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她原本穿的嫁衣并非这一身,而是燕晚逢找绣娘为她缝的嫁衣。可燕晚逢的口味,着实有些花里胡哨,那嫁衣的样子一出来,便叫朝烟和将军夫妇目瞪口呆,流金贯玉、极为繁复不说,上头还绣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牡丹乃国之天香,不是皇后,谁敢用?所幸将军夫人开了口,说另外再做一身。
将嫁衣理罢了,喜娘给她盘起高髻,斜簪左右两支步摇,另饰流苏小金冠。那金冠上雕着片片金叶,人一走动,金叶也巍巍颤动,金光乱流,很是惹人怜爱。
这些珠钗首饰一上身,朝烟便变了番模样。她平素不爱打扮,总是懒涂脂粉,也不喜多戴珠玉,总是清淡着一张脸;如今涂了殷红口脂,淡扫双眉,再配上一袭华服美饰,人便煜煜光彩起来,仿佛一道流霞似的照人。
兰霞原本在各个屋里四处窜着凑热闹,东边要一点喜钱,西边吃两口枣子,一进了朝烟的屋子,瞧见姐姐梳妆打扮的模样,人便坐下来不愿走了,如粘在了锦凳上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姐姐镜中的模样。
有喜娘瞧见了,便打趣道:“兰霞小姐也想嫁人了?”
兰霞喜欢“小姐”这个称呼,众人都这样喊她。她一听喜娘打趣,雪似的脸便泛起了轻薄的绯红,道:“也不是!我只是觉得姐姐这一身衣服头面好看。”
喜娘们笑了起来,个个都面有揶揄之色。年轻的女儿家嘛,闲暇时想一想嫁人那日如何梳妆打扮,这都是常理,也没什么可见怪的。
等梳妆的差不多了,屋外传来侍女们齐齐的行礼声:“见过夫人”。原是将军夫人来给朝烟添簪了。朝烟的母亲去的早,燕晚逢的母后亦然。二人上头没有正经的女长辈,便由将军夫人揽了所有的活计。回头操持完这里的事,还要去魏王府再忙上一轮。
门扇推开,将军夫人文氏跨了进来。她今日特意穿了喜庆的浓香檀色,人似乎也年轻了几许。朝烟乍一抬头,还以为是文家小姐文海柔来了。
“收拾得怎么样了?”将军夫人信口问着,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她从外头来,如今正是十二月,早上下过一阵小雪,现下放晴了,照的积了薄雪的树枝上白光灿灿。
“回夫人的话,都准备妥当了,只等您添了簪子,就请新娘合盖头。”喜娘恭敬地答道。
将军夫人点了点头,将冻得发红的手在火盆上烘了烘,人身上的僵意被驱散了,眼神便也活络起来,上下打量着朝烟。半晌后,将军夫人满意地点头,道:“总算有些王妃的模样了。其余的,日后再教导也不迟。”
听夫人这么说,朝烟安下了心。她最忧虑的,便是自己仪态不端,匹配不得魏王妃这个身份。虽说燕晚逢不在乎,可她却是在乎的。
喜娘取出一道匣子,呈递给将军夫人。夫人将其打开了,取出一支绞金丝攒珠簪了,赞尾开了朵海棠,碧色的料子莹莹动人,一看便知并非凡品。夫人将这支发簪在朝烟的髻上比了比,然后心满意足地插.入髻中去。
一边插簪,夫人一边叮嘱道:“殿下娶你,是看中你的心意,觉得你待他一心一意,与那些素未谋面、只为了家世父兄嫁人的小姐不同。等你过门,也要常记得这一点,不可辜负了殿下。”
朝烟垂着眸子,轻轻地点头,道:“谢过将军夫人教诲。”
将军夫人板着脸,又严肃道:“阿柔今日也来了,她心底欢喜你,你若有空,可与她说上一二,也好叫她高兴高兴。不过,她与她的母亲在一道,看的严了,怕是不能和你说上几句话。”
朝烟忙应声说好。
忙忙碌碌大半日,近黄昏时,终于要到出门的吉时了。外头的仆从不停地来报,说魏王府的迎亲队过了哪条巷子,又跨了哪座桥。终于,锣鼓喧天之声越来越近了,吹吹打打的喜庆之响似乎就隔着一道墙而来。
朝烟合着盖头在喜床上坐了许久,腿都要发麻了。不过这点小苦头,对她而言倒什么都不算。她如今是做魏王妃的人,此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便是要每天都把腿压麻了,那也是应当的。若非受过苦,哪里来的福气?
