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之选美标准,以乌发蝉鬓、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冰肌雪肤为佳。楚怀兰平日里素有些自负美貌,但如今见了一室佳丽,也是忍不住赞叹。
刚要去寻越荷,看看自己为她挑选的淡紫明衣可是合宜,目光却不期然扫过身侧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美人,容貌极盛。虽神色隐含抑郁倔强,但更给她增添生动之感。
女子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眸子,圆且大,明亮有神。那像是被唤作杏核的眼形,但两稍又微有上翘,流露出一种天成的纯真妩媚来。
一对明眸,顾盼生波,令人望之而叹。
只是那明眸少女的手臂上,却有着一道刺眼的伤痕。显然是近几日划破的,还未长好。虽不深,但很长,蜿蜒了小半条手臂,隐隐的暗红色在素纱衣下,尤为触目惊心。
“她手臂划伤了,怎么不知道选件颜色深点的纱衣盖一盖呢?非选最素的。”楚怀兰悄悄与越荷咬耳朵,深为这女子惋惜,“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那伤看起来也就几日工夫。”
大夏选用宫嫔的标准极严,体无瑕疵便是其中首条。明眸少女的伤口虽浅,将来长好后必不留痕。然而她带伤参选,却是必不能过。
来参加选秀的都是自愿报名,因此楚怀兰深深同情于她。
越荷却久未答话,直到楚怀兰催问,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未必如此。”观那女子的神色姿容,她心中已有猜想。
楚怀兰大惑,还要追问,已有老宫女前来,领着换装完毕的少女们排成行列,去隔壁一间屋室接受查验。那明眸少女恰好就排在楚怀兰与越荷的前面。楚怀兰看一室的莺莺燕燕,不由咋舌:“人可真多,怕是不缺我一个。”
少女身形微有所动,仿佛在听楚怀兰的话,又仿佛没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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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尚宫局徐藏香祝各位小姐安。”
徐藏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头发梳的整齐端正。很少笑,寡言少语,但并不苛刻,为人持身端正。因她有个叫做瑞香的妹妹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做了李月河的心腹。
越荷心道,也不知自己死后,瑞香是否被调去了藏香身边,她们姐妹如愿在一处了么。
心中才感了亲切,忽然忆起,迎接新秀女分明是尚宫局之职,而徐藏香却是尚工局之人。不知刚才她的确说的是“宫”字,抑或只是代人办差?越荷讶异之余,终是在心底渐渐起了寒意。
眼见快轮到自己,越荷暂收敛了思绪。恰好此时那明眸少女迈步上前,听见宫女报出的是“顾盼”的名字。越荷便也随旁人一起看她。
顾盼,这名字和她的样貌倒是极为贴切的。
顾盼走得又快又急。她步子迈得很大,像是刻意要让自己显得粗鲁,然而从小浸染的贵女气派却难以抹杀,仍然在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所有人都望向她手臂上的创痕,而顾盼也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徐藏香。
徐藏香的目光平稳掠过顾盼的臂上创痕,连一刻也不曾多做停留,而是万分仔细地将她全身上下都扫视一遍。顾盼紧抿着嘴唇,渐渐变得满脸通红,神色中流露出犹豫、后怕与倔强。而徐藏香沉静地看着她,用平稳、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说道:
“左拾遗顾无益之女顾盼,过选。”
顾盼的眉一抖,神色不知是侥幸还是羞恼。但她仍似不服,忍不住张口道:“你……”“敢问徐司正,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却同时被另一个明朗的女声打断。
顾盼讶异回头,神色不觉流露出一丝轻松。
却见是楚怀兰走出了行列,扬声询问,越荷阻之不及。她虽并未大吼大叫,然而嗓音明亮、口齿清晰,在静寂的室内尤不能忽视。
楚怀兰并不理会秀女们小声的惊呼,推开越荷的手,仰头直视着徐藏香平静无波的双眼,重复道:“请徐司正解释,顾姑娘过选是何道理?”
越荷正讶异于她的大胆,徐藏香已沉稳而肯定地说道:“顾小姐仪容大方,体无瑕疵,自当过选,无有差池。”又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秀女名册,打量了两眼,“楚小姐,女子当有贞静少言之德。”显然是记住她了。
秀女中有幸灾乐祸掩鼻轻笑的,也有满面关切颇觉同情的。但楚怀兰只见到另一边被剔除资格的女孩们强忍抽泣、小声呜咽,心中不平之气更作,向前一步头一仰便要继续争执。
越荷情知不能再让她由着性子发作,二人都是前朝遗眷,或许不至共荣却必定会同休,来到这宫中必要谨慎小心。遂上前捏握住楚怀兰小臂,迎上徐藏香带着审视的目光,坦然而温文:
“楚小姐蒙圣上恩泽才能来京,心下震慕惶恐,这才言行失当,还望徐司正宽宥。”稍一顿又道,“听外面的姐妹们提过两嘴,徐司正最是明理知事,想必可妥当处置。”
徐藏香深深看了越荷一眼。
凤眸女子温和淡笑,那神情气度竟像极了李贵妃。但是,她就肯定自己方才翻名册时记下了楚怀兰的出生背景,绝不至于听不懂这番话么?
