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柠,那个红色的袋子去哪了?”
赵星柠在房间套棉袄,闻声回答:“我没看到。”
“奇怪了。”冯初萍楼上楼下寻摸一遍,一无所获。
那么大的袋子凭空消失,实属稀奇,秦桦帮忙找了半天,到处都没见着,心里琢磨,这屋子一共四个人,排除掉三个,“嫌疑人”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余弈的房门照例紧锁,秦桦边敲门边道:“小弈开门,妈妈找你有事。”
“不要闹,冯阿姨和柠柠马上要走了,晚了她们赶不上回家的车。”
“我数三下啊,不开门我就去拿钥匙。”
赵星柠听到声音,悄悄从房间探出半个脑袋,手扒着门框,躲在后面偷看。
余弈最近烦她,妈妈让她尽量不要在余弈面前晃悠,希望她从姥姥家回来那天,余弈能消气。
门外,秦桦双臂抱胸,开始数数,“三”的尾音刚落,房门打开,余弈红着眼圈走出来,瞪着秦桦,凶凶地说:“不要打扰我!”
秦桦气乐了,掐掐他的脸蛋:“随便你在房间待多久,把袋子交出来。”
余弈眉头锁成小小的川字,嘴硬地说:“什么袋子,我不知道。”
“再撒谎妈妈真生气了,你赌气也不能拿阿姨的东西恶作剧,你……”秦桦振振有声的说教忽然止住。
余弈哭了。
晶莹的泪滴顺着他白嫩的脸颊一串串滑落,纤长柔软的睫毛凝湿成块,小孩儿嘴唇咬得死死的,小鼻子不住地吸气,挣扎着不让抽噎声跑出来。
印象里,余弈懂事以后,不论是摔跤、生病、饥饿还是寂寞,哪怕是她跟余贤离婚,问他愿意跟爸爸还是妈妈,他一次都没哭过。
许久不见儿子哭,秦桦心揪了起来,蹲下来拥住余弈,心疼道:“告诉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哭?”
余弈声腔里似乎都带了泪水,哑着嗓子,破天荒地用了恳求的语气:“妈妈,你别进来。”
秦桦摸摸他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哄他:“那你告诉妈妈原因,你说,我就不进去。”
余弈鼻头微红,琉璃似的眸子蒙了一层水雾,声音微若蚊呐。
“我不要,不要她走。”
秦桦勉强听清他的意思,失笑道:“不想人家走你还不理人家,这些天星柠都是在房间吃饭的,冯阿姨说她连小酥肉都吃不下了,说好的想跟人家永远在一起呢,嗯?”
余弈不吭声了,泪珠啪嗒啪嗒落到秦桦肩上。
赵星柠听见余弈哭,有些担心,慢慢走了出来,抿着嘴轻手轻脚地靠近。余弈低垂脑袋,没有发现她,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抚来,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粘着泪水的睫毛。
余弈抬眼,只见赵星柠站在他身边,歪着头,轻软地问:“你怎么哭啦?”
一句关心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余弈几乎是瞬间跑过去抱住了她,旋即放声大哭,边哭边结巴道:“你,你不许走,我再也不跟你生气了,你留下来。”
是不是“别人”都无所谓了,体验过形影不离的陪伴,孤独会变得格外难以忍受,他再也不想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回家落脚的爸爸妈妈。
赵星柠轻轻回抱他,听到余弈哭她也很难过,可是她要去姥姥家,应该不能留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
冯初萍讶道,她四处找不到行李,又去花园溜达一圈,回来便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赵星柠和余弈拥抱着,为难地说:“余弈不想我去姥姥家。”
冯初萍满头雾水,疑惑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另一个大人。
秦桦的心情已经从心疼转成了无奈:“小弈以为你们不回来了,把行李藏起来不让你们走。”
冯初萍松了口气:“吓死了,我还是头一回听余弈哭,寻思出事了呢。”
她半蹲着身体,跟抱着赵星柠不撒手的小孩儿解释:“小弈,柠柠要跟我去姥姥家,等过完年,我们就回来啦,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玩。”
余弈抬起头,泪眼婆娑:“真的么?”
冯初萍道:“当然是真的,柠柠还要回来上幼儿园呀。”
“那,那过完年是多久?”
“这个,大概十来天吧,也可能早一些。”
余弈扁扁嘴,眼泪不流了,开始讨价还价:“两天行吗?”
秦桦乐了,敲了下他的头:“没跟你讲价,你不是经常去爷爷奶奶家吗,星柠也有家人,也要回去看看的啊。”
余弈抱紧赵星柠:“我跟她一起去。”
秦桦:“你忍心妈妈一个人在家过年?”