“新郎官到门口了!”喜娘们簇簇拥拥地开了门,来扶朝烟出门去。她盖着盖头,从红绸里头望去,一切都是朱红一片,且天色也晚了,隐隐约约的,什么都瞧不清。
朝烟的兄长与嫂子来搀她,小夫妇俩都不爱说话,现在妹妹出嫁了,嫂子竟小小地抽噎起来,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感伤,又欢喜得流泪。兄长则结结巴巴说了两句“好好过日子”。
天冷,十二月的风从袖里灌入,让朝烟微微地蜷起了手指。她与自己的父亲最后说了声话,便随着一群喜娘跨出了门。在花轿之前,有一个高挑的男子正安静地候着她。
周围很是喧闹,有许多人在说话。喜娘与邻家的女儿,都在夸赞新娘子打扮的漂亮,什么“好一个美人”,“当真是倾国”,就仿佛能透过这红盖头瞧见她的脸似的;有人在讨喜钱,“杜家老爷,女儿高嫁,再散点财也是应当!”;还有人在轻轻地哭,不知是哪位长辈,竟如此忧愁善感。在这些喧闹声里,朝烟听见燕晚逢问她:“你冷么?手都冻红了。”
朝烟小小地点了头,说:“确实是冷,风吹的。”
于是,燕晚逢忙塞了一大叠红包进岳父的手中,牵过了新娘的手,低声道:“进了轿子就不冷了,垫子下面放着小火炉。”他的手掌心也是暖的,烫得如太阳的日心似的。
朝烟最后回望一眼自己的家人,跟着燕晚逢跨下了阶梯,在喜娘的搀扶下坐入了轿中。
等她坐稳了,轿身晃了晃,整个儿抬了起来,让人觉得像是被抬入了云端。外头有人喊“起轿回府”,于是,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便又响了起来,热闹极了。
朝烟坐在轿子里,伸手向下一探,小炉的暖意扑了上来,果然很舒服。她在红盖头下微微翘起了嘴角,心里暖和得像在春日似的。
轿子摇着晃着,穿过了几条巷子,又上了一道桥。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中忽然听到了一丝马蹄疾驰之响。这马蹄声在迎亲的一片吹打之声中显得很是突兀,外头的轿夫们也停下了脚,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在办亲事呢!可不要挡道了,不吉利。”
“官老爷们,吉时不可误啊!耽误了新娘新郎的大喜事,可是积不了福气的!”
轿夫们的抱怨声却并没有什么用,那阵马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寂静地停下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也停了,四周竟是一片诡谲的寂静。许久后,朝烟听到了燕晚逢的嗓音:“皇叔,你这是何意?”
皇叔?
她听到这个称谓,便愣了愣,眼前立刻浮现出摄政王那张威严可怕的脸。下一刻,她顾不了婚礼的繁琐规矩,撩起盖头,一手打开了轿帘子。
果不其然,夜色之中,外面围着一圈火把之光,犹如龙尾蛇身一般。而在桥的对头,便是那位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却被燕晚逢逼得步步退让的摄政王。只见他骑在马上,一身盔甲,身侧是如羽翼一般排开的亲卫,密密丛丛,黑甲如鳞,叫人胆战心惊。
“侄儿大喜之日,本王自然要送上一番贺礼。”马上的摄政王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燕晚逢,“今夜,怕是要叨扰你的婚事了。”
下一刻,周围便有几个黑衣人扑来。朝烟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并人影四肢一阵乱晃,下一瞬,她便被人跌跌撞撞地拽下了花轿。拽她的人丝毫不怜香惜玉,她的脚踝一扭,顿时涌起一阵热烫的痛楚。
“嘶——”
回过神来,一柄剑已横在了朝烟的喉头前。
“朝烟!”燕晚逢的呼喊声从前而来。
第69章 交易
十二月的京城冷的有些砭骨, 明明过午后时雪便停了,偏如今又下起了小雪来,一粒粒雪点子飘落到人的面额上, 寒意星星点点地透进来。
朝烟被人从花轿上拽下来时把脚腕扭了,此刻生疼生疼,叫她不由皱起了眉。想要看看伤处, 可眼下的境况又容不得她放肆——寒光四流地剑刃正横在她的脖颈之处, 险些要切入喉头的肌肤去。她若稍稍动弹,免不了流血受难。另有几个身着盔甲的军士虎视眈眈地站在她身侧,一人反剪着她的手,力道之大,叫她觉得手骨都要被折断。
细雪无声,桥上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 原先吹吹打打的迎亲队被这突然杀出的军士们吓破了胆子,谁也不敢乱动,哆哆嗦嗦地瑟缩在旁,生怕殃及了自己的性命。
燕晚逢咬牙回看一眼朝烟, 冷冷质问道:“摄政王真是好一份大礼,竟将本王的王妃都绑去了。也不知这是何故?她乃无辜之人,何必与她为难?”
桥的那头,火把之光在夜色里明灭。有人提着蜡纸灯笼, 细细的光火将灯笼竹骨都照得分明。摄政王的脸落在这暗淡的光线中,便显露出几分肃杀的可怖来。
“魏王殿下痴情,不顾众人非议, 也要迎娶这宫女为王妃,本王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本王还是好奇,殿下到底对这女子有多痴情,又愿付出多少,保她平安?”摄政王冷冷道。
——殿下到底对这女子有多痴情,又愿付出多少,保她平安?
因这一句话,朝烟的眸光一凝,心底泛起浅淡的寒意来。
摄政王的言下之意,是要燕晚逢用东西来换她的平安。可摄政王要的是什么?
