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贵姬道:“嫔妾该去了。”
“好。”越荷缓缓出一口气,“此次,定要功成。”
景宣十一年六月初五。
贵姬薛候珠,出首状告昭仪洛微言。其言思贵妃霍妩之死并非急病,而是故冯婕妤受昭仪洛微言指使,在思贵妃的日常饮食中,下了金刚石粉末,致思贵妃中毒而亡!
宫里再度,掀起了莫大风波。
……
“你在胡说些什么!”
建章宫内,皇帝显然是动了真火:
“微言服侍朕多年,虽然有过失职,但为人始终温婉得体。你空口白牙地攀诬昭仪,难道不怕朕降罪于你吗!”
“嫔妾敢于状告便不会畏惧。”薛贵姬语气清冷,“圣上听嫔妾所言,不及询问便斥为荒谬。思贵妃不过去了几年,圣上已然不记得与她的情分了吗?嫔妾只想为思贵妃讨回公道。”
皇帝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但仍是未语。
薛贵姬道:“圣上不妨细思,洛昭仪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惶急犯错,便是为了冯婕妤的孩子。当时,宫里又是圣人十二月而诞的传言,又是在元春日降生……”
“洛昭仪以为是个男胎,为此做了多少计划打算!”
“可是,在冯婕妤的肚子落到洛昭仪手里之前,圣上还记得吗?当时这个孩子,是预备给谁抚养的?当年的冯婕妤,又是谁的人?”
“你是在暗示朕,洛昭仪为夺冯婕妤的孕肚,害死了霍妩。”江承光脸色很沉。
“是。”薛贵姬丝毫不惧,“或许还不止于此,因为洛昭仪知晓圣上的心意,知晓圣上希望李霍两家争锋,所以即便她动了手,圣上也会默认是李贵妃——”
“所以,她才敢那样有恃无恐,动手残害一位高位嫔妃!”
“放肆!”江承光呵斥,“薛贵姬,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朝堂的事也是你能说的?你是在指责朕放任妩儿之死?”
薛贵姬静静地说:“嫔妾没有以为圣上要害死思贵妃。”
“只不过,对于圣上而言,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圣上固然不希望思贵妃身死,可是她既然死了,唯有推到李贵妃头上,才最有利,否则反成妨碍,不是么?”
薛贵姬既然敢于说这番话,挑破江承光心中最卑劣之处。
她甚至,就没想过自己能否活着出去,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
可是,薛贵姬却看到,江承光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固然为了给霍妩讨回公道,已经不惜自爆,不惜戳破江承光的假面,逼他正视,但是,对方这一刻流露的犹疑之情,却让薛贵姬好似抓住了什么。
皇帝是从哪句话开始,变了神情的?她拼命回忆——
“……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他也曾经这样,抛下过一个已死之人,并且感到愧疚么?
薛贵姬心中一定,但她已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圣上以为思贵妃已死了数年,但嫔妾至今记得她。”她的声音变得柔和,“思贵妃绝不应当白白死去。而换句话说,倘若洛昭仪这些年来始终在作伪。”
“倘若她真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圣上以为,她这些年来在宫里犯下的罪行,难道会只有这一桩吗!”
如黄钟大吕,这句话惊醒了江承光。
他的脸色不再犹疑了,但依然难看得要命:
“你说吧。”
……
薛贵姬将自己去见濒死的冯婕妤之事,尽告于皇帝。
固然,冯婕妤已死,她的话为孤证,难以取信。但是其中细节详实,并无编造,皇帝亦亲历过那段时期,对其中之人的脾性也有些了解。
薛贵姬此时如此不惜自身,至少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而最关键的佐证,在乎霍妩去世时医女记录下的脉象、征兆。
以及冯韫玉给出的那些粉末——
“嫔妾苦苦追查,终于弄清楚冯婕妤口中的晶莹之石为何物。”
薛贵姬道:“正是西域的金刚石!”