目光又落在楚怀兰其后的那个名字上,越荷!越威将军的嫡孙女,今上所勾必选之人!
“这是自然。”徐藏香微微一笑,敛去心中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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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由顾盼生出的波澜消弭于无形,越、楚二人自是顺利过选。此时留下的不过六十余人,其中又有几个勾定的,那些无背景的女子想要过下一关,才是千难万难。
经此日一事,越荷已觉楚怀兰性情颇为粗莽,若不扭转,恐难有宫中前途可言。
但二人的身份极敏感,寻常绝不会有妃嫔愿意亲近,若不抱团就是真正的势单力薄。而后宫里另一个带前朝血脉的傅卿玉,却是楚怀兰之堂姐,要撂下也是自己被撂下。
她暂无别的办法,只能尽力约束阿椒,留待入宫后再观来日。
是夜初选过关的女子们都留宿在温室殿,等候数日后的复选。安排是两人一间住,越荷与楚怀兰分在一处自无二话,隔壁却是顾盼与另一个冯姓女孩。
用膳后不久,楚怀兰便约着越荷出去散步,越荷推了。阿椒便独自出去不提。
她们入宫参选是不能带婢女的,名义上四个婢女仍在外头安排的院落里等消息,实际上早从小门接进宫里的别处去学礼仪了,这也是明白的“内定”证据。
也正因几个婢女不在,除洒扫有宫女负责外,凡事一应要自己拾掇。越荷又极熟悉内宫景象,所以不愿出去。
实际上她也存了个隐约的念头:阿椒是极“动”,那么她该安静些才周全。倒不一定是借着对方衬托自己什么,只是站在“越荷”的立场看,难免要努力捡拾一下前朝贵女的尊严。
她练着泡了一壶茶的工夫,隔壁的冯姓女孩便过来拜访了。
叙话中得知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名唤韫玉,钱塘人士。越荷见她相貌颇有动人之处却并不张扬,性情也亲和温婉,是极标致的小家碧玉,倒和那位略显骄纵的顾氏贵女反差强烈。
略坐了一会子,冯韫玉便主动告辞,说还要去拜访几位姊妹,言语小心周全。越荷本想提这院里的姊妹下一轮便要黜落大半,提早结交没什么用处,又醒悟冯韫玉并非是自己这般内定的。她陪着小心,也是希望别被明枪暗箭给波及,好生去参加下一轮。于是闭口不言。
越荷又独坐了片刻,思及楚怀兰还未归来,不由有些担心。
宫中是非颇多,未知何处便隐藏了肮脏秘密。纵然越荷在这深宫里住了六年多,也不敢说件件清楚。楚怀兰性情直爽,若真有人设计,怕是会跌入圈套。
越荷到底感念她相待的情谊,遂起身去寻。
白日里阿椒顶撞了徐藏香却仍入选,聪明人应当清楚她是“钦定”一类的了。就怕遇上个钝且莽的、或是心怀不忿的……那才是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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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窗透着月色清丽,明媚容颜的女子却是愁眉不解。
在旁人看来,她此时的模样实在有悖贵女身份——侧躺在地上,安安静静凝视着手中的碎瓷片。室内,静寂无声。只有打碎了的茶杯与流了一地的茶水。
顾盼嗤笑。
冯韫玉倒是温顺体贴,她不过提了句想要独处,便识趣地避了出去。可笑她出去了许久,自己竟到如今还没能够下定决心。
失手摔破茶杯,又因茶水跌了一跤,恰好被碎瓷片划伤脸颊。多好的理由!假如伤清清楚楚在脸上,便是姑姑的面子再大,也不能再当众择选她入宫了罢……
下手轻些,也不会留疤。
顾盼那对有神的眼睛中翻涌着的痛苦和挣扎,渐渐为决绝所取代。她稍稍估算了一下力道,狠下心来,便要让自己“跌倒”在那碎瓷片上——
门忽然之间被敲响,又是初选时听过的那个声音:“顾家姐姐?你在么?”
