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一瞬间闪过的苦涩之意,虞莞并未错过。
薛晏清站在虞莞身后,他知晓虞莞看不见,却还是下意识地遮住眼中的情绪。
既然你能见微知著,洞彻林小姐的心意,那么……我的心意呢?
那个鼓噪的念头本被他压在心底,却随着虞莞一句无心之语再次上浮了起来。
他凝视着眼前人的身影,她背对着他,贴得极近。只要伸出一臂,就能把这个日思夜想之人搂入怀中。
薛晏清撑伞的臂膀岿然不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他张了张口,并未言语。
然而这一切虞莞既不知情,也难以洞彻。她心思飘得更远了:“若是来日林小姐真的愿意放弃太后的位置,说不定蔚兰还有可能。”
不过这话也设想得委实太渺远了些,也不知那个时候林又雨究竟舍不舍得放弃那个尊位,而虞蔚兰说不定也定下了婚约。
虞莞也只是口上撮合,心中知道两人这辈子多半是要遗憾收场了。
她以一句感叹作结:“如果知道以后有缘无份,不如当时就把握住时机,不要错过才是最稳妥的。”
却不料,背后那个高大的身影忽然靠近,右臂一伸,按住她肩头。
萧萧的冷风秋雨之间,虞莞只觉自己落入一个格外温暖的怀抱。
男子的体温仿佛熨帖了她背后的每一寸。
背后薛晏清的略带冷意的声音,却在这秋雨之中格外有温度。
“夫人既然感叹他人有缘无份,眼下你我已成夫妻,缘分已然圆满了,更不要浪费这天赐的姻缘际遇。”
他说出了那个梦中才敢出口的称呼:“阿莞从此同我做一对夫妻,好么?”
雨声哗哗而下,盈满虞莞的耳边。此刻她却听不见了,只觉心口狂跳,声如鼓擂。
第59章 扪心
绵绵的秋雨沿着伞骨边丝丝坠落, 恰如虞莞纷乱而芜杂的心绪。暖意自相贴之处渐渐渡来,那感觉越发鲜明。清浅的呼吸声打在耳垂下一寸处。
她自能感觉到,露在薛晏清视线里的耳垂仿佛被呼吸点燃。
血液鼓噪着沸腾, 竟使得听觉格外清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也愈发鲜明起来。
两人自行过婚礼,成为夫妻已经数月之久,在名分上早已尘埃落定。
但是薛晏清话中显然并非那个意思,他说的是, 要与自己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耳鬓厮磨, 乃至……巫山云雨的夫妻。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羞赧地低下了头。
自将心意诉之于口,薛晏清一边觉得陡然轻松, 一边又不免感到惊心动魄,如同一柄随时掉落的长剑悬于头顶。
而虞莞就是那个决定长剑去向之人。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虞莞的回答。
从他的角度, 只能看到被自己半拢在怀中的娇巧女子的半边倩影。
她微微垂下颈子, 露出一种近乎示弱的姿态。
他想追问, 却抑制住了冲动, 一错不错地盯着虞莞的半边侧脸。
薛晏清看不见虞莞的眼睛, 只能隐约瞥见她那黑色的眼睫如蝶翼般上下纷飞,昭彰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她的心也乱了。
薛晏清的心上的沸水忽而不再翻滚,而是平静了下来。
如果虞莞心如止水, 才是真正的没了希望。
眼下知道了她正在因为自己这番话心意缭乱,仿佛久久潜江浮上了水面, 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一句话把虞莞逼入死角,眼下却大方地退了一步。
“这事事关重大,并非三言两语可做决定。夫人不必心急于给我一时的回答。”
虞莞闻言, 心中微松。
孤男寡女,身体相贴,共处一伞,实在过于有压迫力了。
方才,若薛晏清再紧紧逼问一步,她或许就要情急之下被迫答应。
“多谢体恤。”她轻声道。平静而缥缈的语气,遮去心中细不可察的失落之意。
设若方才再紧逼一步,那就不是薛晏清了。
在这事上他一向宽容,以至于到了近乎毫无底线的地步。
圆房也好、处理宫务也好,自己不愿或者没意识到的事情,他从未紧逼、甚至因此诘问过一句。
到了诉衷肠的时刻,更不会失了一贯的秉性。
这样的薛晏清……拒绝的话,她说得出口么?虞莞忍不住想。
这个话题在薛晏清的退让后就此揭过。但是随即狭小的避雨空间之内,一洗方才的紧张,反而有一种温吞的暧昧在默默流动。
两人的身子依旧半贴在一处,谁也没有主动别开,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他们默默忍受着心口泛起的别样软麻之感,默默等待着,熬过这难挨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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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刻钟,雨后新霁,积云散去,露出一片碧空朗朗的青天。
虞莞等了一会儿,直到有几缕阳光透过了油纸伞面,撒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
“雨过天晴了。”她钻出了纸伞,阳光正好。
薛晏清胸口前一凉,他静静将纸伞收起:“夫人还要继续赏叶么?”