其实,真正在查清粉末下落中出了大力的人,是钟薇。
钟薇为子复仇,如今已和越荷等人联手,誓要斗倒洛微言。而粉末的线索太少,薛贵姬的进度受阻。这亦是洛微言的罪证。越荷便和薛贵姬商量着,将事情慢慢地透给了钟薇。
宁妃乃右相之女,自幼饱读诗书,更不乏人手可用。
她很快便做出了猜想,并在之后的时间里,设法进行了验证。
那正是西域金刚石中极为特殊的品种,通体晶莹璀璨,是极美极少见的宝石。
此刻,薛贵姬便将从怀疑到查验的过程,一一说来。
过程中,她隐去了宁妃的作用。这是钟薇自己的提议,她曾说:
“要击倒洛微言,便不能让圣上觉得,是我们在抱团攻击她,至少开始不能。否则,他反而会疑心咱们结成了一派,反而会为此保下洛微言,来平衡后宫势力。”
“以薛贵姬的角度,从为思贵妃复仇入手,是最不会引起圣上戒心的法门。”
“而在此之后……”
……
“接下来,便该是我了。”
九华殿内,越荷端肃道。
殿内并无旁人,只有姚黄,如今侍在她身侧,眼中有期盼,却也有着担忧。
“娘娘当真要这么做吗?”姚黄关切,“一旦开了这个口,便是不死不休了。”
她道:“奴婢为贤德贵妃故,自然深恨洛昭仪。娘娘肯留奴婢在身边已是恩德,如今更行此冒险之举。奴婢纵有私心,却不得不让娘娘三思。”
“姚黄。”越荷叹道,“先前,我也是这么劝薛贵姬的。”
姚黄不说话了。
越荷说:“我与她注定不能善了,入宫以来,彼此仇怨已经够了。”
更何况,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有玉河……
她回宫已近四年。
与合真,不能决断,与皇帝,难以理清。
倘若此事再不成,越荷自己都难看得起自己。
她正在层层剥开前世的谜,尽管也会畏惧,但必须坚定不移。
“放心吧,姚黄。”越荷道,“如果……”江承光真的在意李月河。
她望向手边的那叠誊录之纸。
“那么圣上,应当会好生裁决此事的。”
……
薛贵姬去面圣,自然是带足了自己所能找到的证据。
当年为思贵妃号脉的医女,思贵妃的脉案上种种疑点,冯韫玉处拿到的金刚石粉末,小块的西域金刚石,甚至是与她交换服饰、帮助她见到冯韫玉最后一面的宫女……
韫玉身边服侍过的洒扫宫女亦找来了,虽然说不出什么实质的,但是冯韫玉临产前的状态、冯韫玉从思贵妃处到洛昭仪处情绪有何波动,这些都是旁证。
证据链上唯一缺失的那环,便是怎样证实金刚石与羚羊角是洛微言赐给冯韫玉的。
那是私下所给之物,除非洛微言的宫女开口,否则无人能证。
江承光的面色越来越沉,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些相信,但是为这样的缘故,拿下一位昭仪,未免太过轻率。霍妩生前……
他脑海中不期然闪过那妩媚女子的身影,他张扬而热烈的表妹。
但很快,洛微言这些年来默然无声的陪伴,以及在月河死去那日私下为她痛哭——
又翻涌上了心头。
薛贵姬跪在地上,见到江承光的脸色,心中便凉了一半。
她情知光凭自己,难以一击得手,但是如此多的旁证,皇帝应该知道事情不假,却依然不肯为思贵妃拿回公道!而她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来,宫里必然已经传开……
洛微言做贼心虚,只消看她所带的宫人,便该知道她是为霍妩之死而来。
说不得,这位温婉的洛昭仪,很快便会来为自己辩护了。
而她先前说了那么多激烈指责江承光的话,皇帝既然不敢给她结果,又焉能让她好生走出这里?一瞬间,薛贵姬心中,只是想笑。
江承光动了动嘴唇,似要开口。
便在这时,忽然见小内监疾步而入,附在赵忠福耳边说了几句,赵忠福又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理妃娘娘来了。”
江承光的面色猝然一变。
旋即,他望了地上的薛贵姬一眼,向赵忠福吩咐:“将她带到后面,不许出声。”
又道:“请理妃进来罢。”
薛贵姬心中,忽然又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她不言不语,随着赵忠福到了里间。隐约能听见理妃步入的声音。
江承光的话语里,隐含着怒气:
“越荷,你也是来状告洛昭仪,认为她在后宫犯下罪行的么?”
毕竟,越荷是这么做过的。
可是,新封不久的理妃娘娘,却露出了一副茫然神态:“圣上……在说什么呢?”