余弈:“妈妈也一起。”
秦桦:“不行,我年后还有工作呢。”
“好吧,”余弈撇嘴,秦桦正准备欣慰,他又补充一句,“我还是自己去好了。”
“……你给我在家待着吧。”
红色编织袋果然藏在余弈的房间,待物归原主,冯初萍准备妥当,牵着赵星柠出发,临走时,余弈跟赵星柠黏黏糊糊说了好半天话,全然忘了昨天还在跟人家冷战,人已经到大门口了,他仍不死心:“我真的不能去吗?”
秦桦皮笑肉不笑地按住他:“不能。”
赵星柠背着小书包,朝他挥挥手:“我很快就回来啦。”
然而,谁也没想到,余弈口中的两天,最后真实现了。
她们坐的汽车不止一个目的地,路上到处接人送人,拐拐绕绕,跑了整整一天,才抵达冯初萍娘家附近的站点。
下车后,赵星柠裹紧小棉袄,紧紧跟着妈妈。
她对姥姥家没有印象,只希望到家能吃上饭,中午在车上只吃了点饼干,她现在快饿死了。
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小而破落,跟余弈爷爷家那种倚靠大城市的富裕乡镇天差地别。通向村里的路是一条泥泞小道,车开不进去,只能走牛车和拖拉机,赵星柠一脚一个坑,小棉鞋很快粘满了泥。
母女俩跋山涉水,终于抵达家门口。
冯初萍心情忐忑,她跟婆家彻底翻脸,对娘家还仍有一丝丝留恋,总归是把她养大的地方,她想,要是这次回来,爸妈和哥哥姐姐能有所改变,她就不计较过去那些糟心事了。
叩响老旧的木板门,不一会儿,里面的门闩被人抽掉,门板敞开,一个穿花袄的女人站在门槛内侧,见到她们,先是一愣,而后张大嘴巴,夸张地拍了下手:“哎呀,萍子回来啦,快进来,爸妈可想死你了,天天念叨你们。”
她揽了下赵星柠,状似关切地说:“孩子冻坏了吧,快进屋暖暖。”
冯初萍伸手环过女儿,疏离地与其拉开距离,这是她的大嫂,从前每次回家,大嫂对他们一家人总是诸多意见,说话尖言尖语、夹枪带棍,即便他们只住一天。
大嫂反常的热情让冯初萍心生不安。
第20章 家人
大嫂全然不介意她的冷淡,见她手里提着东西,主动说:“来,嫂子帮你拿,坐车挺累哈。”
冯初萍淡淡地说:“还好。”略过她的手,自己提着东西和女儿穿过黄泥铺的狭窄小院,进了正屋的门。
大嫂跟在后面,悄声啐一口,龇牙咧嘴地翻了个白眼。
进屋就是烧火做饭的地方,门边堆着柴草和煤块,老式的炉子将屋子熏得乌烟瘴气,浓烟直往人鼻子里钻,赵星柠进门便开始咳嗽。
冯初萍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对在炉边取暖的两个老人喊道:“爸,妈。”
老太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松弛的嘴角几乎耷拉到下巴,见到女儿回家也没露出笑模样,反而讽道:“这是谁家没良心的姑娘啊,大城市待久了,忘了还有个娘家吧。”
大嫂跟在后面进门,过来打圆场:“萍子在大城市工作,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瞧瞧,柠柠又长高了,小脸长得真可爱啊。”
赵星柠不看她,埋着头,胳膊紧紧环住冯初萍的腰,以获取一丝安全感。
她有些害怕,浓烟缭绕的老房子、笑容渗人的舅妈,还有阴沉的姥姥,这里的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让她不舒服。
姥爷用蒲扇在土灶下的洞口扇了两扇子,平淡地说:“进屋坐。”
家里一共两个睡觉的地方,前后连通,中间的屋子有个土炕,前屋烧火做饭,这边炕上热得烫人,冯初萍的大哥盘腿坐在炕上抽烟,见到人,热情地招呼她们上来暖暖。
逼仄的空间混杂了两种烟味,别说孩子了,冯初萍都受不了,她干脆回到厨房,直截了当地说:“大嫂,你特意打电话叫我回来,是有事吧。”
大嫂笑意更浓:“嗐,本来就要过年了嘛,招呼你回来是想一家人团聚,要说有事吧,确实是有件天大的好事给你说。”
好事?