虞莞看着地上湿凉的一片,犹豫了片刻:“先回去罢。”
她还记挂着经过城中时的市集:“不知道经过了大雨之后,那个集市还在不在。”
两人一路踩着落叶,下山而去。
石阶上生了不少青苔,雨水浇过之后油油发亮,看起来格外湿滑。
薛晏清走在最前面,每当石阶上有青苔之时,他都会伸手捏住虞莞的袖摆,待虞莞平稳走过之后,才会继续下一步。
如此几番之后,他偶尔也会牵到虞莞的手指。
虞莞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捏袖子实在使不上力气,若是她不慎滑倒,只怕两个人都要一同摔倒。
再有,要做真夫妻,捏手指只怕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再一次看到青苔的时候,她干脆把手指交付到薛晏清掌心,由他捏紧。
薛晏清讶异地回头,极深地看了虞莞一眼,把那葱白如水的四根指节攥在手中。
被温暖干燥的手心包裹,连手心与手腕都泛起异样,她连忙将之压下,专心看路。
兀君本在专心下山,却被身后的白芍快速一拍。
他下意识抬头向前看去,恰好把殿下松开皇子妃手指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向白芍使了个眼色,两人眼中满是笑意。
不愧是殿下……短短几天,竟然连手都牵上了。两情相悦,岂不是指日可待、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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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车的时候,他们车驾旁边的马车已经离开了。看来,那多半是林又雨的车驾。
返程的途中,虞莞才发现自己错了。
她先前还为薛晏清的退让而心中轻松,现在却只觉得有苦难言。
无它,明确知晓了薛晏清心悦自己之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变了味道。
譬如说在车上泡茶,先前虞莞并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连薛晏清探看自己茶杯温度的举动都染上了殷勤的意味。
再譬如赶集之时护在自己身前,不让她被人流冲撞。细看下来,亦是数不尽的周到体贴。
虞莞道不尽心中滋味,只好叹了口气。
回到城内之时,那集市还未散去。她买了不少有意思的物什满载而归,心中却盈满了别样的情绪。
“晏清……不必如此体贴周至。”从集市回到车上时,她说道。
从前以为是薛晏清长于教养、礼数周全,现在才知道许多细微小事皆饱含着情意。
不知为何,她忽而觉得亏欠眼前之人良多。
薛晏清将虞莞神色收入眼底,自然猜测出她心中所想。
“夫人不必有所负担,这原就是我应分之事。”为心上之人做些微不足道的小节,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想了想,还是把另一句话说出口:“倘若夫人觉得着实亏欠于我,不妨投桃报李,我也是受得的。”
一句话把虞莞又闹得羞赧不已。
薛晏清表面上说投桃报李,实际上不就在暗示“你若是也喜欢我,对我好不就两不相欠了么?”
