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宋屿的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微起伏,他停下动作接过塑料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股浓浓的药味儿。
“小雪说打水的地方很远,”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的脚,“去镇上的时候顺便给你买的药。”
十几里的山路来来回回好几趟,再皮糙肉厚的人也得起几个水泡吧?白天他还要干体力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倔驴,竟然一声也不吭。
她享受惯了别人的优待,是从来不在意别人感受的,所以极少做这种事情,有些不自在。
宋屿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把塑料袋合上还给了她,语气生疏冷硬:“不用了,谢谢。”
“你——”江素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她纡尊降贵给他买了药,居然不领情?
宋屿垂下眸子拿起锄头继续干活:“我不需要,帮你打水是因为我说了重话,除此之外我们不需要有其他牵扯。”
他的话刺耳又现实,一副想赶快撇清关系的模样让人气结,江素气极反笑刚想要发火时刘金花正好笑眯眯地从厨房出来喊他们吃饭。
宋屿放下锄头拍了拍头发上的黄土,随意舀了一瓢水洗了洗手。
没有再给他眼神,她随手把塑料袋扔在垃圾桶里,径直进了屋。
他瞥了一眼垃圾桶,跟着江素进了屋后给自己盛了一碗玉米面糊糊,蹲在门口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大抵是饿得狠了,三两口就吃完了。
杨福贵怕他没吃饱,抬手招呼着:“屿娃子再吃一碗,还有洋芋,多吃几个。”
他摇了摇头,走回来把碗筷放在桌上:“吃饱了叔,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江素自然是看不上这些饭菜的,她面前摆着的和他们的不同,乡里做不出这种味道,都是杨福贵每天去镇上给她买来的,鸡鸭鱼样样齐全,只不过她没什么食欲,动了几筷子就没再吃了。
她看着宋屿的背影没说话,干了一天体力活,喝了碗稀得能看见人影的玉米糊糊能吃饱?
鬼才信了。
杨福贵也没有再劝,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来的这么早,毕竟是乡里乡亲的,哪有那么严格,天天早上天不亮就到了。
宋屿已经走远了,在门外随口应了一声。
话虽如此,可第二天他还是早早的就来了,干完了自家的农活后,还不到六点吃了一个馍馍就开始继续还没挖好的水窖。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早已经饥肠辘辘饿得胃里直泛酸水,不过今天宋屿自己带了吃的。
刘金花喊吃饭的时候他没有进去,自己坐在门口啃干巴巴的蒸洋芋。
杨福贵知道他固执的性子,也没有为难,只是留了一碗饭菜温在厨房,告诉他下午饿了可以去吃。
起先他不愿意要工钱,现在拿了工钱肯定是不愿意在这儿吃饭的,他有自己的原则,不愿意轻易打破。
一顿饭吃的安静,江素照例吃着她与众不同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可她一样吃不了多少。
每回只有她吃饱下了桌才有人敢动筷子吃那些专门给她准备的食物,乡里人节省,生怕这些好东西都糟践了,反正倒了也是倒了还不如吃下肚。
江素放下筷子坐在餐桌上发愣,一张精致的脸像绝美的艺术品,与这个灰扑扑的屋子格格不入。
“江素姐你咋咧?”