她知悉如今摄政王的日子不大好过,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权势。为此,他才不惜在这大喜之日,想要趁着众人皆沉醉于大婚的锣鼓喧天之中、放松戒备之时,逼燕晚逢让步。
可若是摄政王再贪心一些,想要——燕晚逢的性命,那又当如何?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朝烟的心便咚咚乱跳。
不至于此。定不至于此。
朝烟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抛去,呵了一口寒气。她一启唇,气息便在冬夜中化为一团白雾,将人的眼前都模糊了。
燕晚逢皱眉望一眼朝烟,收敛起了先时的惊态,道:“摄政王,我们到底是叔侄。若是有话想说,不妨坐下来好好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伤及无辜?”
摄政王冷哼道:“何必大动干戈?这话,我倒是想回赠予晚逢你。你对本王步步紧逼之时,可有念及分毫的叔侄之情?本王竟是分毫都看不出来!”
摄政王语气寒凉,望着人的目光亦是冰冷刺骨。朝烟看出来了,他大抵是已无其他退路,这才剑走偏锋。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些疯狂。
“皇叔,那些部下行贿舞弊之事,错不在我。我不过是将这些事告知旁人罢了!若非是他们做下了这样的恶,又怎会给皇叔惹麻烦?”燕晚逢道,“皇叔与其和我过不去,不如好好整治整治手下人,尚有可能过的快意些。”
听了这话,摄政王却是丝毫不领情。他拿马鞭遥遥一指朝烟的方向,道:“废话少说!晚逢,你选吧,今日,要么魏王妃杜氏丢了性命,你轻松跨过这座桥去;要么,便是魏王妃能活命,而你得束手就擒!”
闻言,朝烟目瞳一凝。
摄政王这是要燕晚逢在自己与她之间做个抉择了?他与她,二人只有一人能平安归去?
朝烟的心跳的越快了。寒意浸骨,雪似乎下的越发大了,要将灯笼光都覆灭。她想要挣扎,可手臂一动,那剪在她手腕上的铁臂便越发地掣肘紧锢,将她的肌肤勒的生疼。她虽有心挣脱逃走,可却全然无能为力。
“别想逃!”她身后的男子见她挣扎,便阴仄仄地呵道,“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王妃娘娘的脖子,那便是罪无可恕了!”
朝烟的身体僵住了。不知是否因冬日严寒,她觉得手都要褪尽了知觉,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朝烟稳下心神,问道:“不知摄政王想让魏王殿下做些什么?我从前不过是小小宫女,算不得什么要紧人。要想拿我的命来换东西,恐怕换不了几个银子。”
她的声音清清冽冽,落在寒夜里,与那细雪一样的清冷。
摄政王道:“本王说了,让晚逢乖乖束手就擒便可。至于接下来的,你就不必管了!”
可正是这句“束手就擒”,叫朝烟心底倍感不安。束手就擒之后会发生什么?是沦为阶下囚,还是被贬出京?是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还是干脆被处死?
这一瞬,朝烟的脑海中又掠过了燕晚逢曾说过的那个“废帝与宫女”的故事——废帝被赐死,而宫女一道殉死,陪同上路。她本以为她与燕晚逢离这个故事尚且远的很,可如今,她竟恍惚觉得自己与那宫女正毗着肩!
“殿下,您不可跟着摄政王走!”朝烟顾不得喉口前的刀刃,急匆匆喊道,“要是跟着他走了,也许性命都不保!您不必管我……”她说话说得急切,冷气灌入肺腑,冻得她边打哆嗦边咳嗽。
摄政王听到她的嗓音,皱了皱眉,道:“魏王妃,你这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若是要晚逢走,那你可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朝烟心底涌起一股血性来,她脚底有些发抖,但盯着摄政王的眼神却分外坚硬:“我本就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能让殿下活,我自己抹脖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本是被激起了抵抗之心,可情绪之下如此大吼之后,竟觉得她也能狠得下心来这样做。她无法想象燕晚逢为她而死的模样,倘若成真,她势必会一生都怀着愧怍之心。除却同死,也无法驱除愧疚之苦了!
摄政王像是被她陡然的喊叫与气魄给镇住了,不由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意识到自己竟被一个宫女出身的女流之辈所压,面色便恼怒起来,道:“魏王妃倒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好性情!只可惜今日你死与活,由不得你!”
罢了,朝烟身后的人便将她的身子掣肘得更紧,让她连脖颈都动不得分毫。
就在这时,燕晚逢终于开口了:“皇叔,你动她,只会叫我恼火,反倒没用。”他说着,仰起头来,目光轻寒,似乎比这冬夜还要冷薄些,“既然皇叔想要我跟着你走,那就悉听尊便吧。只一条:放朝烟走。”
闻言,朝烟愣住了。
燕晚逢这是…要用自己来换她了?
这一瞬,她心头竟有些恼恨,觉得他分不清轻重。她苦心巴巴,只想要他平安,可他却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要来换她的性命!这如何值得呢?
可那头的燕晚逢却已经下了马,迎着那夹有雪点的寒风,大步向着摄政王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落在这漆黑的长夜里,大红的礼袍越显得艳丽无边,袍摆被风扬起,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