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眉微蹙起来,带着些哀伤,只是静静地看着伊恩。
伊恩侧首,看到了承载菲利尔小姐的东西。
那只是一块稍高阶的魔具,在海上可以指明方向,造型大同小异,几乎人手必备,唯一不一样的,是打开暗扣的表盘露出了里面的模样。
上面是一张半褪色的相片,女人怀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笑得柔和,她的目光专注,像是整个世界都比不上怀中的小小生命,爱意像是春水散发出来,而对应的表盘上,刻着一句话——
【我最爱的伊恩,要昂首挺胸地活着啊!】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祝福,却是天下母亲的共同心愿,只是当母子二人都是脆弱的灵体时,那一行短短的,简单的刻字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划过心口。
“你、你真的是……”伊恩长了几次嘴,都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最终他微微颤抖着摇头:“不可能的,灵怎么可能飘荡十几年不会消散,再深的执念,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存活下来!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眼前的灵干净纯洁,只有满满的思念和歉意,没有一点负面情绪支撑,怎么可能在深海中存活十几年?
绝对不可能!
可伊恩再怎么强硬地说服自己,也没有推开菲利尔的灵,依旧被她揽在怀里。
女人看着伊恩苍白的脸默默流泪,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轻语道:“我的宝贝,曾经我不能保护你,现在也不行,但哪怕最后,就让妈妈为你做些什么吧。”
说完,她便亲吻了伊恩的侧脸,松开自己的双臂,后撤一步。
那一步像是打破梦境的石子,菲利尔小姐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回到了表盘之中,瞬间,盘中的照片像是有了生命,变得鲜艳起来。
无依无靠,在外游荡的灵确实不能在深海中存活十几年,但若是将自己的执念寄托在一个特定的物件上,让能力有了依托,便是一件可行的事情了。
珀莉能想象到,在遇到风暴,船只即将倾覆的时候,菲利尔小姐是如何紧紧握着手中的罗盘,一遍又一遍地念伊恩的名字,家中的孩子还在等待自己回去,可她并没有阻挡风浪的力量,只能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注入手中的罗盘,最终这份感情化作菲利尔的执念,连同船只一同溺入深海之中沉眠。
直到一只寄居海怪将船体作为自己的外壳,直到珀莉和黄路阴差阳错碰巧来到这里寻宝,直到那枚残破的罗盘半注定地落入他们手中,直到他们在这里再次遇到伊恩。
曾经的孤注一掷变成了一场闹剧,伊恩看着盘面上那一行简单的嘱咐,心中泛起一股焦虑。
“等一下!”他迫切地伸手,想要握住罗盘,但因为自己是灵体而穿了过去,罗盘只是停留了一瞬,便加大马力,如一枚火箭向着北方冲出去。
伊恩紧跟着追上去,他的速度并不快,眼睁睁地看着罗盘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能在后面无力地喊:“不要!妈妈!等一下!请等一下!”
罗盘并没有如他的愿,反而加快了速度离开这里。
“等一下,不要!”
一个红色的身影超过他,珀莉脚下喷射出火焰,推力加成的速度相当强悍,她挥出飞毯,像是托塔李天王扣孙悟空那样,对着罗盘一个暴扣,动作干净利落,将罗盘死死地禁锢在飞毯之中。
手中拿着刚刚驯服的叛逆凉焰,珀莉抹了把额头的冷寒,看着还在左右尝试突围而给飞毯撞出数个小包的罗盘,不赞同地摇头:“这母子两一个行为,都不喜欢听人说话,真是让人操心。”
说着,珀莉抬起头,看了一眼伊恩,他的眼中溢满了后怕,双手都在颤抖,在珀莉扣住罗盘的一瞬间,才重新找回自己的理智。
“好了,我现在手里有人质了。”珀莉同样松了一口气,颠了颠手中的飞毯,望着伊恩:“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事情可以怎样解决了吗?”
伊恩后背绷紧,目光触及珀莉抓着飞毯的手后缓缓低下头,“好的,珀莉小姐。”
菲利尔小姐挣扎无果,灵穿过飞毯,飘飘悠悠地出来。
她是可以在罗盘周围活动的,但现在活动范围被限制,也只能远远望着伊恩。
不用担心伊恩会突然消失,珀莉也还是谨慎地带着母子二人回到地面,那里有比他们都要专业的人。
亡灵法师蹲在地上,抱着灼看珀莉拎着飞毯,带着伊恩回来,赞许地冲她竖大拇指:“你可真是厉害,同款亡灵都能被你找来!”
