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贵妃穿着湘妃色的苏绣百蝶牡丹凤袍,云鬓间簪着丹凤衔红宝累金丝珠钗,描着淡淡的远山眉。虽然一张玉面上已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其风姿犹不减当年。
一旁站着的温承奕与他这姑母有七分相似,比温贵妃的亲生儿子更甚。亦是一副玉质金相,比沈谦之相较,温承奕更具几分柔美。
温贵妃款款上前拜道:“臣妾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接着温承奕单膝跪地叩见。
太后抬了抬手,一旁的侍女便将温贵妃缓缓扶起身来。
“平阳侯世子来了。”太后视线在温承奕身上打量了一圈,缓缓说道。
“温承奕叩见太后娘娘。”闻言,温承奕行礼回道。
太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些时日没见这孩子了罢,愈发俊俏了。”
温贵妃欠身回道:“正是呢,上回娘娘作寿辰,他原该在的,只是身上有些差事脱不开身,便未能进宫来与太后庆贺,今日臣妾专程带他来赔罪了。”
接着立在温承奕边上捧着托盘的侍女便微微上前了一步,她手中的托盘上还盖着一块绒布。
温承奕回道:“一方白玉如意枕,献给太后,望太后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你倒是有心了,”太后微微颔首,命秦姑姑亲上前接过玉枕,道:“这玉枕多为青玉,白玉的可是难寻呢。”
“赐座。”
殿外侍女抬来了两把椅子放在阶下,温贵妃坐在了挨近太后的地方,温承奕则坐在了孟妱身侧。他微微侧眸瞥了一眼,便见孟妱两颊泛红,单手撑在案上。
瞧她伸手去抓案上的酒盅,手却偏的厉害,恐她闹出什么动静,眼见酒盅要倒了,温承奕一把伸手按了过去。
他佯作了一个挪身子的姿势,上座的太后与秦姑姑并未瞧出什么来。
“妱丫头,你倒是清醒一点。”他唇间只开了一个小缝,与她侧首低语。
男子的声音直灌入耳中,孟妱这方清醒了些许,担心自己再做出什么失态之事,孟妱缓缓起身道:“怀仪不敢搅扰太后与贵妃娘娘,先行告退。”
太后只当她是待得闷了,便道:“你只在这宫里转一转,再回来,今日便在这宫里住下罢。”
孟妱怔了一瞬,只回道:“是。”
这宫中规矩甚多不说,只各个处所她也认不全的,自然还是想回王府的,可皇命不能违,她只得欠身谢过太后。
既出不得宫,她便瞧瞧问了问殿外的宫人御花园的方位,缓步走了过去。
才出了寿康宫不多时,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惊得她忙侧身站到一旁,让出路来。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温承奕大步上前,笑道:“这会子倒是清醒了?”
孟妱愕然抬首,茫然的往四下瞧了两眼,才将视线凝回温承奕身上,疑道:“你怎的在此处?”
温承奕不禁气结,微微倾身向前,孟妱连忙往后躲了躲,只听他道:“倒是真没少喝,想来连我与姑母进殿都不知晓了。”
孟妱恍然如梦,“方才贵妃娘娘也来寿康宫了?”见温承奕笑而不语,她不禁蹙眉,她方才连礼都不曾向温贵妃行,“我当真冒犯贵妃娘娘了。”
温承奕轻嗤了一声,道:“她今日来可不是为这个。”
“什么?”
“你不是要往御花园去,可认得路?还是让本世子带你一程罢。”温承奕笑了一声,便先走在了前头,孟妱只得小步跟上。
御花园内有一片梅林花开的正盛,可眼瞧再好的景致也激不起孟妱的兴致。
良久,一旁的温承奕开口道:“如今胆子大到连我们大学士都敢休了,今日原是来瞧瞧你怎样的凌人气势,倒不承想是这副模样。”
一句话,果然便激怒了孟妱,狠狠白了他一眼,只顾快步朝前走着,不再搭理他。
她到底身量比温承奕要矮上许多,快步走了许久,还是被他几步跟上了,“怎的还是这般小家子气。”
孟妱不愿理会他,只闷着气信步在院子里走着。
许是因憋着这一口气,她倒是一逛便走了好长一段路,觉着心内那股郁结于心之气倒似是散了一些,头上开始晕晕乎乎,身上也觉得有些乏累,瞧见前面的一张长椅便坐了下来。
温承奕亦撩了衣袍,在她身侧坐下了。
她不言,温承奕亦只静默的坐着。
良久,孟妱低声道:“前几日,嬷嬷走了。”
温承奕忽而侧眸望向她,思忖了一瞬,方知她口中的走了,是何意思。
他将双手撑到脑后,倚在后靠上,淡淡问道:“见她最后一面了么?可有好好哭一场?”
