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卫辞的声音越来越小,往濧州来的知州,便只有戚云一人。
他自然知道主子才助陛下平乱了京城,正是该论功行赏之时,却请命来作濧州监察御史,也知他这般寻怀仪郡主,并不是为着陛下的命令。
因着知府宋庚的编排,如今整个府衙谁不知戚大人有位红颜知己,连主子都曾帮扶了一把。
见沈谦之一直沉默不语,卫辞又忙转道:“属下还未派人去过戚家,一切还都说不准呢。”
“不必了,”沈谦之抬了抬手,低声说了一句,便直往面前的轿子走去了,“莫让人再去戚家了。”
卫辞瞧着直挺的背影,觉出些说不出的落寞来,良久,他才快步跟了上去。
行至下榻的客栈,甫一推门进去,便见屋内跪着两名简衣轻衫的女子,桌上满是果蔬酒馔。卫辞先开口问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两名女子款款回道:“是知府大人命我们姐妹来的。”
沈谦之未置一言,余光都不曾瞥她们一眼,直越过二人径直往里走去了。
卫辞忙朝她们挥手,呵斥道:“还不快回去!”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揽起裙角仓惶向外走去,行至一半,听见卫辞继续道:“还不快将这些都撤下去!”
闻言,二人又躬着身子退回至桌旁,其中一女子正要端走桌角的那壶酒时,见一只大手遮了上来,“这个,留下。”
女子望了一眼卫辞,见他连连使眼色,只得退了下去。
卫辞亦跟着退了出去,将门缓缓带上,怀中抱着剑倚在了门上。
屋内的灯一直亮着,卫辞只当他是在忙着政务未有多想,阖着眼养神,不一会子竟靠着门就这么睡着了。
再醒时,是被一声巨大的响动惊醒的。他倚着的门被震的“咣咣”作响,卫辞忙挪开身子,将门打开。
沈谦之一脸铁青站在门首,那浓重的语气扑面而来。
“大人……?”卫辞欲试探他是否还清醒着。
“让开。”沈谦之站在他身前冷冷出声道。
卫辞被这一声命令听得后背发凉,只得讪讪笑了笑,往旁边挪了两步。
沈谦之大步跨出了房内,步履不稳的向前走去,卫辞忙跟上扶住问道:“这样晚了,大人要往哪里去?”
沈谦之骤然回过身来,望着卫辞的眼中满是寒意,顿了良久,他突然出声道:“她过的好么?她会怕你么?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
“知道了,去戚家。”卫辞低叹了一声道。
第59章 他快有些透不过气。……
“今日,就写这些罢。”戚云躺在里间的榻上,透过薄薄的纱帐瞧着外间书案上坐着的人,这几日,他都凭着这个理由将她留在他房中。
孟妱缓缓起身行礼,便将笔墨收了起来。她侧眸瞥了一眼榻上人的身影,除了前日戚云教她替他写过一份文书,之后便只教她写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亦知晓,他只想将她留在这房里罢了。
她已是成过婚的人,戚云如此心思,她又如何瞧不出?
可他要的,她早已给不起了。
思忖良久,孟妱还是决意将话说明了,“这些日子,多亏公子救助,已劳烦多日,不敢再叨扰下去。待公子身子好些,我便与妹妹令寻一所住处。”
戚云从床上撑起了身子,顿了一瞬,低声道:“下……下月,是祖母寿辰,虽知这是一个无礼的请求,但……可否等祖母过了寿辰,你、你们再走?”
他到底不敢以自己的名义去挽留她,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若他出言留她,她或许会因无法拒绝他而留下罢。
可他不能那么做。
孟妱怔了怔,忙欠身道:“老太太待我极好,自是该的。”
即便老太太是因将她错认成了女儿,才会待她这般好,可那样的好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她亦感念着这份好。
闻言,戚云轻咳了一声,他向外瞥了一眼,道:“屏风前搭着我的氅衣,屋内热外头冷,不免着了寒,”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老太太是要心疼的,你还是披上些再出去罢。”
孟妱抬眸往门前挂着的氅衣上瞥了一眼,还是抬手将它取下了,“多谢云哥儿。”
天色已浓黑,她披着戚云的氅衣出了侧屋,缓缓往西间走去,并不曾注意到院门前的倚着的人影。
沈谦之头抵在门框上,眼睁睁的瞧着孟妱披着戚云的衣裳,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月光下她长发如瀑,身姿纤窕。
看起来,她过的很好,同那个人,过得很好。
沈谦之如同置身于云端,脚下轻飘飘的,他牵动唇角,笑了笑。可心内的苦涩,却任他再怎么笑都始终抹不开、散不去。
他怔怔的将手伸了出去,遥遥的对着远处的轮廓,轻抚了抚她的发梢。他垂下了眸子,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并无什么感觉,是了,他快连她的头发是什么感觉都要忘了。
长袖在风中飘扬,沈谦之渐渐垂首顺着门槛坐了下来,他瞧着月光又瞧向这静谧的院落,一切都是那般岁月静好。或许,这便是该有的轨迹。
他会忘掉她发丝的触觉,忘掉她澄澈的眼神,忘掉独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最后,彻底忘却这个人。
那根系在她身上的线,也该剪断了。
他快有些透不过气。
忍着心底涌上的痛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谦之,你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么?