珀莉扶额摇头,简单地叙述了他们得到罗盘的原因。
伊恩虽然回到了地面,却不敢上前,哪怕菲利尔小姐呼唤了数次,也依旧远远地站着,头也不抬。
菲利尔小姐侧脸,强烈的自责波动晕散出来,“不称职的母亲,果然不能被原谅啊。”
“……不。”伊恩终于发话,他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摇头:“我只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明明母亲希望自己能昂首挺胸地活着,可他却是跪着长大的,失去了母亲后,他唯一的庇护也被卷入大海之中,从此以后,只能一人直面风浪,用尽一切手段,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悬崖上的每一根稻草艰难攀爬,明明自己已经很小心了,可直到现在,他连活着都做不到。
甚至在他成为灵后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报复,事态失控后,以这般姿态出现在母亲面前,如此失败,如此狼狈。
他不能原谅自己。
一只手拉起了伊恩垂落透明的手,带着暖意。
珀莉在受伤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能量,握着伊恩的手道:“不是的,错的不是你们,责任也不应该由你们来背负。”
黄路同样握着菲利尔小姐的手,郑重道:“不管是您还是伊恩,你们不应该存在原谅不原谅的无解问题,因为你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引导着两双手重新叠在一起,紧紧握了握:“不要让无端的执念竖起高墙,这个世界上,被惩罚的永远不应该是受害者。”
伊恩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两只手,低沉出声:“亡灵军团的出现确实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们不就是受害着吗?”
珀莉点头:“所以,在错误没有酿成之前,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用生命换取一场闹剧的结尾并不优雅,谁会想要这样的匆忙结局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
伊恩的眼睛带着些迷茫,不赞同地摇头:“你们不管我,我会让这件事以最小的代价落幕,可你们如果选择了我,可能会有更多人为我的错误买单,一环扣一环,雪球越滚越大,最终会带来无人能挡的雪崩,完完全全甚至成倍地报复回这个世界。”
好比火车开车,选择牺牲一个人的轨道还是选择牺牲五个人的轨道,最终目的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现在的这趟列车前方的两条路,无非是伊恩站着的一条,和南希帝国站着的一条。
不论从任何角度考虑,都会选择伊恩的这条,因为是他自己主动站在铁轨上的,他不是站在桥上可能被推下去的胖子。
这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似乎没有比牺牲伊恩一人,换取一国平安的更优解了。
可是……
黄路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那样的结局确实有可能发生,但道德两难的问题不应该取决于牺牲谁才能换取更大的价值。”
火车确实在飞速驶来,但比起思考该往那条轨道上开,他们更想要做一位跑过去将铁轨上人拉开的勇士。
珀莉紧了紧手,“也许你不知道,但我们确实曾经放弃过你,这次,我们一定不会放手了。”
“无论如何我都是相信的,世界远不会将一个人逼到无路可走的死胡同,哪怕四面楚歌,它也总会给你留一点点出路,在万千选择中藏着一线生机,等你伸出手去拼命握住它!”
“伊恩,我想要,并且已经抓到了这一线生机。”
“你呢?”
第173章 伊恩(一)
“一线生机?”
伊恩看着被紧紧交握的双手, 他明明只是一只灵,此时此刻却也接触到了珀莉和黄路,更重要的是, 另一只想要握紧, 又有些怯懦的手,正是他想念了多年的母亲。
伊恩抬起头,看着眼前依旧眸光柔和的母亲, 忍不住开口:“您以为呢?”
菲利尔小姐终于将手紧紧地,完完全全地包住, 她再次将伊恩拥入怀中,怅然道:“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你能轻松快乐地长大。”
“我最爱的伊恩,放过你自己吧。”
伊恩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母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可即便他有所预料,也只有真正听到时才会彻底放下。
想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一无所成, 伊恩竟感到一丝悲凄。
他同样伸出手臂, 紧紧抱着自己的母亲, 一如罗盘上的照片, 笑着点头:“嗯, 我也最爱你,妈妈。”
纯净的灵融在一起, 渐渐消散, 伊恩最后睁开眼睛, 看着珀莉和黄路,开口:“谢谢你们,珀莉小姐, 公主殿下,还有……对不起。”
融合的灵纯洁透亮,化成一个小小的圆球,在空中转了两圈,重新投入罗盘。
破碎的外壳骤然一新,勉强算是中阶魔具的罗盘被真正赋予了灵,伊恩和菲利尔小姐解脱了,他们强烈的情感却永远永远留在了世上。
在星星点点消散的光芒中,珀莉看到了伊恩最后残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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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斯大人,您可真是无所不能!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得到这样详细的资金表,实在是太厉害了!”