孟妱不知他言中之意,只微微点头,“嗯。”
“这便够了,乳娘走的时候我还在军中打仗,回来已是一年后,乳娘家里的人早已将她连同她的遗物一并带走了,我可是想哭却连个地儿都寻不见。”
日光透过绿叶,漏下一抹光照在温承奕的脸上,他眼角似有光亮。
孟妱闻言不禁咬紧了唇,嬷嬷的衣裳是她亲手换的,也是亲眼看她安葬。
玉翠说大夫只是说嬷嬷是摔倒中风抽搐一时不得医治而死的,她又找了几个大夫看过,都是这般说法。可她却是不信的,嬷嬷身子一向康健,绝不至如此。
孟妱忽而出声:“你不知道,嬷嬷、嬷嬷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害了她。”她瞧着这满园艳色,心内却仍是堵得慌。
温承奕顿了顿,侧身瞧了她一眼,长舒一口气,道:“想哭便哭罢。”
*
御花园的另一头,一身玄色常服的皇帝走在前头,沈谦之跟在右下,皇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问道:“那晁嗣可吐出什么东西了?”
“倒是指认了几个无关紧要之人,但对温贵妃娘娘以及平阳侯却只字未提。”沈谦之在旁缓缓回着。
皇帝双眼微眯了眯,继续向前走着。
沈谦之又道:“他原是从外请来的,在京城并无根基牵连,也未曾查到他家人……”
即便他想用些非常手段,也无从下手。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未变,审讯之人此等手段最是常见,他虽知沈谦之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但也知道,对付有的人若不使些雷霆手段唬他一唬,便吐不出半点东西来。
“罢了,将案子结了罢,三日后斩首。”
“头颅悬于城门示警。”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沈谦之脸色微僵,半晌,低声回道:“是。”
二人走着,面前正是一片梅林,皇帝低声道:“走,今岁还未来瞧过这梅林,整日这在那奉天殿中待着,”说着,他轻笑了一声:“日后,你便来这里回禀才是。”
眼前有一矮枝,沈谦之垂首绕过梅枝,被眼前一番情形瞧的怔住了。
孟妱鬓间插着八宝簇珠的白玉钗,斗篷上的绒毛搭在长椅沿上,几片红梅落在她肩头,她微微侧着身子。
枕在身侧男子肩上。
皇帝顿在原地,良久,不禁侧目去瞧站在一旁的沈谦之。
沈谦之整个人如注入寒冰一般,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依偎着的二人。
一旁的姜贯瞧着,忙躬身上前道:“陛下,快要起风了,还是回奉天殿罢。”
第29章 喘不过气。
沈谦之一人站在梅花树下,定定的瞧见眼前依偎在一处的一对璧人,只觉面前的红梅盛景变得刺目不已。他见过孟妱最多的模样,便是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曾见过她面露欢喜的模样。
还有,那日她折断玉簪时的决绝模样。
却从未见过她依靠在另一个男人肩上的模样。
好似被人揪住了胸膛,他险些喘不过气。
园子里倏然起了风,几片红梅自温承奕眼前落下,他稍稍偏过头去,见有一瓣梅花落在了孟妱脸上,见她睡颜恬静怕将她惊醒,便只朝她脸上轻吹去。
“温承奕!”
唇还未靠近这丫头的脸,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孟妱跟着被吵醒,她睁眼望着上空,映入眼中的是漫天绚丽的梅花,还在缓缓旋转着。
“你吵到我了。”
她轻声呢喃了一句,又闭上了眼。
听见身后的声音,温承奕心内猛地吓了一跳,只觉是被人捉奸了一般,忙缓缓将孟妱放回长椅上,才站起身来。
“嘉容。”他说着,面上带着微微笑意,尽力使自己瞧起来不那么慌乱。
顿了一瞬,沈谦之亦微微颔首,他只觉得自己方才是疯魔了,脑中才会有那般想法,他转了语气道:“方才已将城中的盗窃案回禀了圣上。”
温承奕跟着点头,压着声音回道:“那便好,你也可歇息几日了。”
似乎二人都感觉到自己在没话找话,没多久,周遭就变得极其静谧。
木椅冷硬,加上耳边似是有嗡嗡作响的声音,孟妱渐渐蹙起了眉,低.吟了一声。
几乎同时,沈谦之与温承奕都回过了身去。
沈谦之顺手将她一把抱起,“这里睡不得,我带她回府罢。”
温承奕微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示意性的问了一句:“你……要带她回哪个府里去?”
