂,层层叠叠的大笑像地狱。秦苒迷迷瞪瞪,艰难由疲惫的身躯里挤出声音:“好了?”
“已经好了,”温柏义听见,扶上她的手臂,“就5分钟的事。”
“才5分钟?”她非常自然地扶住、起身,掌下是踏实的白大褂,“我怎么感觉过了好几天。”
“是麻药。”他问她,“睡得香吗?”
她疲困不振,“好香啊,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着了。”
他指了指里面的观察室,“进去躺一会吧。”他朝飞快进入下一波手术准备的同事打了个招呼,“我先扶她进去,谢了啊。”
那大嗓麻师去拿麻药,冲温柏义摆手,交待,“没事,进去多躺会。”
秦苒撩下裙子,白色裙角染了处碘伏的深渍,脚滑下了手术台。双脚着地,站得很稳。
观察室有两间,温柏义将她带进观察2室,这里完全是空的。隔壁1室有两对情侣正在里面。
他要帮她,她摆手手不用,“没什么感觉,就是麻药还没过劲。”世界以她为圆心,徐徐转动,她揉了揉肩前碎发,“我好像感觉到了地球自转。”
温柏义拉了张小凳,想扶她睡下,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摁在膝盖上,柔声接话:“睡得舒服吗?”
“很舒服,”她荡漾出酒醉的笑意,“我还梦到南澳岛了。”
病床上,秦苒两脚自然下垂,来回摆动,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睛里有憧憬的星星,温柏义跟着心旌摇曳,勾起回忆的笑容,“我也是。”
她歪头,“也是什么?”
他避开她直勾勾的眼神,麻醉后的秦苒烂漫得可爱,眼神挑逗得他心动过速。他说:“我也好几天没睡好了。”
语气兜满生活沉甸甸的分量。
秦苒叹了口气,两腿一并缩到床上,脸半埋进被子又陷进困乏,有一种喝醉酒的摇摆感,迷蒙地眨眼,“你回去和你老婆聊了吗?”
“我说过,我不会和她聊的。”扫过她白皙的脚背,划过足趾,那里染上孔雀蓝的颜色,衬得周围皮肤越显透明,温柏义喉结滚动后将目光终于定在落灰的墙角。
“不说怎么解决?”她自豪了,两拳头舞动,“我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