伊恩挂着得体的微笑,侧耳听着瓦伦子爵——也就是他的父亲,用拙劣贫乏的语句夸赞坐在对面的眯眯眼男人,夸赞的起源便是桌子上放着的一份资金汇报表。
一份法默伯爵领地的资金汇报表。
杰拉斯似乎对瓦伦子爵的夸赞很受用,相当绅士地摆手,答道:“瓦伦子爵谬赞了,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特殊,才能够很轻易地得到这些账目,其他的事情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哈哈哈哈,杰拉斯大人还是太谦虚了,得到这些全是因为您的才能,这样的人才走到哪里都是众人拉拢的对象呢!”
杰拉斯哈哈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算是应下了那句奉承。
伊恩则端着酒杯,在瓦伦子爵不远处,他的样貌很好,体态优雅绅士,是一个站在原地就能吸引目光的人,现在他收敛了光芒,只为瓦伦子爵做一个平平无奇的陪衬。
周围的人有贵族也有高官,各种各样的人交盏欢谈,面上祥和,但嘴上说的都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夸大赞赏,目的就是拉拢人脉,巩固自己的关系链。
即便这样的关系链脆弱地如同薄纸,这群人依旧在费尽心力地维持。
这样的酒会经常举办,瓦伦子爵更是这里的常客,伊恩更是常常被拉来撑面子——因为他足够聪明,言谈举止也足够风度。
当然,没有人会知道,他之所以能够如此从容,云淡风轻地看着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将眼前这些只知恭维的人当做自己的同类看,他就像是一位观赏木偶剧的特座嘉宾,在舞台上看这些带着面具的小丑嘻嘻笑笑。
旁边有一个人上来搭话,话里话外都是想要介绍自己的女儿给他认识,伊恩并不急着推卸,举止绅士地听他热情地介绍家中优秀的女儿。
也正是来人即将坦白说出自己目的时,伊恩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不知道这位是谁,伊恩也不介绍一下?”
伊恩这才微微勾起笑容,后退一步将空间完完全全让开,自己则站在瓦伦子爵身后半步,恭敬又有礼:“这位是萨斯大人,曾经是魔法协会的分部委员长。”
“啊原来是委员长大人啊。”瓦伦子爵脊背挺直地举了举杯:“失敬失敬。”
这般姿态很容易就能看出,瓦伦子爵是不太看得上眼前人的。
一个小小的委员长,能站在这里和他一同共度酒会便应该知足了,还想要什么其他的好处吗?
这样的场面伊恩也见多了。
虽然大多时候他是来当花瓶的,瓦伦子爵还是看得他很紧,生怕他真的搭上什么了不起的人脉丰满羽翼。
只是瓦伦子爵不相信,他便是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也懒得用在这群木偶身上。
而伊恩也完全不担心瓦伦子爵会真的将自己卖掉。
瓦伦子爵一直想用伊恩换一个更大的靠山,就好比当初他自己攀上了法默伯爵才换来了瓦伦子爵的继承权,贵族之间的关系不就是相互攀附,互相吸血的吗?
也是他眼高手低的愚蠢思想,伊恩得以幸存至今,即便前来表示有意联姻的贵族不少,也没有被当做棋子用来政治联姻。
简单地打发了萨斯,瓦伦子爵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瞟了一眼身后恭敬站着的伊恩:“以后这样的人就自己解决了去。”
伊恩顺从点头:“遵命,父亲大人。”
杰拉斯哈哈一笑,碰了碰瓦伦子爵手中的酒杯,笑道:“那么继续说我们的正事?”
瓦伦子爵并不在意这些事,反而畅快道:“只差了这么些,不用在意,按照以往的增值速度,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
杰拉斯这次没有点头,意有所指道:“子爵大人,您的管理确实杰出,可也要知道法默伯爵并不好对付,现在战争结束,生产开始恢复,所有人都在发力,这趟列车错过了,可就很难再上去了。”
瓦伦子爵的表情顿了顿,侧眸看向杰拉斯,听他继续说:“而且领地事大,如此重大的利益,谁会知道法默伯爵会不会在背后搞一套?毕竟几十年的心血,坐着不动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伊恩抬了抬眼皮,多给这位杰拉斯大人一分视线。
瓦伦子爵并没有发布任何的治理措施,被放在桌上的赌约——亚拉利尔小镇之所以愈加繁荣只是单纯的因为老本比较好,以及地理位置优越,战争抑制了其他地区的正常发展,以至于亚拉利尔小镇涨幅喜人,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最不济再过两个月,就能看出实力的差距了。
这些都是很好懂的,伊恩真正感到好奇的,是瓦伦子爵身边竟然存在敢反驳说真话的人了?何况这位是某港湾行船登记处的高官,他就是干这一行的,哪怕特意为瓦伦子爵搞来了法默伯爵的海口通商交易记录,也不用花费太多的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