沈谦之的脚步生生顿了下来,这几日不是在内阁便是往大理寺去,除了审案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竟都忘了,礼部的文书早都下来了。
如今,他与怀里的这个人,是真真再没了瓜葛。
孟妱只觉身子忽而被箍的紧,不觉缓缓睁开了眼,瞧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庞,她下意识低声唤道:“大人。”
沈谦之才暗下去的眼眸复亮了起来,心底一颤,道:“怎么?”
孟妱清澈的眼眸望到了他身后的梅花,黛眉一瞬间轻蹙,一声不吭的欲从沈谦之怀中下来,温承奕见她不稳忙上前扶了一把。
孟妱搭了一把温承奕的手,沈谦之也不得不谨慎着将她放下,下一刻,那人便远远的退离了他一步。
温承奕见势,只得对孟妱道:“有些时辰了,你该回寿康宫了罢。”
孟妱点了点头,低声对他道:“那我走了。”说罢,她便从温承奕身后走过,向方才来时的路走去了。
沈谦之的手还僵在原处,掌心似乎还有那人身上的软香与温热。
见孟妱已走远,温承奕才回过神来,手轻摸了摸鼻尖,问沈谦之道:“怎的?这一天总算来了,你倒是这副神情。”
沈谦之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温承奕口中的这一天,是什么意思。他强撑了一抹笑,淡淡回了一句:“我又是如何神情了?”
温承奕挑眉瘪了瘪嘴,并未再说什么。
*
因孟妱要在宫中住一日,太后便派了一名掌事女史与四名宫女服侍她。
孟妱在寿康宫中闷了一日,眼见太后歇下了,她才缓缓走了出寿康宫,行至一座亭子前,她回身对那位女史道:“姑姑可否在此候着,我只坐一坐便回去。”
那女史忙福身道:“郡主吩咐,奴婢遵命。”说罢,那四名宫女都跟着她留在了原地,孟妱只身往亭中去了。
亭子位于一面湖水旁,她胳膊搭在凭栏上向湖上瞧了一会儿,便见有几只荷灯飘过来,再往远处瞧,却没有放灯人的影子。见亭下有一小径,孟妱便起身缓缓朝那条小径走了过去。
见一个穿着湖蓝锦袍十来岁的孩子正蹲在湖边朝水里探放着荷灯,孟妱恐他会掉下去,忙走上前道:“这湖水深的很,你可要小心些。”
那孩子闻言,便将身旁的荷灯都放在一旁,而后端站起身子深深作揖道:“魏陵见过娘娘。”
孟妱忙摆手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皇妃,是怀仪郡主。”
“怀仪见过五皇子。”
孟妱虽从未见过这位年纪最小的皇子,却知五皇子是体弱多病的,是以大小宴会甚少参加。她特意强调了自己的封号,只因所有皇亲在册的公主郡主封号,都是有定数的,只有这些不在册的异性郡主封号,才是由皇上任意拟定的。
她行罢礼,意外的并未瞧见他眼中的鄙夷。
夜深露重,孟妱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她望向身旁穿着单薄的小皇子,大着胆子问道:“殿下穿着如此单薄,不冷么?”
魏陵站的直直的,面色未改,回道:“不冷。”
见他满是防备,孟妱正要离去,身后一嬷嬷端着托盘走了过来,那嬷嬷已上了年纪,一见孟妱就知她大抵是官眷或是什么不要紧的人,只淡淡行了行礼,便不再理会她,只向一旁的五皇子道:“殿下,该用药了。”
那嬷嬷将药罐子的盖子揭开,孟妱便闻到了浓重的苦味,下意识用手遮了遮鼻。
她见小皇子的手端起药罐时,微微抖了抖,接着便稳稳的给自己倒了一碗药,眉头都不皱的喝了下去。
“嬷嬷,你先歇着罢,我稍后便回去了。”
那嬷嬷顿了一瞬,瞟了孟妱一眼,未说什么欠身行礼后离去了。
嬷嬷走后,那小皇子便不再说话,只定定的望着湖面,似乎是在等孟妱自行离去。
孟妱心下纠结了良久,不仅没有离开,还问他道:“你的手,不疼么?”
似乎伪装的习惯了,魏陵直直的将手摊开来,说道:“不疼啊。”
那孩子摊开的掌心满是水泡和大大小小的伤痕,孟妱倏然想起一件事,这个五皇子,是几位皇子中唯一没了娘的。
“你胡说。”
“我没有。”
“你就是胡说。”
“……我没有。”
孟妱不再与他做口舌之争,从袖中掏出帕子抓过他的小手裹在上面,缓缓道:“不是所有事都是逞强能解决的,也该保护好自己。”
魏陵愣了愣,怔怔的瞧着手上的锦帕,心内第一次划过一种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