见她发呆,杨雪莲纳闷地看着她。
她弯唇一笑,亮晶晶的杏眼若有似无地飘向门外:“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
小时候她捡过一条流浪狗,可能是被人类虐待过,那条狗没有办法全然相信任何人,给它食物也不吃,每天固执地扒垃圾桶找东西吃,经常把花园弄得一团乱。
按理来说这样的狗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可是它却长了一张得天独厚的脸,眼神干净澄澈,可爱的让人舍不得凶它。
她看着坐在门外的宋屿,忽然觉得他有点像那条狗,同样的倔,同样的执拗却又简单。
不是他的东西就不要,永远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江素眨了眨眼,终于是起了些逗他的心思。
把一个无欲无求始终保持原则的人拉入另一个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很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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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村长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景暄借着翻修学校宿舍的由头找了过来,看见江素时故作惊讶,杨福贵这才知道村里唯二两个‘城里人’昨天已经见过面了,他笑着随意介绍了一下随后狠狠地夸了通张景暄,说他是难得的好老师,很少有人能来这山村里支教长达半年的,大部分一两个月就受不了走了。
这里生活太苦,一般人坚持不下去,可是他却坚持了好几个月,村子里的学生也特别喜欢他。
江素对这个人兴趣缺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里的游戏。
为了让她住的舒服点儿,虽然老爷子下了死命令不让优待她,张管家走之前还是自掏腰包在村长家里安置了沙发,否则这个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愿意天天坐在板凳上面。
她穿着漂亮的高定连衣裙坐在上万块的沙发上,和另一边昏暗的炉灶有非常强的割裂感。
张景暄压抑着心里的紧张,开口问道:“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空气很好,比城里舒服多了。”
“不去。”江素眼皮子都没抬,一只白皙的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随意的点着,漫不经心。
他没想到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张景暄也是小康家庭出身,但从未在生活见过这种真正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豪门千金大小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惹得她不痛快再也不搭理了自己。
他暗自握拳有些不服气,正想再找个由头试试,却发现江素眼睛有意无意地总瞥向门外,张景暄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他发现她看着的人是宋屿,怔了片刻泛起一抹冷笑。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这么果断的拒绝自己。
不过他倒是没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豪门千金,她身边优秀的人实在多如牛毛,没见过这种社会底层的男人偶尔有点兴趣也是可能的,只不过宋屿怎么可能配得上她?一个连大学也没上过的人,整天就知道种地干活吃饱肚子就万事大吉,说出来他都想笑,当然也不会把他放在竞争者的位置上。
既然被拒绝,张景暄也没有久留,和杨福贵商量完翻新宿舍的事情就走了。
晚上吃过晚饭时间尚早,杨雪莲准备去打点水回来,她爸这几天腰伤犯了,打水的活就落在了她身上。
宋屿正好干完活要回家,见她挑着水桶出门直接拿了过来:“我去吧。”
“真的吗?!”杨雪莲巴不得有人帮自己打水,赶快把水桶和扁担给他,“嘿嘿,谢谢宋屿哥。”
他难得的弯了弯唇,却听见门口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也去。”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面容精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美得像一幅画。
宋屿眉头一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
晚上的路不好走,他要挑着水没办法再来分神照顾一个这么娇气的人。
“我就要。”江素才不在乎别人同不同意,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屿不再理会,自己挑着水桶往前走,不管她有没有跟上,头也不回。
见他不理自己,江素倒也没有生气,经过这几天她已经摸清宋屿的性子,倔得像头驴就算了还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不过她觉得这样才有挑战,那种一只只飞过来的苍蝇对她来说一点儿挑战都没有。
这里离打水的井边不远,二十来分钟的路程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宋屿是对她无话可说,而江素是故意撂着他,一个人的转变不会太快,她如果从一开始就死命的贴着他,会引来他的反感也说不定,最好的办法就是循序渐进,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
清溪村缺水,晚上七点前水井还没上锁的时候无时无刻都站满了人,谁都希望每天多打几桶水回去吃用。
队伍排得很长很长,排着队的人们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看见宋屿和江素一起出现后不约而同的安静了几秒。
随后又小声的议论起来,
他们说的都是方言,她这个外地人听不懂,宋屿却能听懂,只不过他面无表情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江素笑了笑,戳着他的手臂问:“喂,你猜他们在说我什么?”
想当然她也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不是讨论她的家世就是讨论她的外貌,这一点,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没有例外。
他还没有回答,就忽然听到队伍的最前面有人在呼救。
“赶快来人,王家二小子掉井里头去咧!”