当初她在学校成绩前三,因为大哥要娶媳妇儿,她被逼着辍学回家干活,后来丈夫去世,也是这家人,在她最难的时候,大哥孩子上学找她要钱,二姐结婚凑嫁妆找她要钱,没有人在乎她过得好不好,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她的好事。
是了,婆家重男轻女,娘家则是偏心,偏到没边儿了,他们家大哥最受宠,二姐其次,唯独她备受苛责,处处忍让。
冯初萍拢紧女儿的手:“不用等了,你现在说吧。”
“哎哟不急,等吃饭时候再说也不迟,锅里炖了猪肉白菜,我今天还去集上买了只鸡,咱一家人坐下来慢慢聊。”
大哥听到对话,下了炕,拖着一身烟味趿拉过来,他半边身体倚着门框,笑呵呵地搭腔:“萍子,别说哥哥不疼你,这事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你知道咱村那个杀猪的老张吧。”
“嗯。”
“他弄了个养猪场,赚大钱了,咱村现在都得巴着他,进村那条路,多少年了,他说出钱就出钱,来年开春就能修条水泥路出来。”
冯初萍攥紧手里的东西,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大嫂跟他一唱一和:“可不是嘛,人有钱了,看着感觉都不一样了。”
冯初萍不耐烦:“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烧火的老爷子幽幽张口,点明他们的龌龊心思:“老张看了你的照片,觉着你长得周正,答应让你嫁过去。”
一时间,柴火味、烟味、霉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只剩冰天雪地般的寒凉,凉意是从心窝子里冒出来的,一丝丝渗进骨血,冰了全身的血液。
冯初萍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只觉头脑一阵昏眩,喉咙深处直犯恶心,打心眼儿里想吐。
真荒唐啊,让她恶心的不是邋遢的环境、糟糕的味道,而是来自与她血脉相连的家人,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
灶洞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冒,老爷子说完话继续扇风,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老太太屁股压着板凳,下垂的嘴角缓慢地挑了挑,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烁出精明的光,眼珠斜向她的小女儿:“萍子啊,你说你一个寡妇,还带个小拖油瓶子,有人肯要你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何况还是这样一门好亲事,你就知足吧。”
知足?那杀猪的老张,是个跛子,大冯初萍三十岁有余,小时候她一直叫他张叔。
“柠柠,我们走,我们走。”
手上装满年货的编织袋还未落过地,冯初萍牵起女儿,毫不留恋地转身,一秒都不愿多待。
见人要走,大嫂脸上虚伪的笑终于露出马脚,显现跟老太太如出一辙的刻薄,粗糙的手扯住她的胳膊,尖利道:“走什么呀,快过年了,不来家住几天?再说孩子还饿着,先在家吃顿饭,你有什么意见,咱慢慢谈。”
冯初萍比她瘦弱,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她,一字一顿颤声道:“这不是我的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说完,她拉着赵星柠快步离开,无视身后来自亲生母亲的咒骂。
大嫂赶忙追出两步,被大哥和老太太喝住。
大哥不屑道:“不用追,有她回来求我们的那天,她在市里给人家当保姆,能赚几个钱啊,当自己是什么好货呢,我呸。”
大嫂怒上心头,掐着腰骂道:“她后悔有个屁用,我们等得起,老张等不起,那老头有钱,还差她这门亲事了?妈你那老皮脸就不能笑一笑,为了钱,跟她说几句好话怎么了,啊?那可是二十万的彩礼啊!”
身后一家人的吵骂扰攘已经跟冯初萍母女无关了。
在站点等到深夜,顺路的长途汽车方才路过,冯初萍抱着女儿坐上车,身体缩在座位里,无声落泪。
赵星柠摸摸她的脸,软软地安慰:“妈妈,别难过。”
冯初萍拥紧她:“柠柠啊,你以后要好好努力,只要你变得足够强大,这些恶臭的人就不敢靠近你了。”
赵星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再也不想来这里了,环境脏臭不说,大舅大舅妈、姥姥姥爷,都像会吃人的妖怪,跟余弈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有着云泥之别。
她问:“妈妈,为什么余弈的爷爷奶奶一点都不可怕?”他的爷爷奶奶都很慈祥,住的房子宽敞干净,家电齐全,宽阔的院子时常弥漫好闻的麦香味,早饭的灶烟是浓郁的粥香,完全不会呛到她。
冯初萍擦掉眼泪,无奈又有些心酸地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们跟人家,没法比。”
余家永远不可能为了彩礼钱卖孩子……不,或许,多数人家都不会,哪怕是家底平平的普通人,只是她命不好罢了。
赵星柠垂下头,依偎进妈妈怀里,其实,她好像能明白一些了,她跟余弈不一样,余弈就像真正的小王子,拥有一切,而她除了妈妈,什么都没有。
回到市区,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赵星柠饿着肚子坐车,小脸难受得发白,冯初萍向车站旁边的报亭借了电话,打给秦桦,询问家里是否有人。
真心和假意果然一听便知,比起大嫂的虚情假意,秦桦欢喜的声音更让她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