她别开头去,飞快瞥了一眼薛晏清含笑的墨瞳。
从未想过,他这样的人,竟也在言辞一道上这般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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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碌碌,径直回了长信宫。
回了小花厅,虞莞并未多加休息,把买来的各种物什挑拣了一番,又换了身崭新的裙裾,就命宫女拎着东西,前往康宁宫去了。
集市之上,她淘来了不少民间有趣的小玩意,又买了些各色小吃。
这些不全是为了自己买的,有些是为太后准备。尤其是小吃,要趁新鲜吃,不能隔夜放。
太后的康宁宫一贯是平静的。虞莞先前十分来去自由,从不提前下帖子,每每都能见到太后,从未扑过空。
不料,这次却出了意外。
太后身边的嬷嬷眉宇之间带着歉意前来:“皇子妃,太后正在见客,您看这……”
自柳舒圆被熙和帝废了尊位,一夜之间,宫中所有人对她的称呼从皇次子妃变成了不带特指的“皇子妃”。
虞莞一愣:“不妨事,那我就在此等候罢。”说完,她坐在前殿的桌子处,没打听太后的客人是谁。
那嬷嬷是太后身边仅次于含舒的心腹,自然知道太后与皇子妃有着别样的亲密关系。
她自然不能放任虞莞干等:“皇子妃,不如您随老奴来。”
说罢,她领着虞莞出了前殿,绕进了后殿的一个偏厅小殿里。
坐定之后,太后与那位客人的声音格外明晰,似乎只与这屋子只有一墙之隔。
坐在此处,两人交谈声声入耳。就是不想听见,也要被迫听见了。
虞莞忍不住多看了那嬷嬷一眼。难怪她要大开方便之门领着自己前来……偷听。
原来太后所见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元清。
虞莞向嬷嬷投去会心一笑,正想凝神。不料,隔壁屋中那男声竟然陡然拔高起来,隐隐是要争吵的前兆。
薛元清今日前来,本是为了找太后商量娶妻的章程。来时他就没报多大希望,才说了两句,太后果真如他所料,敷衍之极。
他好言说了两句,未果之后,心头火气,高喝道:“本殿下为何不能娶妻!那区区方家小姐,难道我还配不上么?”
虞莞听了不由得蹙眉,在太后长辈面前称“本殿下”?
真是好大的威风。
太后听了高喝声之后丝毫不惧,先帝在时,她经历过的疾风骤雨不知比这严苛了多少倍。
相反,她一眼就看出薛元清的外强中干。
“元清还年轻,娶妻自无不可。只是哀家先前帮你挑的人并非良配,愧对于你。”
“眼下你父皇大婚在即,那林小姐就是你未来的嫡母。由她为你操持婚事、相看女眷,比哀家更名正言顺。”
太后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这一番话气得薛元清捏紧了拳头,却殊无错处可以指摘。
是啊,嫡母给庶子相看婚事,怎不是天经地义。
虞莞忍不住莞尔一笑。
薛元清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反驳,干脆绕了个迂回:“那我比父皇先一步成亲,就可以劳烦太后为我相看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弟比兄更晚成婚尚且有违礼法,你做儿子的,却比父亲先成婚,这是个什么道理?”
薛元清又胡搅蛮缠了几轮,见始终无法逼太后松口,终于甩袖含恨而去。
太后抿了口茶的功夫,虞莞从偏厅出来,在她身前行了个礼。
“倒让你看了个笑话。”话虽如此,太后却只是笑,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可不是个笑话?”虞莞毫不客气地掩唇。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蠢钝如斯的男人如此避讳新皇后,简直要把视她为心腹大患写在脸上了。
虞莞张了张口,正要说起林又雨一事,却听太后乍然道:“你当他为何急着娶妻?”
“他有个侍妾有了一个月的身子,他忙着把正妻抬进来,好让那孩子充作嫡子呢!”
第60章 不睦
“怎么会?”
提起薛元清其人之时, 此人上辈子的带来的噩梦已模糊了大半,虞莞更多是将他视作一个敌对的陌生人。
毫无防备地听到这句话,她吃惊了一刻之后, 陡然沉默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了腹中滑落的那个孩子。
太后未觉有异,只以为虞莞在确定消息来源的真假。
她说:“错不了,是太医署的消息。刚一个月,胎相还不稳,他让人压下来了。”
可惜在宫中, 根本没有能百分百压住的消息。太后数十年的经营不容小觑, 既然她说是真的, 那就错不了。
虞莞勉强压下心绪,点了点头:“那, 这事当如何处理?”
“你这孩子,平日里看着聪明,怎么今儿冒着傻气?”太后慈爱地摸了摸虞莞的头:“我们自然是看着就好, 用不着沾手什么。”
“这孩子诞下之后, 即使养在皇子妃膝下, 最多不过半个嫡子的名分。”
“皇帝这时候娶后, 显然是想要一个真正的嫡子了。这时候他生出个庶长孙来, 又有何用?只能更引起皇帝的忌惮罢!”
虞莞默然片刻:“难怪他忌惮新后如斯。”
几乎把情绪写在了脸上。
太后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新后虽在身份上压过你们一头,但是莫要因为旁人的风言风语, 而冒进敌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等你们接触过之后再下决定不迟。”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太后此事。”方才被薛元清打了岔, 险些忘了正事。
虞莞缓缓道:“林小姐,她来见我们了。”
她将燕山枫树林间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向太后交代了,只隐去了最后薛晏清说的那些话。