*
翌日,晨雾将将消散,戚家大门便缓缓向里打开了。
戚云被春儿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许多,走了几步,仍有些微喘。
“哥儿,您说您这是急的什么?您上头还有知府大人,这般着急忙慌的是作什么?若是您的身子不好了,老太太可不得把我——啊!”
春儿说着倏然大喊了一声,往戚云身后躲去,待定睛一瞧时,低声嘟哝道:“这不是……御史大人?”
春儿的这一声叫喊,将倚在马车上睡着的卫辞也惊醒了,他猝然睁开双眼,翻下马车来,先向戚云行礼道:“戚大人。”
戚云蹙着眉头,微微颔首。
接着,卫辞便大步上前,一面将沈谦之扶起,一面笑着对戚云道:“我家大人有要事要与戚大人商议,是以早早便再此等着了。”
戚云唇色发白,却还是温和有礼的回道:“怎的……不进府去?”
这时,沈谦之已醒转过来,将衣袍整了整,抬眼瞥见戚云时,略顿了一瞬,说道:“你身上上的伤还未好,还是坐我的马车去府衙罢。”
沈谦之说罢,也不等戚云回话,便直往前走了,卫辞忙跟上了。
路过一茶寮旁,卫辞低声试探着问道:“大人,不若……饮一盏茶罢。”他原想说醒酒茶三个字,但话到嘴边,到底没敢说出来。
沈谦之也觉头上隐隐发疼,宿醉加上吹了一夜冷风,现下身上各处都不舒服的紧,便点了点头。
“大人也这般难受,何故将马车让出去?”卫辞一边给沈谦之斟着茶,一边颇有些埋怨的问道。
沈谦之一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他不能有事。”
一阵风吹过,沈谦之不住的咳了起来,他抬首望向卫辞的眼神带着寒意,“你是越发大胆了?自个儿睡在马车上?”
卫辞立时皱起了眉头,忙开释道:“昨夜我可是求着大人回客栈的,只是……大人的脸色比昨夜的寒风还要冷。”
沈谦之锐利的眸子扫向卫辞,后者忙垂下眸子,将头转向旁侧漫不经心的四处打量起来。
“大人,这里到底是与京都不同啊,总还能瞧见一些个异国人。”卫辞瞧见几个穿着奇异的人护卫着一辆载木箱的马车经过时,不由得感叹道。
“好香啊!”马车经过卫辞身侧时,散发着馥郁的幽香,惹得他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沈谦之亦闻到了这股怪异的香气,不多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方才那队马车往何方向去了?”
卫辞伸着脖子向后望了望,蹙眉道:“约莫……是出城的方向罢。”
沈谦之一把放下手中的茶杯,骤然起身,对卫辞道:“你现下即刻往府衙方向去,拦住戚云的马车,让他带人往城门方向来,带上搜查令!”
卫辞还怔着,见沈谦之疾步往城门方向去了,再想问什么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咬了咬牙,握紧腰间的剑,与人询问了一条去府衙的近路,抄着巷子的小道奔了过去。
沈谦之亦抄了近路,他守在一个巷子的转角处,探身瞧了一眼渐近的马车,又瞅了一眼身旁堆着的一摞大麻袋。
他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抬脚用力踹向那些麻袋,几下后,那些麻袋正倒在了路中央。看着拉马之人踌躇了片刻,还是拉着马绕去远道,沈谦之这才微微呼了一口气,跟着朝城门方向继续前去。
待戚云带着一众人马行至城门口时,那辆马车将将行驶至城门前。
戚云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时,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沈谦之,两人相视一瞬,他便命人拦住了那马车,道:“停下车马,例行检视。”
打从他知道沈谦之在禁赌令上印了章,又果断替他下令带走了民乐坊内赌坊的人,他便知道,这个人,他信得。
“大人,我们的马车上都是香料,近日生意不好做,便剩下了,正要带回去呢。”其中一个人说着不大流利的中原话,试图向戚云解释。
“若是如此,你们更无需担心,只是例行查看而已。”戚云说着,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去检查。
“戚大人!”
