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秦苒一惊,痛得咽了小口唾沫。
“她年轻时候,因为勾搭已婚男人被人老婆在学校公告栏贴过大字报,”王珊珊表情痛恶,又忍不住心疼,“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评上,每次都因为作风问题把她筛下来。”
“哦……我那天还觉得她好厉害,38岁没过结婚。”奇怪她在学校这种刻板的地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秦苒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刚工作那会。”
秦苒遗憾,“都这么多年了。”
“是,而且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谈过,”王珊珊补了句,“私底下是不知道,反正跟我们从来没说起。”
秦苒捏着手指,想起那个总是戴副黑框眼镜封印姣好五官的老师,心头泛过异样。
“不过,要我说,虽然评不上优,但秦老师一个人倒是蛮自在的,逛逛植物园动物园,寒暑假跟团旅游,周末近处民宿住住,不像我真是照顾完大的照顾小的,累死了都,都是男人害的,哈哈哈哈哈。”王珊珊半是羡慕半是打趣。
秦苒附和怅然,“我也觉得。挺好的。”
文具店的空调坏了,吹出凉风来。案头绿植架子处,正好是空调风直吹的地方,秦苒裹紧风衣,颈后袭来的刺入毛孔的冷风像南澳岛晚上的海风。
王珊珊问她怎么不动,想买绿植吗?
她将左手食指送到风口,冷冻止痛,“吹到凉风,看见绿色,就会想起上次旅游。”风衣领在颈口收紧,像温柏义修长五指抚过的缱绻。
心动和后怕来回夹击。
“南澳岛这么好?我爸妈回来也一直夸,我明年暑假带我家大宝小宝去玩玩,到底多好玩。”
“一定要去!没有人去了南澳岛不爱上那里的!”
“哈哈哈,夸张的,我去了那么多海岛,台湾也去过,不就那样嘛。”
“不会的,你记得看那里的日出日落,你一定会喜欢的。”
“哈哈哈哈,好!我倒要看看。”
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帝心机的安排,明信片货架上摆放着一沓南澳岛风景明信片,秦苒买了两份,连着两本笔记本和一份明信片送给了王珊珊。
她看到小黑板上的服务项目,问道:“是可以帮寄吗?”
“可以,但要买一下邮票,”收银员指了指亚克力货格,里面摆满喜庆的娃娃头套票,“可以挑款。”
“谢谢,我就问一下。”
*
造物主在捏造高妹时,给她们留了棘手的颈椎问题。薛尔惜是比较痛苦的一个,加之做律师需要长时间伏案,堆摞文书,满屏文档,她近期手麻、恶心症状溢发严重。
温柏义接到收发室电话,正好送她进去做磁共振,抬手看了眼手表,心算半小时绰绰有余,结果等薛尔惜出来,他也没回来。
薛尔惜在络绎穿行的患者家属里找温柏义,电话嘟声一起,那头就切了,他气喘吁吁地冲了回来,拍她的肩,抱歉道,“刚有点事。”
他示意她站在门口等等,径直进了操作间,问相熟的同事提前看了下报告结果。
“你去上班吧,我等会下午让同学在电脑上帮你看一下,不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我跟头儿说了声,”她抿抿唇,“请了两天假,不舒服。”
“哦。”温柏义忽略她说的头是谁,只扬扬下巴,“那你先回去吧,我一点半要去接台。”
“我在你办公室等你吧,一起吃晚饭。”她试图挽住温柏义的手臂撒娇,却被他推拒地拎开前臂,保持礼貌的距离。他淡淡地敬告,“不舒服就回去睡吧。”
“温柏义!”她满脸不高兴,“你确定?”她其实很想推心置腹谈一次,但他一直在回避。
他将手揣进白大褂口袋,手在卡纸上细细抚摸,“我以为你很聪明的。”他提都不想提。
薛尔惜还是等了。
她在他的座位上一直坐到天黑,将电脑上他这几年发的文章看了一遍,要说,如果不知道是医学文献,有些词语和标题还蛮色情的。
办公室嘈杂得像菜市场,她不时收到热情医生的慰问,比如什么时候要孩子,出国陪读律所工作怎么办。
尔惜有些尴尬,这些问题她一个都没法妥帖回答。她担心自己的回答会对温柏义的工作产生舆论影响。终于等到他们组的人回来,不顾他惊讶的眼神,像是终于盼来情郎,扑进他怀里,她抚摸被他手术帽闷湿的短发,笑眯眯地说:“老公,辛苦了。”
温柏义扒开她的手,蹙眉扭开脸,在一片惊叫和口哨声里,低呵道,“薛尔惜,这是医院。”
“好啦,我知道。”她以前也这样,热情的时候要让全世界都知道,那会他常是害羞,决不是这样的正经态度,但她不在意,脸色都没讪一下,“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久,五点半了,今天不是你们组的手术日。”
温柏义确认她脚挨到地面,轻轻推开她,“颈椎不舒服就回去睡,等我干嘛?”