她似是犹豫片刻,才开了口:
“臣妾的确为洛昭仪而来……”皇帝脸上隐隐露出厌烦,“却不是为了状告。”
江承光的面色稍霁,又露出些微疑惑。
越荷道:“臣妾要控告先白贵姬,涉险派暗子监视贤德贵妃一事。且如今白贵姬虽死,那暗子仍然潜伏在宫内,甚至如今就在洛昭仪身边!”
她深深福身:“正是洛昭仪的贴身侍女,白术!”
第162章 罪证两桩 洛微言这次,绝对无法脱身!……
越荷紧随薛贵姬而来, 却不是为状告洛昭仪。
她所状告的是死去多年的白贵姬,甚至在越荷的话里,洛昭仪亦成了受害者……
饶是江承光以为早就知晓她的来意, 这一刻也不免疑惑。
“你是说, 你要告有人蒙骗洛昭仪?”他蹙眉,“那白术不是贤德贵妃身边的么?怎么——”
越荷便侧首示意,身后的宫女豆绿上了前。
这是桑葚出宫后, 她与姚黄商议再三,提拔起来的新的掌事宫女。为人颇为机灵敏锐, 办事又胆大心细,刚好可以与姚黄互为臂助。
此番带豆绿前来,也是姚黄的建议。
“不能太过挑动圣上的神经。”姚黄说,“至少开始不能。”
越荷如今亦猜出,江承光对她的死亡或有心结。
有心想问姚黄,但时机并不合适,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才忍了。
此时此刻, 她站在江承光身前, 心中并无激动忐忑, 反而颇为平静。
豆绿拜道:“圣上容禀。白术此人, 原名瑞香,乃先贤德贵妃之侍女……”
越荷从容接口:
“臣妾心中始终疑惑, 为何故贤德贵妃之侍女, 会改名换姓, 成了洛昭仪的大宫女。不知今日,圣上能否为臣妾解惑?”
那次幽禁时,她曾就着白术之事发问过, 并未得到回答。
可今时不同往日,越荷知道,自己必定能得到答案。
果然,江承光默然片刻。
他道:“微言……与朕一般,深念贤德贵妃。故而提拔她的侍女,以做怀念。”
越荷心中一跳,故作无事。
“那又为何要给瑞香改名?”
“微言不欲高调,只将尊重放在心里。”江承光的嗓音颇有艰涩,“但她私下同朕说过,也哭过好几回。年年贤德忌辰,她都——”
原来如此。
在皇帝看来,将贵妃身边的普通宫女,带到身边提拔为大宫女,竟是一种缅怀方式。
越荷笑了一笑:“可惜,洛昭仪或许选错了人,反而保护了害死贤德贵妃的凶手之一!”
她不去看皇帝猛然急促的呼吸,退后一步,将主场交给豆绿。
越荷只是轻轻一点,随后便把话题拨开,不再做任何关于“洛微言害死李月河”的暗示——那太过挑战皇帝这些年来的认知——而是让豆绿,将白术真正的身世一五一十说来。
这同样是,她近几月来,从南宫废妃们嘴里,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消息。
豆绿道:“圣上命娘娘协理后宫,娘娘不欲与李贵妃、宁妃相争,便自请去重整南宫。”
“世人皆知,南宫俱是落罪妃嫔,宫中对她们不免轻慢苛待。娘娘初去时,除了盛氏,竟然连一个神志清醒的女子都没有!几月来,娘娘重整南宫的规章,又请医女来医治。”
“慢慢的,也有人能偶尔神志清醒,说出几句话来。”
“娘娘身边,主要是奴婢在打理此事,与南宫之人的交际也最多。”
“只是有一日,无意间谈起了废妃们黜落之前的事,那徐氏便忽然激动起来。”
“她道:‘便是人人都做了,可得手的寥寥无几。白贵姬的事,凭什么罚她?’”
“奴婢便心生疑惑,再想问,她又有些疯癫,不会说了。”
“奴婢心下不安,始终留心此事,终于,徐氏断断续续,又说了些话出来。道是:‘我们的未必成了,白贵姬定然行。她不是放了人在贵妃身边么!还是她的白家人!’”
“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擅专,便禀报了理妃娘娘。”
“理妃娘娘派了多个医女为徐氏看病,又命奴婢仔细询问。渐渐终于能确定,徐氏口中,白贵姬放在贤德贵妃身边的暗子,不是旁人,正是白术,也即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