慌乱在顾盼的面容上浮现。她定定神,心中却清楚以那楚姓女子的莽撞必不好打发,电光火石间已然下定决心,抬起手来便要立即割脸,然而敲门不应的楚怀兰却已推门而入。
“顾家姐姐,楚怀兰来看你……哎呀!顾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顾盼只伏于地,一对美目晦暗不明,凝视碎瓷片尖利的边缘。
强烈的愤恨从她心底迸发出来,瞬间又被另一种庆幸和自责的神情所取代。顾盼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手一撑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理一理裙摆,端庄温柔地答道:
“多谢姐姐关怀!顾盼不慎跌倒,致使姐姐受惊。还请姐姐屋里坐坐,顾盼为姐姐烹茶。”
——果真如徐藏香所言般,仪容大方。
第6章 锦缎之争 越妹妹,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
越荷不料自己竟会目睹这样的一幕。
顾盼的屋子就在她的旁边,中间不过隔了一棵月桂树。当时越荷出来寻阿椒,便是立在月桂树下忖度了片刻先往哪边去。结果一会子工夫楚怀兰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也没看见站在树影里的她,突兀地敲了顾盼的门,之后又是破门而入。
月桂树极高大,不仅遮了越荷的身影,更掩了顾盼的纱窗。从屋内来看,纱窗应当是被月桂遮了干净。但屋外的视角,却能从枝叶缝隙里窥得屋内的一星半点。越荷极不巧,恰恰看见了顾盼欲要割脸的那一幕,和阿椒的推门几乎是同一刻。
她之前没来得及阻止阿椒,现下两人已经在屋内对坐着聊上,她更不好出来打断。更何况她撞破了顾盼的秘密,尽管对方并不知道,尽管之前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底有几分别扭。
屋子里的顾盼不愧是教养良好的贵女,三两下便拾掇了妆容,笑着和楚怀兰打趣起了自己的失态,几句话便把她原本不多的一点疑心消了干净。两人亲亲热热浑似一对好姐妹。
今晚看来是不会有更多意外了。越荷思忖着,缓缓退回了屋舍。
待阿椒归来,必要提点她一番。宫中容不得莽撞,撞破别人秘密是要惹祸上身。别看如今顾盼笑语嫣然了,她若真的……心存了自伤离宫之念,却因为被阿椒撞破不得不放弃计划,否则一夜跌倒两回就太刻意,那么她心里怎会不记恨楚怀兰?阿椒纵是大大得罪了她也不清楚。
这样一个被钦定入宫的女子,身世纵然不是她猜测的那般,也必然不弱。阿椒和她结怨,有害无益。而如今二人是一损俱损的关系,越荷不禁深感头疼。
然而楚怀兰这莽撞性子不改,她终究不能和她互托要事,只能暗藏心底。方才之事,暂时也不好和楚怀兰说了,以免她在顾盼面前显露出来,平添一桩事,以后再慢慢想法子罢。
或许经苏合真一事,她的心已冷了下来。当初她对初入太子府的手帕交有多么体贴照料,最后得到的失望伤心也就有多么大。现下她看似关照阿椒,实际不过是同舟渡河的缘故,又有身份上的天然要站在一起,远没有阿椒来得真挚。
无论如何,复选在即,总不能再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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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用过早膳不久,温室殿便迎来大批的宫女、执事。走在前头的仍是徐藏香,后面鱼贯而入数十个宫女,怀里各抱着异色绫罗绸缎,也有拿针黹绢袋的。
众人心知这是要宣布复选题目了,各自屏息凝神。徐藏香倒不复初选时的言简意赅,而是细细向众人分说解释:
“选秀乃本朝新立规章之一。本朝二位圣人,先帝戎马一生、未曾选秀,当今圣上亦是勤政,仅在四年选过五位宫嫔。当时一切草创,规矩粗陋,因此今时多有完善补充。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天下女子中的佼佼者,必有一技之长。而复选要考的东西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从审美、女红、巧思到性情、处事,都在这一次复选里考了。”
见众人俱凝神听讲,徐藏香才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此处有六十二匹锦缎,颜色花纹各异,都是极珍贵难见的。待选秀女六十二名,每位小姐可自选一匹锦缎,并领取针线,为自己裁做一身新衣。线最多三种颜色,时间则以七日为限。”
“七日后,小姐们换好亲制的衣裳、用统一配给的胭脂水粉上妆,由宫女们领着去游览御花园。小姐们可在御花园群芳中,自择一花簪上。不许争抢,先到先得,一旦择定,不能反悔!除统一发给的木簪及自选的花卉外,不许佩戴任何饰品,将有专人监督。”
“每一节都将有女官记录各位小姐表现。待选花之后,小姐们将参拜圣上、李贵妃与洛婕妤,由三人主持选秀,圣上亲自遴选!现在,小姐们便可以挑选锦缎了。各位请勿争抢,各凭本事。祝小姐们前程远大,来日宫里荣华相见。”
徐藏香语毕,微微一福。越荷犹然沉浸在“李贵妃”的名头换了自己妹妹来担的荒谬感之中,身边的秀女们已就这格外别致的复选规矩小声讨论了起来。
“七日时间,要裁衣裳实在勉强,更别说刺绣花样了。看来还是落在选锦缎上。”
“我倒觉得规矩很好,无论女红、巧思、审美穿搭哪一项,只要有所突出便不会被埋没,当然也不能有太短的。也不能只顾着争缎子,心里先得有个数。”
也有人对徐藏香话里透出的信息感兴趣:“除圣上外,是李贵妃和洛婕妤负责这次选秀?听闻贵妃是正一品,婕妤仅是从三品,是这位洛婕妤格外得看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