尔惜手背至身后,仰伸脖颈,左右转动,“有收获的,刚刚你的马仔教我一套操。”
“什么马仔?”
她指着经常跟他课题的研究生,“他说是你马仔。”
那男生拿影像片子把自己挡住,半透明的黑白后显出他笑个不停的傻样。
看来下午他们聊天氛围很好。薛尔惜从来很有男生缘,容易与男生称兄道弟。
“人家将来是正经的临床医生,”温柏义将手术费的签字单往“马仔”桌上一搁,提醒他,“明天早交班让他们签一下。”
他下午一直在台上,没空将明信片仔细看几遍,这会尔惜在,又喋喋不停,他手揣在口袋点动,由办公桌上拿起将车钥匙塞进她手里,将她拉至办公室外低声道:“你开我车回去。”
尔惜看着掌心的钥匙,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对不起,我忘了你没开车来。”他这样说,好像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没走成的。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却把话语里的亲密关系切割干净。
薛尔惜无语:“什么呀?”
“我看会文献再回去。”
“温柏义!”
“我等会坐公交车回去。”
拨了拨汗湿的头发,他一头扎进值班室配备的浴室。刚刚做手术他热死了,护士给他擦了十几次汗,嘲笑他怎么跟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似的。
主任说他可不就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嘛。
他沉默,下颌在口罩里咬紧,将收到明信片的乍喜憋回去。
他已经不是小伙子,怎么能因为收到信件,这样慌张?
*
南澳岛成套的明信片取代秦苒原先结婚照的位置,她枕在它旁边睡了两夜,终于在一个孤枕难眠的深夜,挑出深蓝海景的一张,提笔在上面抄了首诗。
断断续续的海风,无边无垠的大海,烟雾缭绕的海天交汇,那一句“一夜苦风浪,自然增旅愁”反复盘旋。
明明不是这样的,为什么那么美好的南澳岛最后涌上的是“苦风浪”。
她想把那句诗句换下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也不知道怎么,他打开微信,想告诉她收到了,告诉她自己搜索了全诗,有点没看懂,能给他解释一下吗?
编辑完又删掉了。
他笨拙地想,也许这是个暗示。
第24章 08 笨拙
秦苒没有想到会收到回信。
在微信对话框漫长死寂后, 她上网查本市明信片几天到达,很多网友分享寄丢经历。她懊恼地想,是不是寄丢了?或者寄到医院收发室, 但他没去拿?再或者, 明信片被他老婆发现了?
秦苒后悔了。
她不应该寄明信片的,就应该让南澳岛的事结束在南澳岛, 按照她离开南澳岛时的想法,这只是一夜情, 而非婚外情。
婚姻里的麻烦事儿不是生个孩子就能解决的, 也不是跟谁睡一觉就能忘却的, 她在痴心妄想地躁动些什么。
浪漫的时效性是会过去的, 就像她和徐仑的,和温柏义的也不例外。
思想工作这样对自己做了小半个月, 秦苒度过了比得知怀孕还要痛苦的半个月,秒针的转动都能听见。好像心死了两回。
直到有天,师傅说有她的挂号信让她带身份证。她揣着蹦跶的心跳冲到学校门口, 奔跑时,她心中闪过一丝惊喜, 在看清信封上的隽逸字体后, 她快步遁至铁栅栏旁, 双手捂住脸, 像个傻子一样哭了出来。
那刻她确定, 她对温柏义的期待和幻想早就高于了她的可控范围——
————————信始————————
温柔的秦老师:
好久不见。
这里是温柏义。
上学时候有想过写信, 高中同桌经常跟笔友写信, 还让我去传达室替她拿过信,也收到过暧昧的信(不许笑),但真正实施起来竟是而立, 提笔时很肉麻,仿佛在做小朋友的事,又很浪漫,深夜给一个女孩写信,还是一个漂亮女孩,拿笔都抖。
上次见你,有些憔悴(查字典才知道怎么写 高知文盲),记得你说喜欢跑步,等身体好些记得多跑步。我有想过,你跑步是将头发扎起来还是放下来,如果放下来,那长长的卷发迎风甩动(我想不出其他词了),应该很美。
前天给明明插队安排了趟手术,他高考结束我也去美国了,他非要我操刀,决定高考前解决了。我拿出美容院级别的态度认真缝合,今早就绷线了(割后容易敏感),他疼得龇牙咧嘴,联系我时似乎有些抱歉,我安慰他,聪明的男孩子有你这个精力,很好,你得珍惜。