第6章 “你跟我谈恋爱吧”……
宋屿脸色一白,扔下扁担就冲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下水,却发现有个娇小身影跳了下去,她穿着雪白的裙子钻入水里像一尾鱼一样灵活,裙摆飘荡着宛若人鱼的尾巴在水面摆动。
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她就游到了王正身边,好在他还是个小孩儿,借着水的浮力江素能把他给带上去。
王正刚刚落水就被救了上去,除去喝了几口井水倒也没有其他什么状况。
“你怎么……”宋屿眼神微动。
他原以为这样娇气的大小姐不麻烦别人就不错了,哪里能想到江素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跳进水里救人。
江素轻松上岸,随手拧着自己被打湿的头发:“你会游泳吗?就想跳下去。”
宋屿默了默没说话,事急从权他没有时间思考那么多。
内陆人大部分都不会游泳,更何况他们这种大山里的人,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一条河一片海。
一头长发被打湿贴在背后,雪白的裙子也湿透了印在身上露出凹凸有致的曲线,旁边看热闹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宋屿喉结动了动,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罩在她身上:“穿好。”
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脱掉之后只能暂时先赤着上半身,不过他平时热了也会脱了衣服干活,倒是没什么不自在的。
江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话地把衣服穿好,随后故意皱着鼻头说:“好臭。”
宋屿闻言一愣,惯于冷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窘迫,他干了一天的活,衣服都不知道被汗水浸透了多少次,难免会有些汗味。
“我家在附近,你先去换件衣服吧。”
初夏的夜晚温度偏高,可她身上湿了个透,被风轻轻一吹还是有些冷。
他背起被吓坏的弟弟带着江素一起回了家,李春喜看见儿子被背着进门吓得脸色苍白:“这是咋个咧?俺儿咋咧?”
宋屿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李春喜哭着拉起江素的手喊她活菩萨。
自从丈夫离世,她两个儿子王宇和王正就成了生活的唯一支撑,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
江素不自在地抽回手,把头发挽起来,身上被打湿的衣服粘着肉很难受。
“去哪儿换衣服?”
宋屿找了一身李春喜年轻时候的衣服给她,把自己房间的门推开:“到这里换吧。”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仅仅两三套洗的发白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除此之外再没了其他东西。
江素抿抿唇,抱着他给的衣服进去,出来的时候眉头蹙得死紧。
“这衣服也太丑了吧,有没有别的?”
首先不说这件衣服是不是符合她的审美,但看这种粗糙的麻布,灰暗的颜色,拿来擦地板她都嫌不吸水。
“有些衣服只是拿来弊体的,好不好看并不重要。”宋屿面无表情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
靠在门边看他洗衣服,江素弯了弯唇:“不过呢,好在我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像女明星。”
他手里动作没停,假装没有听到。
江素笑容更甚,葱白的手指戳了戳他背上硬邦邦的肌肉:“喂,你知不知道我的衣服碰了水就坏了,我救了你弟弟,又损失了件一万多的衣服,你要怎么赔我才好呢?”
宋屿没想到区区一条裙子居然要上万,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脸色有些僵硬。
沉默了半晌,他唇角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你想怎么赔?”
月色渐浓,她穿着一身旧旧的粗布衣服,削弱了往日那些肆意妄为的傲气,带着点少女的娇憨。
看着她弯弯的唇,宋屿眸色暗了暗。
“不如……”江素唇角梨涡若隐若现,杏眼里含着一抹得逞后的狡黠,“你跟我谈恋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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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像洇不开的墨,江素回了村长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后半夜,她随意洗了个澡就躺上床。
虽然洗的不痛快,但是她也知道这里水资源匮乏倒也没有在意那么多。
盯着头顶上房梁,困意全无的她想起刚才在宋屿家换衣服时进去的房间,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腐朽气息,屋子里的摆设已经不能用简单来形容,狭小的空间昏暗无比,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
光秃秃的窗子用破报纸糊着,她不敢想,如果是冬天会有多冷。
江素原本以为,宋屿干活勤快家里怎么样都不会太穷的,可刚刚问了杨雪莲才知道。当年他爸得了尘肺,村子里的人凑了十五万给他们,可人还是走了,甚至都没熬过那个冬天。
他这几年来没日没夜的干活,挣得所有钱几乎都用来还债了。
来了这么久,她也大概能猜到十五万对于这个村子来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好多家庭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十几年来,江素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然这么大。
她圈子里的人和她都相差无几,十几万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一条裙子一顿饭的钱,但是在这种地方却能把人像窒息了一样死死地绑住。
她想起宋屿黑亮的眼睛,又想起在B市的日子,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
杨雪莲已经在外面敲了半天,一开门她就兴冲冲晃着她的手臂道:“江素姐,俺表姐今天结婚,村里人都回去吃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