戚云手下的人正要强上前去检视时,知府宋庚忽而带着一行人提马上前呵道:“戚大人,本官何时向你下这搜查检视之令了?你如此行事,是否僭越了?”
“还不放行!”宋庚说着,对一旁守门的说道。
眼见守城卫士欲让出道来,戚云带人向前一步,道:“宋大人!”
沈谦之站在暗处,见此时众人齐聚,思忖半晌,缓缓从地上捡了一个石子,在手中轻捻了捻,极速出手,朝拉着木箱的马前腿打去。
骏马一声嘶吼,前蹄高高抬起,马车上的木箱随之侧翻在地。
整整一木箱的香料撒了满地,一时间香气四溢。
宋庚紧皱的眉几不可查的舒展了一些,而后朝戚云出言讥讽道:“戚大人便是为着一箱香料,病都不顾的急着要来出风头?”
春儿扶在戚云身侧,要上前去时,被戚云按在了身后,接着便听宋庚继续道:“戚大人新上任,行事虽莽撞了些,却也合常理,到底是年轻气盛。既是在本官任上,便免不得要对你多加提点,今日回府衙便写一份自省文书呈上来罢。”
宋庚自始至终未下马来,居高临下的对戚云说道。
“下官……知罪。”
见白鹤折颈,宋庚这才肯罢手,嗤笑了一声,勒马往回走去了。
宋庚走后,春儿担心的望向戚云道:“大人没事罢?”他又瞧向宋庚打马离去的背影,不禁低声道:“这姓宋的,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与戚云都是在濧州城长大的,若不是戚家后来出了变故,他们也不会离乡。可他们幼时,宋庚刚刚做上知府,虽算不上多么体恤爱民,也全然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戚云微微摇首,见沈谦之缓步向他走来,便迎上前去,顺着沈谦之的视线,一同望向宋庚离去的方向。
“沈大人,是疑心那女子借着运输香料的马车,离了濧州?”
那女子与这些人一般,都是近年前来濧州作买卖的邑国人,邑国临壤濧州,是以时常会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戚云细想了一番,也只能猜测至此。
沈谦之回身往城外瞧了一眼,顿了半晌,缓缓道:“她应还在这濧州城中。”
他在宋庚书房闻见的味道,同那日在赌坊上房救戚云时闻着的香味太过相似,与方才马车的味道也甚为相像,是以他才会错认了。
“但其余几间赌坊的老板,怕已是利用这些香车出城了。”
能在城中盘查的几日中便不见了人影,除了这个解释,便再难说的通。沈谦之不禁摩挲着拇指,越思虑越觉得此事甚是怪异,既是几个开赌坊的人,为何要这般急着离城?
若他们与那女人都是一伙儿的……
“你手底下听差的共有多少人?”沈谦之忽而问道。
第60章 必死的决心。
临近戚老夫人的寿辰,大清早,孟妱便被唤去了主屋。
“三姐儿来了,娘今日要送一份礼物。”
孟妱甫一进门,便被老太太拉住了,走入里间,她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个锦缎匣子,递到孟妱手中,“给,拿着。”
平日老太太糊涂,孟妱恐扫了老人家的兴,是以并未刻意纠正过她的身份,如今见老太太如此,忙道:“老夫人,您认错了人,我并非贵府的三姑娘。”
老太太一听,立刻拉下了脸,紧紧捏着她的手,有些颤抖着说道:“你怎的不是我姑娘!我今日就把话儿撂在这里了,管你爹你兄长如何瞧不上那姓孟的身份,只要他待你是真心实意,娘便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至于这肚里的孩儿,有便有了,日后你们真心在一处,孩子早晚是得要的,不碍着什么事,拿着!”
老太太一通话说下来,孟妱听着有些发蒙,但忆起上回老太太与她说的话,孟妱也猜出了几分。她亦瞧出了老太太对这位“三姑娘”的疼惜,即便这位女子的行径与其他人瞧来甚是离经叛道,却仍能得老太太如此偏爱呵护。
思忖了片刻,孟妱还是收了匣子,只想着回头再还给戚云便是。
老太太瞧见她收了匣子,脸上立马笑开了,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声道:“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