写到这里,重读一遍,像个小学生,那我来聊聊成年人的话题吧。
那天告别时,我说我想收到论文录用的邮件,两周前收到退修邮件,我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思索应该如何告诉你。发微信不好,毕竟你当时不想加我微信,态度非常决绝,我不想被拉黑,所以在此告诉你这个喜讯。
明信片很美,但不如真实的南澳岛美。等我遇见国外的海,我也给你寄一张。
不知这封信何时会寄到你的手上,上网查过,有些网友表示平信与明信片等邮寄速度慢,有走丢可能,我冒昧之下选择了挂号信,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你上趟的诗说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是因为选择面小,他们那时候一生都认识不了几个人,具体时代具体分析,如果我选择平信,或者你选择平信回信,我想,我会急死,恳请秦老师一定要用挂号信回我。
敬祝
一切顺利!
温柏义
20XX年12月15日
————————信末————————
薄如纸片,深如海洋。
秦苒捏着信,读了两遍,情绪刹不住车了似的,用力抹了把眼泪,在学校的绿皮操场疯跑五圈。一圈200米,五圈都没喘。心跳疯狂,热泪盈眶,她控制不住地想嚎啕大哭,想放声嘶喊,仰头望着碧空表情兀自精彩几秒,又在下课铃声响起的瞬间,立正身子,吸了吸鼻子,平静地走回了教学楼。
她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将这几年买的文具都整理出来,精心挑选后,选择用派克钢笔,仪式感地回信,她打了两份草稿,却怎么也词不达意,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很少,只能顾左右言其他。
誊写到一半,秦苒为自己的郑重其事好笑,忽然想到什么,再次翻出温柏义的信,每个标点汉字间距、顿挫都没有犹豫,包括他模仿汪曾祺的小括号,她将信贴至心口,不经意的认真让人心动。
————————信始————————
温柔的温医生:
许久未见!
意外收到来信,想来是明信片引发的误会,心血来潮想抄首诗,给南澳岛添笔温柔的结局,未曾想收到续篇。写明信片那夜我看书,看到一位日本作者说大海是叙事诗,我想,南澳岛的诗不应该是苦情的。隐有复杂,多少浪漫。
提笔我反常地坦诚,比之面对你好些,术后实际不适,小腹隐痛,腰酸不止,我躺不住,便进补药(你们西医信吗?),聊慰失却的养分。关于跑步,我确实有懈怠,既然你说了,我决定开始夜跑,让晚风与头皮自由接吻。
我初中也交过笔友,特意翻出以前的交互的信件,情感单薄又直接,那是个男生,很爱抄唐诗,有时寄来的信只有一首李白的诗(我怀疑他只是在练字!),我脑补一系列的郁郁不得志,认真鼓励,仿佛穿过时空在安慰诗仙。在此,我老实交代,后来我们见面了,他没考到高中,我约他出来安慰他,可在见到他之后我潦草地确定了一点异性标准,男孩子可以念职高,但是要洗澡。你之前说泼皮一周洗一次澡,那总不应该低于泼皮吧。
关于明明,其实我很好奇,这个手术很普遍吗?不知是否出于性别差异,我几乎没有听说过谁做这个手术,偷偷进行搜索,似乎只是我的盲区,敢问温医生做过吗?(你会告诉我的吧)
关于微信,我抱歉,南澳岛之行并非我最好的状态,心中堆了很多的事,缺乏辅助性推力,原地傻转,像头急驴,没能把我的知书达理温柔体贴淋漓尽致展现,现在想想有点后悔,给你留下了“决绝”这样的印象。但那刻的决定也许是对的,不然何来永远保留的信纸?
在与先生摊牌后,我翻阅相册,除了民政局盖戳的婚书,多是影像记忆,那些努力清扫场地杂物、管理过表情的照片,我认为缺失了一种笨拙,我们读了太多书,交互感情也太精明。从前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你说的对,具体时代具体分析,有幸,我遇见了愿意在这个快时代慢下来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